这是胡天舒第一次当众挨打,他自小被父亲当做接班人培养,从小样样需要做到最好。若有什么地方错了,不用父亲动手,他便已先自罚改正。
谪仙般高贵的大公子,在众人面前丧尽颜面,好些下人都背过身去不敢看。
胡天舒倒不觉丢脸,已发生的事情无需后悔,他的眼睛只往前看,但是,他会记住今时今日。
杜平站在一旁看,神色冷淡。
等板子打完,元青的伤口也已被包扎好,不过是些皮外伤,于他的行动并无妨碍。元青带着队伍站在郡主身后。
杜平回眸,关切道:“没事吗?”
元青:“无事。”
杜平松一口气,她走向胡高阳所站之处,笑道:“我们今夜就向胡大人告辞。”
hu总督一愣。
连刚刚站起来的胡天舒也投来一眼。
hu总督叹道:“行吧,我给你出城的手令。”
杜平:“多谢。”
胡天舒缓缓踱步到她身旁,嘴角虽含笑,目光却是冷冰冰。他拱手道:“我有伤在身,恐不能给郡主送行,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杜平也望着他,微微一笑:“大公子这话就见外了,下次你来草原做客,我跟父亲定会好好招待你。”
两人对视片刻,目光里几乎能闪出火花,然后各自收回视线。
杜平一行人连夜离开江城,在hu总督的首肯下,带着卫淑婷一起往江南奔去。
一到码头处,他们就换船出行。元青路上始终精神紧绷,不敢有丝毫放松。杜平看他眼底都泛起红血丝了,担心道:“师兄,徐家下的是迷药,力道挺大,要不你去船里躺一会儿?睡醒就没事了。”
元青不愿兵器离手,抱着刀坐在甲板上,拒道:“我不困,我坐这里就好。”
杜平无奈叹气,这榆木脑袋也没谁了,她朝他勾勾手指。
元青不解:“干嘛?”
杜平:“起来。”
元青又把头转回去,再次拒绝:“如果胡家突然后悔,便会有追兵来袭,我们现在还不能掉以轻心。”
杜平不想跟他废话,直接一手扯起他的胳膊:“那我扛你进去。”
元青嗖一下推开,仿佛瞬间移动般,站在距离她两步远的位置,身形挺拔笔直。
杜平眨眼:“怎么?”
元青垂眸:“好,我去舱里休息一会儿,你半个时辰后叫醒我。”
杜平总算笑了:“成交。”
虽然总共才十来人,可还要在船上预留马匹的空间,所以他们挑了一艘最大的货船。
元青默默向船舱里走,迈进自己屋子。可永安没有离开的意思,从甲板跟到船舱,从船舱跟到他屋子,跟在这地步还没离开,现在依旧跟在他后头,直至跨进屋子里。他不得不停下,回头询问:“你还有话要说?”
杜平否认:“没有。”
元青脸上满是纳闷:“那你为何跟进来?”
杜平:“我得确保你睡着,万一你阳奉阴违呢?”
元青无语地望着她:“……”
杜平猜到他在意什么,遂劝道:“咱们以前就是睡同一间屋子的,没什么大不了,我只是看着你睡而已。”
元青:“我介意。”
杜平摊手:“介意也不管用,没得商量。”顿了顿,她还是退一步,玩笑道,“我知道师兄还想留得清白在人间,放心,等你睡着我就出去,不占你便宜。”
元青拿她没办法,连衣服也不脱,长刀就放在床边,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他仰躺在床上,双手双脚以最规矩的姿势躺平,仍不敢放松精神。他本想佯装睡着,等郡主一出去就坐起身,可胡家的迷药实在厉害,他脑袋一挨着枕头,便不受控地沉沉睡去。
杜平坐在屋子里,静静望着他。不过几息光景,见师兄转眼就睡着,她忍不住笑了。
月光透入窗中,洒下银白光芒。
元青醒来的时候,天还是黑的。他身上只着寝衣,还盖着被褥。他顿时心中一惊,谁换的?他猛然坐起身来,郡主竟然还坐在屋里,桌上还摆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
杜平笑着站起身,朝他瞥一眼:“放心,不是我换的。你先起来吃点儿。”说罢,她先退到外面等他穿好衣服。
元青速度很快,穿好后打开门,然后坐回桌边端起碗筷,一闻香味才发现,肚子饿得咕噜噜叫。他一边吃一边问:“刚睡了半个时辰?”
杜平坐在他旁边,支着脑袋说:“你睡了一整天,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元青愣住。
杜平笑道:“你睡觉的时候打呼声好大,以前在寺里的时候你没这毛病啊,什么时候开始的?”
元青清秀的脸庞慢慢涨红:“我真打呼了?吵到你了?”他怎么能在她面前打呼?太不雅了。
杜平轻笑一声:“我又没跟你睡一块,怎么会吵到我?”
元青脸色更红,仿佛能滴下血来。
杜平哈哈大笑,眼泪都快笑出来。师兄这反应真好玩,她擦擦眼角,不忍再逗他:“骗你的,没打呼。”
元青看她一眼,垂眸,继续吃面。
杜平:“师兄,别生气。”她打开窗户,望着外面的月亮,“看,我们已经离开湖广地界了。”
众人进入江南后,这才真正松一口气。运河两旁几不见积雪,草木枯败,景色颓然萧条。他们经过一道一道关口,离凤阳越来越近。
漕帮总舵提前得到消息,永安郡主带着卫淑婷在今日傍晚前就会抵达岸口。
这一惊雷震得大家神魂不守,近期发生的事比这几年都要频繁,先是平阳公主过世,帮里心思活络的人立刻觉得永安郡主也倒台了。然后徐家将小帮主送回执掌漕帮,这下子,心怀小九九的人愈发多了,漕帮里各种小动作接连不断。
可这才没过几天,永安郡主竟然要回来,还是带着卫淑婷从湖广那儿来的,简直吓破那些人的胆。
这,这,这不就是徐家和永安郡主站在一边的意思么?
情势急转直下,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人强颜欢笑,担心郡主是来算总账的,也有人暗自振奋,尤其那些始终对郡主忠心耿耿的。
帮里最高兴的要数卫翎。徐家把他从岳麓书院接出来后,一路送他至漕帮。他问起母亲,徐家的人说母亲夜里着凉得了风寒,需再休养一段时日,等病好后就过来跟他团聚。
卫翎将信将疑,却根本没能力反抗。
于是天还亮着,漕帮一众堂主副堂主便去码头迎接,又过一段时间,永安郡主的船只还未到,陈千瑜带着两个随从也来到码头等待。
商会的消息灵通不下于漕帮,不过陈会长知道郡主不想引人注意,故没有带多人。
等待已久的大船姗姗来迟,缓缓靠于泊岸。
杜平打扮很低调,头上还带着蓑笠半遮容貌,可她身旁站着的元青大家都熟悉,众人顿时迎上前去,其中属卫小帮主笑得最真切,一眼就看到母亲,于是疾步走在最前面。
热闹地段,来往皆是船客,不少人朝这边望过来。
杜平不欲引人注意,擡手压低帽檐,低声道:“别声张,回去再说。”
一群人快速离开码头,坐进几辆马车后向漕帮行去。
杜平与陈千瑜坐在一辆车里,她拿下蓑笠,捏了捏肩膀,坐船上毕竟不舒服,尤其那是一辆货船,只能将就着用。她说:“你怎么也来了?”
陈千瑜斟一盏姜茶递上前:“暖暖身子。”
杜平拿在手里便觉温度都找回来了,喝一口顿觉身子骨都舒服,几口就饮尽。
陈千瑜:“你这次来怕是住不了公主别院,总不好让堂堂郡主流落街头,便来接你回去。”她眉眼带笑,“何况,你还有个侍卫落在我家中。”
杜平想起寒山,便道:“行,我走的时候带他一起。”
陈千瑜笑道:“这事先放一边,你现在住草原上?是跟你父亲在一起?”
杜平摇头:“现在对匈族动手早了些,我势力尚弱。”
陈千瑜一怔,随即哈哈大笑:“郡主你满脑子都是皇图霸业?我不过问知道你是否跟父亲相聚,结果你一听草原,就能联想到拿下匈族?哈哈哈,来,跟我说说,你打算什么时候占领匈族?”
杜平挑眉:“这是嘲笑?你觉得我在信口开河?”
陈千瑜听她如此口气,就明白这话并非玩笑。她目光上下打量,笑道:“你从来不信口开河,你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手。”顿了顿,“不过,这毕竟是连朝廷都没办到的事……”
“狼来偷羊吃,主人家却只想着把狼赶走,他能赶走一次两次,可只要狼饿了,还是会继续来偷,于是周而复始永无尽头。”杜平道,“其实何必赶走呢?把狼也一起养着不就成了?”
陈千瑜怔住:“但是,那毕竟是狼……跟我们不一样……”
杜平:“没什么不一样,狼想活下去,羊也想活下去,那就一起活下去。”
陈千瑜垂眸沉思这其中的道理,不知想到什么,她低声笑出来:“那年你也是这样,城内的灾民要救,城外的乱民你也不肯放弃,最后,竟真被你找出一条活路来。”她擡头,“说得没错,的确没什么不一样。”
马车进入城中繁华地段,杜平偷偷掀开车帘一角,朝街道两旁望去。
凤阳跟她离开的时候有了变化。
街上人来人往,看上去比以前更热闹,店铺里的客人也多了。以前她初来凤阳时,水患后的百姓手头拮据,故买东西的客人也少些,可如今每间店铺都没空着。
杜平忍不住感叹:“人多了不少。”她愈想愈不对,“我也就离开了一年多吧,怎么会多这么多?发生了什么?”
陈千瑜:“因为工坊变多了,凤阳乃至江南这一块,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多了许多工坊。”
杜平回头望过来。
陈千瑜解释:“工坊多了,工人便多了,原来在村里种地的纷纷都到城里寻活计,农忙的时候回去,农闲的时候正好来赚钱,还有些索性就在城里住下了。就拿织布坊来说,有些普通人家的闺女都送来做工,他们拿了工钱就会去店铺买需要的物品,于是店里的生意也变好,店里的生意好,我们商人赚得就多了,然后继续建更多的工坊,招更多的人,改出更好的机子……做工用的机子越变越好,意味着货物的成本越低,本钱低了,我卖得也就便宜了,然后买的人也就多了,买的多了我们赚的又多了……就是这样,”她伸手在半空中画一个圆圈,笑道,“所有的一切连成一个圈,环环相扣,越来越好。”
杜平目光闪动:“他们会发现,比起卖身给地主乡绅,这条路更宽敞更好走。”
“当然,工坊签的都是短契。”陈千瑜凝视她,问道:“郡主,这就是你想看到的?”
杜平:“吾之所愿也。”
陈千瑜笑道:“说起工坊就漏不了工会,要不了一两年,恐怕工会的人数会超过漕帮。郡主,我曾与平阳公主约定,工会由她来掌控。可你母亲已逝,你又不能出面,如今的工会会长怕会滋生野心,想将工会占为已有。”
杜平懒洋洋道:“你会这么说,定是已经想好注意了,说来听听。”
陈千瑜:“也不算我想的,就如郡主对漕帮的做法一样,再安插几个人进去,彼此制衡,最好是用把柄握在你手上的人。”
杜平蹙眉,她现在最缺的就是得力之人:“我再想想。”
陈千瑜点头:“快一些,最好在你离开凤阳前定下。”顿了顿,她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理卫翎,真将帮主之位给他?”
“不给。”杜平答得干脆,“我跟胡家谈妥了,至少短期内胡家不会再出手。我会带着卫翎和卫淑婷一起去西北,漕帮保持原样。”
这个答案让人意外。
陈千瑜沉默片刻,擡眸望着她说:“你明知道,让卫翎留在这里当帮主,然后你将卫淑婷带走做人质是更好的法子,为什么不这么做?”
杜平许久不说话。
陈千瑜眸光洞悉:“你心软了?不忍他们母子分离?”
杜平笑了笑,她心软了吗?也许。
她擡眸道:“我知道与母亲分别是何等感觉,很难受,很痛。”她微微一笑,“已所不欲勿施于人。”
陈千瑜:“你的名声会变差,别人只以为你想赶尽杀绝,除掉卫氏母子。”
杜平挑眉:“谁敢说?”
陈千瑜轻笑:“罢了罢了,有我在这儿,不会容人抹黑你。”
杜平双手合于胸前,笑着作揖:“如此,多谢。千瑜,我不算个好人,这件事对我来说,换个做法也妨碍不了大局,不如成全他们母子。”
陈千瑜无奈:“是是是。”
杜平:“只要我一直赢,那我口中说的就是真相,跳梁小丑的抹黑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输了,可能也就死了,死后的事情我管不了,随他们说去。”
车轮轱辘转动,马车载着她们停在漕帮门前。
漕帮大堂中,诸位堂主副堂主围坐一桌。虽到了午膳的时点,可没一个人敢提肚子饿,只能咽把口水等上座之人发话。他们个个正襟危坐,神色严肃而恭敬。
屋外呼呼吹着冷风,他们忐忑不安,内心也是一片寒风呼啸的景象。
卫翎已私下跟母亲商量过,不愿留在此地任人摆布。他站起身,朝众人开口道:“我决定卸任帮主一职。”
丁堂主第一个站起来:“帮主,这是为何?”
厉堂主偷偷瞟了永安郡主一眼,飞快收回目光。
弥结弥河则是老神在在地坐着,根本不在意这小帮主是去是留,郡主都来了,还留着这小子何用?没看到前些日子一直围在卫翎后面的那几个胡家人都不敢出面吗?
卫翎看永安郡主一眼,继续道:“我要继续念书,届时母亲和我会跟郡主一起走。漕帮一切照旧。”
丁堂主瞳孔骤缩,随即转头去看永安郡主。
卫翎自然注意到他的目光,不由想替郡主辩驳几句。
他不喜欢做小帮主,祖父在世的时候,他就曾说对漕帮的事没兴趣,结果惹来祖父一顿生气,以致他后来不敢再说。书院的老师说,他天生是读书的料子,若让他选,他更想好好念书,然后院试乡试会试一级级往上考,授官以后选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带着母亲一起过去任上,过悠闲的神仙日子。
卫翎:“丁堂主,我没回来的时候,漕帮能正常运行,那我离开以后也是一样,无需担心。卸任帮主是我自己的决定,与郡主无关。”
话都说到这份上,丁堂主应道:“是。”然后一声不吭地坐下。
在场所有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永安郡主好手腕!
厉堂主虽是站郡主这派,可到底与卫翎母子有旧,担心他们安慰。万一郡主吃了这回胡家插手漕帮的教训,想对卫家斩尽杀绝呢?
各种念头在厉堂主心里过一遍,他小心翼翼观察郡主神态,可惜什么都看不出来。他仔细斟酌用词:“敢问郡主对我们有何打算?帮主之位一直空悬吗?”
所有眼睛顺着这问题转到永安郡主身上。
杜平直接把问题扔回去:“你们有推荐人选?”
众人陷入沉默。
杜平环视一圈,淡淡问道:“你们觉得谁可堪帮主之位?”
堂中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