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席话,让许多人醍醐灌顶,仿佛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他们怔怔望来,胸中千言万语却不知从来说起。
什么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什么是应将性命逐轻车,年年战骨埋荒外?
什么又是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他们究竟是为什么踏上战场?其实一直都知道,是保家卫国,他们以为自己明白这个道理。可直到今日,听到这样一番话,才真正明白什么是保家卫国。
杜平笑了笑,泄出一丝苦涩:“可是,正是我口中这些百姓,他们不过想跟着你们一起奋勇杀敌,却被拒绝。我知道,你们都有疑心,可你们在怀疑他们什么?若是不重组队伍,他们将永远游离在正规军之外,付出同样的血汗,却不能得到同样的对待,这就是不公!”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大声道:“每一位冲锋陷阵的英雄,都该得到公正!他们如此,你们也是如此!你们留着同样的血,喝着同样的水,你们要保护的是同样的东西,你们要对付的是同样的敌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重组?正是你们的骁勇善战吸引他们前来,他们想跟上你们的脚步,有什么理由拒绝?”
一声声,一句句,接憧而来,引得三军震动,无数将领举起手喊道:“不拒绝!不拒绝!”
“重组!重组!”
百川汇大海,所有人的声音聚成一道,几乎震破苍穹,直刺云霄。
徐则看得怔愣,他不过是为了让她死心,这才让她一试,却不想能看到如此画面,气吞山河,心绪澎湃,让人久久移不开眼。
他脑中有一个念头:一个好的首领,可以不会打仗,可以学识浅薄,但一定要能凝聚人心。
平阳公主殿下啊,您究竟生出了一个怎样的女儿?您知道吗?
杜平扬眉一笑,静静看着他们高声呐喊,许久,她擡起手示意噤声。
所有人立时安静下来。
杜平:“从明日开始,我会通知诸位将领重组事宜,因是两军乃至三军整合,人员会有变动。为证明我并没有吞下徐家军的野心,以后凡是商议关系西北将来的事情,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徐将军说了算,而是由在场四品及以上官员跟我们共同表决。”
徐则徐如松神色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望去。她说什么?事先怎么半点预兆也无?这样的情势下,全军情绪都已被她点燃,他们如何能阻止?
徐则这时才想起,永安郡主的确曾问过他,军中事情是不是他说了算,呵,原来在这儿等着呢。这手腕,不服不行,愣是把徐家主场的宴会沦为她的踏脚石。步步为营,真是辛苦她了。
她知道短时间内不能压下徐家在西北的声望和势力,即便各军打散重组,她也比不过徐家在军队中的影响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徐家和她的话语权强行拉到同一水平……徐如松面无表情地望着她,道理他也懂,却没想到永安的动作会这么快。他还思索着她接下来打算怎么融入徐家军,她却已经远远把他抛下,呵,岂止是融入?根本是在一夜之间奠定她在西北的位置。
杜平也倒满满一杯酒,笑盈盈朝徐则走去,面子里子都给全,递上前道:“徐将军,请。”
徐则知道接下就是默许的意思,可他骑虎难下,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杜平微微一笑,又给自己倒一杯,浓郁的酒香弥漫四方,她举向众人:“接下来,与诸君同乐,不醉不归。”
她一口饮尽,笑着将酒杯倒置,一滴也没剩下。
全场欢呼如雷。
第二日,天亮了,酒也醒了。
木已成舟,徐则心中虽有疙瘩,却只能默许一切。他吩咐几个族中子弟去跟永安郡主商讨军队重组的细节,而他和长子专心谋划下一次对匈族的进攻。
元青闻讯后,亲自带着第一批人马约五千之数赶到玉槐镇。
重组事宜上回就把消息带回去了,杜平又详细完善内容,先和自己这边的人达成一致,然后与徐家逐条讨论。事情进展很顺利,没几天就完成所有商谈,不少参与的人看到这些条款,觉得永安郡主果真没有私心。
书面上的东西双方都同意了,接下来,就轮到实地调整操练。队伍重新划分倒还算简单,士兵们都服从分配并无抱怨,麻烦的是划分之后的训练,双方花不少精力协调统一。
元青曾经训练士兵的法子大多是从胡家那里学来,再融合自身的领会,独成一体。骑兵步兵□□手乃至炮兵他全都成立,甚至连水战也不虚,毕竟南边的地势比草原上复杂得多。再加上背靠江南商会,他从来就没缺过武器物资,即便人数上略有不足,也能在武器上找回优势。
徐家则不同,他们并不重视步兵,因着草原上地势平坦一望无际,全都是骑兵交战,是以双方整合后训练的第一天,差点没吵架。
接下来几日,元青皆是起早摸黑,一直跟徐家将领商讨训练计划和人员配置,忙得不见人影。
杜平好几次都去旁观,士兵们一看到她顿时精神更足,连午休时候都没人叫停。反倒是杜平笑着开口:“大家先去吃吧,今日我请客。下午还得接着练,酒是喝不成了,不过鱼肉还是有的。”
众人一声欢呼,顿时争先恐后地向食堂跑去。
杜平走在元青身旁,看到他脸上被晒得通红,掏出一罐膏药:“要不要涂一涂?到时候晒伤了会痛。”
元青抹一把额上汗水,摇头道:“谢谢,不用这些。”
杜平眨眼:“嫌丢脸?”
元青略有支吾:“……也不是。”他避开永安戏谑的目光,又低头去抹脖子上的汗水,“就我一个人抹,会不好意思。”
杜平噗嗤一笑。
这道笑声中的调侃意味太浓烈,元青默默低头望地,幸亏他脸上已经被晒红了,所以让人分辨不出此脸红非彼脸红。
杜平:“我今日有事找梁副总兵,傍晚跟你一起回去,若是你先练完,记得等我。”
元青看她一眼,点头。
杜平找梁副总兵商讨军饷之事,他们将司务长一并叫来,把近几年的朝廷拨下来的款项都查阅一番。
从先帝开始就国库空虚,已经好几年没有拨足军饷了,尤其是四年前,那一年竟只拨一成预算过来,整座西北军营都过了一个饥寒交迫的岁日,直接导致战力虚弱,让匈族趁势溜进中原,然后有了后面屈辱的战败跟和亲。
杜平查看整整一下午,从官衔最高的徐则,查到最底下的火头兵。她看得两只眼睛都发酸,便阖上双眸,捏了捏鼻梁两侧的穴位,叹道:“我大概都知道了。”
司务长满脸期待,忍不住问:“郡主打算跟朝廷去要钱?”
杜平睁开眼,笑道:“你觉得朝廷会给我这个面子吗?”
司务长神态如怀春少女,眼睛里都冒着光,奉承道:“郡主乃金枝玉叶,又是先帝最宠爱的外孙女,还是当朝首辅的闭门弟子,无论怎么看,您都能在朝廷里说上话。”
杜平被逗笑,支着脑袋回道:“可惜啊可惜,先帝已驾崩,至于孙首辅,我当年差不多是被老师赶出来的,所谓人走茶凉,大若如此。”
司务长盯住她看半晌,确定不是开玩笑,顿时一口气泄到底,萎靡不振地背过身,将文书一本一本整理回去,霎时间失去说话的兴致。
梁副总兵突然开口问:“郡主为何想看军饷记录?”
这语气让人一下子辨不出究竟是质问还是疑问,杜平回眸望去,这位副总兵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似乎世间没有事情能挑起他的情绪,永远保持冷静。
但杜平却能感受到,从第一次见到这位副总兵开始,他望过来的眼神就带着审视意味。杜平笑了笑:“温饱乃是人生大事,而军饷决定温饱,不管能不能在朝廷说上话,至少我们要先了解情况,才能慢慢想解决之道,不是吗?”
梁副总兵没说话,收回目光,靠在椅子上思索,可惜他沉思的模样,仍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死人脸。
杜平也不介意,起身告辞:“天快黑了,我先走一步。”
西北这地方,迎面吹过来的风中裹有砂砾,粗糙中带着豪迈。它能送雄鹰上九天,也能让劳作的百姓糊一嘴沙子。这里的水源也不够多,有时候,即便浑身是沙也不舍得洗个澡。
杜平拿出帕子擦了擦脸,她行至沙场处,看到师兄坐在台阶上,结实修长的双腿随意地踩地上,他脸色略有疲惫,手肘撑在膝盖上,而手背撑着下颚,双眸微微阖上似乎快要打瞌睡了。
杜平停下脚步。
元青擡起头,一眼就看到她,随即起身朝她走来。
杜平笑了:“还是这么敏锐。”
元青:“能走了?”
杜平点头,两人偕伴向外走去。这段日子,他们都住在徐家,反正将军府足够大,偶尔找徐则徐如松商量事情也方便。两人共进晚膳,元青吃饭速度贯来就快,他率先放下筷子,望过来问:“今日找我,是有事?”
杜平还没吃完,她也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咽下嘴里那口饭就说:“没事就不能找?”
元青毫不犹豫道:“能找,”顿了顿,“有事没事都能找。”
杜平轻笑一声,打算放下筷子说正事。
元青看穿她意图,道:“不急,我晚上没事,你先吃完。”
杜平摇摇头:“不想吃了。”她放下筷子就迎上师兄不赞许的目光,便笑着解释,“真吃不下,天气热,吃什么都没胃口。我会让厨房备着凉粥,夜里饿了就喝点。”
她都这么说了,元青便不再多言。
杜平双手托腮盯住师兄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也就是那天,小麦满嘴胡言说师兄喜欢她,本来一笑而过的事情,可自那天起,她胸口总像是揣着个什么似的,有不安,亦有迷茫。
她目光直直盯住,偏一句话也不说。
元青觉出不对劲来,主动问:“很难开口?是什么事?你只管说。”
说就说呗,杜平眼睛一眨不眨,问:“师兄,你是不是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