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后,吕光敬的死讯传到京城,举朝沉默。李承业一步一玉阶,走到群臣面前,望着他们问:“众卿以为,接下来该派谁出征?”
满朝臣子皆低头,无人敢正视皇帝目光。
李承业勾唇,自嘲一笑。
王利拱手道:“微臣以为,不若将那些偏僻地方拱手相让,招安张天封他一个南越王。一则,云贵本就是偏僻之地,可有可无,唯一可惜的只有南广郡的岸口。二则,皇上多收服一员猛将,将来对战匈族也能多些可用之兵。”
“满口胡言乱语!”孙首辅怒目而视,斥道,“怎可将王土送给乱民贼子?”
王利闻言,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得和蔼:“不知首辅大人有何高见?打算提议何人出征?徐家军?还是跟你相交甚笃的胡高阳?”
众臣皆埋下脑袋,这……一个是首辅,一个是皇帝的老丈人,谁都不好得罪。
孙首辅眼睛一眯:“朝廷危难之际,你竟还想着党同伐异?”
李承业听不下去:“住嘴。”
王利和孙首辅齐齐转头,低头恭顺道:“微臣失礼。”
李承业长叹一声,妥协道:“就按王阁老说的办。”
王利大喜过望,忙道:“微臣愿替皇上分忧,自请前去招安。”他心中已有腹稿,趁着招安的机会交好张天此人。当年,冯佑在位时不忘提拔徐则,至于孙繁更是早早结交胡高阳。虽说他看不上武官,不过,多给自己准备一条路总好过外面无人。
招安的消息传到张天这儿,诸多兄弟们顿时欢呼雷动。那些曾在江南吃过亏的人心中还有些忐忑,可大部分都是后来加入队伍,只觉前途无量。毕竟这世道,吃官家饭是最光耀门楣的一桩事。
张天和几名心腹坐在屋内,把他们欲跟朝廷提的要求一一罗列纸上。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张忠书放下笔,又仔细检查一遍,笑道:“天儿高明,这些条件分寸恰到好处,朝廷必会同意。”
张天站在窗前,望着院中春意盎然百花争艳,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从一朵花上翩翩飞到另一朵,低头吮蜜。他即将大权在握,又正好面对此情此景,不知怎的,心中某一处开始感到瘙痒。
当年在寨子里第一次遇到她,后来迫不得已跪在她面前的屈辱,眼前浮现她蔑视不屑的眼神,想起她亲口陷害他入狱受刑,再然后他强吻她双唇被咬出血……想到这些,张天身子一阵躁动,他目光深沉,转过身说:“义父,再加一个条件。”
张忠书拿起笔,笑道:“你说。”
张天:“我要娶永安郡主。”
那一日,在凤阳城外,炮火连天中倒塌的废墟下,他曾发誓过,总有一天,他会让朝廷主动把她送过来。他要亲手折断她的骄傲,要让她从此匍匐在他脚下。
男子汉大丈夫,看着曾经高不可攀的美人对你卑躬屈膝,还有什么能比这更令人畅快?
屋子里顿时陷入安静。
张忠书笔尖抖了抖,半晌说不出话,许久,他怔怔道:“永安郡主曾嫁过人。”
张天淡淡道:“不是和离了么?我不讲究这些。”
一年前,冯家放出消息,永安郡主已与冯瑛之和离。同时,当今圣上也就此事给出理由,永安郡主至纯至孝,一直在皇陵陪伴母亲,因不想耽误冯家子嗣问题,遂选择和离。
徐虎不敢置信地睁大眼,天呐,大哥还想着那女人?好吧,漂亮是漂亮,可凭大哥现在这地位,想娶个公主都使得。他憋半天憋出一句:“大哥,你都快是南越王了,至少娶个黄花大闺女吧?”
张天扫他一眼,只道:“老子也不是童男之身,瞎讲究什么?”
徐虎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也是,咱们不能一脚踏进富贵就忘记根本,说到底,都是一群泥腿子,只讲究实惠就好。”
张忠书并不赞同,蹙眉道:“真要选实惠,天儿应该娶了陈千瑜才对,有了陈家的财富,咱们以后的仗就更好打了。”
张天头脑清醒地分析道:“陈家不会同意,我一开这口陈千瑜就能猜到背后用意,她绝不会甘愿举陈家之力来供养我们。何况,以我们现在和凤阳的距离,暂时威胁不到她。而永安郡主则不同,只要朝廷做出决定,她的意见无足轻重。”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擡眸望向义父,“当年她在江南参与各大商户的生意,若论财力,未必比陈千瑜差多少。”
张忠书摸摸胡子,仔细思考这主意的可能性,越想越觉得天儿的判断准确。拿定了主意,他手腕一动,下笔如有神:“好,就这么办。”
一纸狂草,张天求娶永安郡主的要求就这么送到皇帝案头。
李承业看清纸上内容,心头顿时怒火狂烧。不过区区一贼子,胸无点墨五大三粗,哪来的痴心妄想敢求娶平儿?下一秒,他就擡手将信函撕成碎片,手一甩,飘飘扬扬落到地面。
案下几位阁老见状暗惊,他们大多猜到皇帝不悦的缘由,可正事当前怎能顾忌儿女私情?心中虽都如此作想,可又没人敢第一个开口去触皇帝霉头。众人皆拿余光去瞟孙首辅。
孙首辅一动不动,他本就反对招安。
魏阁老垂首道:“皇上,依老臣来看,张天的要求都在我们底线之内,答应也无妨。”
李承业眸底的怒意还未褪去,虽登基不久,可他望过来的一眼已带着帝王威势,开口道:“此贼口出狂言,若不驳回他几条略加压制,将来岂不是变本加厉?”
魏阁老:“永安郡主总不能在皇陵住一辈子,她总得嫁人。”感受到皇帝不善的目光,他擡头叹道,“皇上或可找郡主相谈,也许郡主为了天下太平,愿意做此牺牲呢?”
李承业冷冷望着他。
下面一时无人接话。王利先前从女儿口中得到消息,永安郡主并不在皇陵,她甚至不在京城,可皇帝愿意替她保全名声隐瞒行踪,他们何苦跟皇帝对着干?
他上前一步,道:“平阳公主一死,我们这帮老头子就去欺负孤女,说出去未免不好听。”
魏阁老被他堵得说不出话。他很想说一句不是他欺负人,而是张天指名点姓,可惜这辩解稍显无力,索性就不说话。
王利献策道:“张天既主动提出联姻,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皇上可指个金枝玉叶给他,也算是笼络。”
李承业嗤笑一声,一个泥腿子也敢肖想金枝玉叶?他配得上?他正欲开口讽刺张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忽然御书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门外声音气喘吁吁,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喊道:“皇上,西北八百里急奏,匈族来犯!”
李承业正挂在嘴角的讥嘲顿时凝固,他沉声道:“进来。”他接过侍卫递来的奏折,打开飞快浏览一遍,脸色越来越沉,随即“啪”的一声将奏折拍在桌案上。
诸位阁老同时望来。孙首辅疾步向前,擡头询问:“皇上,折子上具体如何说?”
李承业指了指奏折:“你们自己看。”
匈族扛不住连续两年的收成不佳,终于再次率军南下。阁老们看完奏折,不由骂道:“蛮夷就是蛮夷,反复无常,言而无信,永远上不得台面。”
孙首辅半阖眼眸,低叹一声:“可惜了祥宁公主,白白嫁过去,只换来两年太平。”
书房内诸人皆士气低落,只盼徐家能严守边关。这天下真是多灾多难,前有狼后有虎,只等着朝廷虚弱时好咬上一口。
李承业缓缓垂眸,他从笔筒中抽出一支青玉管紫毫,握在手心沉默许久。
孙首辅注意到他的异常,轻声唤道:“皇上?”
李承业仿若未闻,他握笔一气呵成,这曾是一双善工笔写意的白净双手,如今亲手写圣旨也是行云流水。他放下笔,擡起头,开口道:“朕赐婚庆都公主与张天,招安的事情就交给王阁老。”
匈族左亲王率大军南下,这一次,他取直道而行,正面攻向徐家军驻守之处,双方酣战数日,最后徐则下令守城不出,而匈族弹尽粮绝,只得仓皇离去。
半月后,左亲王再次领兵而来,命中原俘虏站在最前面做人肉盾,抵挡徐家军的炮火箭袭。无数尸体堆积成肉垫,让部分匈族士兵踏上城墙,双方杀得如火如荼,战至半夜,徐家总算又一次防守成功。
徐则已连续三日未睡,他望着眼前的沙盘,低沉地笑出声:“库尔都这回算是拼上老命了,也不怕他这支队伍死光了,回去被哈尔巴拉清算。”
徐如松望着父亲憔悴的面孔,单膝跪地,沉声道:“儿请出战。”
徐则摇摇头,道:“还不到时候。再等等。”
徐如松这段日子的守城战打得憋屈得要命,他向来喜欢以攻为守,被匈族堵在自家门口不能动弹,每天只能看着尸体一具一具增加。他皱眉问道:“父亲担心有陷阱?”
徐则从沙盘上拿起一面小旗子,目光盯住往京城的方向,忧道:“我担心军粮补给不能按时送到。”
好的不灵坏的灵,徐大将军一语成谶。
京城的运粮队伍途经一道天险山谷,尚未与徐家军汇合,便遇到一群山匪,将二十万大军的粮草洗劫一空。
噩耗传来之时,徐则刚从小憩中醒来。他几乎气笑了,他午睡梦中刚看到粮草被敌人烧毁,结果一觉惊醒就噩梦成真。就不知是朝廷打算趁机要他命,还是山匪厉害到连徐家的粮草都敢截!
“唤龚韧山过来。”
龚副将接到命令立刻赶到大将军跟前,听闻整件事情经过,他惊道:“不可能,西北境内哪一家山匪敢动徐家?”
徐则淡淡道:“你去查,给我查到底为止。”顿了顿,他轻声补充一句,“也许是山匪,也许是朝廷,都有可能。”
龚副将吓得脸色一白:“朝廷为什么……”
徐则自嘲一笑:“如果朝廷真在这件事上作祟,那皇帝包括内阁的脑子里都已经不中用了,呵,当然,也许在皇帝心里徐家比匈族的威胁更大也说不准。”
龚副将领一千人马向东行去,寻找粮草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