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望着他漆黑双眸,颇有些承受不住其中重量。她避开视线,又低头去看手里拿着的牌子,竟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说,师兄,凡事都有万一,总得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平沉默,话已经在喉咙,却说不出口。
元青松开她,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说:“活着回来。”
简简单单四个字。
杜平眼眶一热,擡头朝他笑道:“好。”
元青:“永安,我想看到你心中的那个天下。你跟别人不一样,你生于权势长于权势,你看过世间污秽肮脏,也见过繁华奢靡,可你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心中始终存着一片净土。你不畏惧强者,也不欺辱弱者,对天下疾苦心怀悲悯。如果真有一人能开创不世之功,我相信只能是你。”他目光深深,“你想看到的,亦是我想看到的。”
元青贯来寡言少语,做的永远比说的要多。他很少会说这么多话,仿佛积在心中许久,突然被人打出一道口子,感情倾泻而出。
“我的命是你的。”元青望着她,“我能为你披荆斩棘刀枪火海,九死而不悔。”
杜平望着他一动不动,忽地笑一声,眼睛慢慢红了,她狼狈地捂住眼睛,嘴角勾起:“要不要这样啊,师兄,别说这种作弊的话,非得把我弄哭才罢休是不是?”
元青一见她这幅样子,顿时手足无措:“不是,我不是……”他急忙靠近一步,轻声问,“弄哭你了?”
杜平从指缝里露出一只眼睛,泪水倒是没有,不过眼眶有点红,也有点湿。她摇摇头,笑道:“等我回来。”
次日,杜平带着小麦,还有连绵不绝的运粮车,一同跟着龚韧山回到边境前线。
军粮一粒都不落地找回来了,任务完成得比预想中还要早,这本该是件大喜事,可龚韧山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从他被抓到释放,心里总横亘着一根刺,看到前头那自称姓杜的女人和那个叫小麦的少年,只觉烦躁。
他抓了抓头发,策马靠近,开口道:“徐将军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就你们两个人,不怕回不来?”
小麦冷笑一声,呵,这种程度的挑衅若还需要杜老大开口,那就是她这个跟班的无能。她扬眉道:“我倒不这么认为,向来都是阎王好说小鬼难缠。”
他娘的谁是阎王?谁是小鬼?一句话骂两个人。
龚韧山瞥她一眼,肚子里的气憋得更足,偏偏他一个大男人还不好跟个毛都没长齐的屁孩子计较。
众人一路相对无言,回到营地后,杜平和小麦先被安置在一处,龚韧山去向徐则禀告情况。他将军粮被劫的前因后果都说一遍,连带着西北诸村的情况也未漏下。
徐则听完,沉默片刻方开口:“他们把西北的匪盗都清干净了?”
龚韧山毕恭毕敬回道:“他们是这样说,属下还未查证。”顿了顿,“可需属下带兵探索一番?”
徐则摇头道:“若他们都已剿干净,那是他们的地盘,靠近就是开战的意思。”他放下沙盘上的小旗子,神色晦暗不明,喃喃道,“两年时间……也算有两把刷子。”
眼前这块巨大的沙盘布满山川城镇,每一面小旗子的位置都昭示着将会发生或是已经对战过的地点。近来,库尔都的攻势一波比一波猛烈,此时最忌讳腹背受敌。徐则思索片刻,淡淡道:“行,带她来见我。”
杜平踏进屋子,擡头就看到一中年男子负手伫立于沙盘前,背脊挺拔如松。听到声响,他即刻回头望来,两鬓已斑白,目光仍是炯炯,老当益壮。
就是这个男人,数年如一日地守住西北边境。
“见过徐将军。”杜平对徐则闻名已久,却是第一次见他真容。
徐则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第一句话是:“你姓杜?”
杜平点头。
徐则正欲开口,只见屋门被人擅自打开,“吱嘎”一声,下一刻一只黑色鞋子跨入门槛。徐如松环视一圈,眸色漆黑地盯住杜平,脸上带着不加掩饰的怒意。他刚在外头碰到韧山,事情听个大概就急匆匆过来,他只知道自己被这女人当成傻子一样骗了两年,孰可忍孰不可忍。
徐则望向儿子,开口道:“你怎么来了?”
父亲一开口,徐如松便收起怒气。他知道自己性子暴躁,于小事上也许会乱发脾气,但在大事上从来都能控制好情绪。他几步走到父亲身旁,只道:“此人诡计多端,儿子陪父亲一起审问犯人。”
听到犯人二字,杜平似是挑了下眉。
徐则叹道:“来者是客,杜姑娘不是犯人。”
“杜姑娘?”徐如松明知故问,傲慢地朝她扬起下巴,“你不是姓卢么?”
杜平微微一笑,不慌不忙道:“我姓杜,单名一个平字。”
徐如松瞅着她似笑非笑,似在嘲讽她满口谎言,旁边的徐则却是浑身一震。本来区区一个郡主的名字徐大将军并不会放在心上,可偏偏他曾考虑让这名字的主人做他儿媳妇,这两个字又如此好记,一听到立刻从脑中勾出对应的记忆。
徐则目光讳莫如深,缓缓开口道:“真巧,姑娘竟与永安郡主同个名字。”
徐如松不可思议地睁大眼,他回头看他父亲表情,不,不像是在开玩笑,尔后又转头盯住这女人,像要在她脸上盯出个坑来。
杜平笑了笑,意外徐则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徐大将军一语道破她来历,看来是想占据这次谈话的主导权。
徐则:“听姑娘的口音,像是从京城来的。”说完,他不再多言,只静静望着她。
杜平轻笑一声:“能被徐将军记住,是我的荣幸。”言下之意,已承认自己就是永安郡主。
徐如松的表情像是刚啃了口狗屎,脸色奇臭无比。这怎么报仇?暗地里处理一个罪臣之女容易,可弄死一个郡主就麻烦多了,他可不想给京城那帮人递把柄。
徐则:“郡主不远千里地来西北边陲,又是剿匪又是送粮,阵仗搞得这么大,范知县竟然半点都没知会一声。”
杜平睁着眼说瞎话:“徐将军日理万机,范大人想必是不忍打扰。”
徐则不容她蒙混过关,目光一凛,质问道:“你对范知县做了什么?”
他跟这位范知县没什么交情,可同在西北多年,对他也算得上了解。范知县寒门出身,自家就是当地村子的大地主,来到西北后与诸村乡绅们关系不错,他看不上那些愚昧无能的贫农,绝不会主动与他们为伍。
杜平两手一摊,笑道:“徐将军,冤枉啊。”她不欲在此事上过多纠缠,随便解释两句,“我希望西北百姓都能仓廪食足,恰好范大人也如此作想,我俩一拍即合便瞒下事来。”
徐则怎么可能会信?就范知县那德行,还能有这番觉悟?他都能为那点税粮逼得百姓卖儿鬻女,遇到这等硬茬子,不赶尽杀绝都是他心软。
唯一的解释便是,官衙不是永安郡主的对手。思及此,徐则擡眸打量,也对,韧山估算了对方的兵力,绝不下于万人,衙门里不过区区数十人,不堪一击。值得令人深思的是,永安郡主竟能在不惊动徐家的情况下降服范知县。
“那些乡绅呢?他们也乖乖听话了?”徐如松突然出声。
杜平微微侧过脑袋,朝他望去,笑了笑。
徐如松一张脸冷若冰霜,声音也很冷:“他们之前还求徐家出兵镇压乱民,后来怎么悄无声息了?你杀光他们了?”
杜平目光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开口道:“大公子,这些不过旁枝末节,我今日来意也不是为谈论这些。”
徐如松哼笑:“旁枝末节?在你眼里什么才算大事?”
杜平沉默。
她最初有心放那些人一码,她的目的是讨回田地重新分粮,并建立新的规章制度。可惜,是她天真了。她要做的这些会夺走对方全副身家,乡绅们怎可能乖乖俯首?在他们勾结衙门试图反杀的那一刻,就只剩下不死不休。
她说:“眼下击退匈族才称得上大事。”
徐如松只用眼角瞥人,倨傲道:“匈族与你无关,徐家自会击退他们,你只需安分点躲在后头等战事结束。”
杜平:“徐家军骁勇善战,我心中甚是佩服。可击退匈族又能如何?等他们修身养息后再卷土重来?”她顿了顿,擡眸道,“徐将军可想过一劳永逸?”
恰此时,一阵暖风拂入窗内,撩起她颊边一缕发丝。她嘴角似有笑,琥珀色的眸底光彩闪烁,俱是自信。
徐如松怔了怔。
须臾片刻的安静中,徐则打破沉默:“你很像你的母亲。”
昔年在京城时,他曾与平阳公主见过一面。他知道平阳公主想让杜厉拿下西北大将军的位置,可惜先帝和冯首辅皆属意于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后,他以为会看到这位帝宠冠京的金枝玉叶勃然大怒,他甚至做好挨骂的准备,毕竟这位公主正值少年不藏事的年纪。
可是,想象中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彼时,平阳公主不急不躁,对他轻笑一声,只道,边陲重地今后就托付给将军了。
他那时就明白,这不单单只是一个娇宠长大的公主,她更像一名政客。
忽闻他提及母亲,杜平神色中闪过一丝恍惚,不过很快回过神,笑道:“像吗?我自己照镜子看,长相更肖似父亲一些。”
平阳公主模样温婉秀气,而杜厉五官凌厉英俊,是在人群中一眼就会被注意到的长相。
徐则低叹一声,果然很像,即便看似家常闲聊的一句话也不会无的放矢。
“我不是指长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