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青一怔,听到这句话的瞬间,耳边一切声音似乎都消失不见,他只能看见眼中人。好一会儿,声音又慢慢回来,他感到嗓子干涩,低声反问:“为何这么问?”
在杜平眼里,师兄被她这句话彻底问懵了。
她颇不好意思,立刻出卖队友,推锅道:“还不是小麦胡说?她说你喜欢我,我跟你之间从来藏不住事,就忍不住来求证。”顿了顿,她小心翼翼试探,“你没生气吧?”
元青面色如常,脸色又似乎比平时白一些,他垂眸,摇头道:“没生气。”
杜平松一口气:“那就好,你如果生气了,只管去骂小麦,狠狠骂她,叫她满脑子龌龊念头,看到一男一女就扯到那事上。”
元青擡眸看她,仔细观察她的反应,突然来一句:“小麦说这话,你相信吗?”
杜平坚定不移地摇头:“不信。”认识师兄的人都不会信。
元青轻笑一声。他很少笑,偶尔高兴的时候也不过微微勾起唇角,然后很快放平,似乎昙花一现的笑容不过是错觉。尤其他成人以后,神色更少透露情绪。
可这一次,他笑得很明显。
在杜平眼里,师兄笑起来当然好看,可她不得不承认,这回笑得稍微……一点点……怪怪的,好像含了点别的东西在里面。她相信自己的直觉,直接问:“生气了?”
元青收敛笑意,看她一眼:“你都不信的事何必问我?”他见她一时答不出话来,也不深究,就淡淡扔下一句,“若无他事,我先走了。”
杜平愣愣看着他朝门外走去,立马叫住:“师兄。”
元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还有事?”
杜平现在确定肯定以及一定,师兄生气了。但是他为何气恼?刚才她试探询问的时候,他不是说没生气吗?上一刻还说没生气,下一刻又摆出这幅态度,到底哪句话惹到他了?
杜平头一回琢磨不透别人心思,以前她一直觉得师兄的心思最好把握,在她面前就像清泉般透彻见底,如今是怎么了?她站起身,以温和的语气劝道:“师兄,我哪里说的不对你只管指出来,我不是没气量的人。你生气不说,只能憋得自己不开心,不值得。”
元青淡淡道:“没生气。”
杜平一个字都不信,她又不傻。
元青刚才只是一瞬间的失态,略一想就恢复平静,她没有做错也没有说错,是他自身的缘故。他无奈望去,重复一遍:“真没生气,只是你突然问起这事,我有些意外罢了,不是生气。”
杜平恍然大悟,张嘴道:“师兄,你是不是怪我最近不够关心你?”
她突然想到一件事,虽然师兄心性已经修炼得跟佛主没两样,可他毕竟还是血肉之躯,再怎么清心寡欲,师兄到底是个男人,沙场奋战热血澎湃之时,孤枕难眠夜深人静之际,师兄是不是也会像普通男人那样思|淫|欲?可师兄的脸皮薄得跟层纸一样,肯定没脸开口。
师兄对她有过三次救命之恩,这点小事,她总得替师兄打点妥当。
杜平觉得自己找到真相了,她心疼地叹息:“师兄,你是不是有成家的念头?”
元青一怔,不知道她怎么想到这处去,矢口否认:“没有。”
杜平又是一声叹,理解道:“我知道,你还没遇上喜欢的人,所以不想成家,可是独身一人又觉寂寞,唉,是我疏忽了。”
元青转过身来,与她面对面,问:“你疏忽什么了?”
杜平眨眨眼,师兄这表情不对劲,她是不是踩到痛处了?师兄不想旁人注意到这点?如果师兄不想,那她还是绕开这事吧。
元青面无表情跨前一步,又问一遍:“你疏忽什么了?”
杜平又眨眨眼,从善如流地笑道:“我只担心你把什么都藏心里不说,男人到年纪总要成家立业,虽然师兄以立业为先,可万一哪一天有成家念头又羞于启齿,而我又粗心大意疏忽你的情绪,这就成我的不是了。”
元青抿紧双唇,许久之后才开口:“我没想成家。”他眼睛一直盯着她,“如果哪天我想成家了,我会亲口告诉你。”
屋子里很热,并未放置冰块。外头天色已黑,可窗外吹来的风还是挟裹着热浪。
杜平望着师兄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觉得自己身上也热起来了。连她自己也不知为何避开视线,杜平向窗外繁星,应道:“好。”
元青朝窗户方向走动几步,挡住她的视线。男人如青松般的身躯微微外倾,关上窗户,回眸道:“今夜会下暴雨,不要贪图凉快就把被子踢了,小心着风寒。”
杜平一怔。
元青深深看她一眼:“那我先走了,早点睡。”
“……好。”
杜平望着师兄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好像又长高了。
次年开春时,元青送来最后一批人与徐家军进行队伍重组。各村的情势都已趋于稳定,只需留下相应人手运转各村农会事务,大部分兵力都迁至边防守卫。
杜平本担心村中没有士兵驻守,会引起一小撮人不安分,可观察数月后,发现并无乱象发生。她转念一想,也对,西北的匪盗在这几年都已清理干净,村里曾经勾结官府的地主们也处置了,能活下来的这些都识时务,屈从于现实。
何况,如今已没有官府让他们勾结,不论范知县还是徐则,都跟她坐同一条船上。
她跟范知县多要了几个秀才去村里教书。
范知县一口答应,多问一句:“教哪几本书?”
杜平:“只教认字,和算法。其他事情,我的人会负责教导。”
范知县心中暗惊,他对这位郡主的做法有些摸不着头脑。读书甚是耗费银钱,教书先生的束修,书钱,纸钱……哪样都不便宜,唉,不过永安郡主有的是钱,随她任性去。
杜平看他一眼,开口道:“如今只是第一步,之后几年里,我会想办法把书钱压下来。”
范知县一哆嗦,哎呦喂,永安郡主那双眼睛难不成能读心不成?
说完事他本该离开,可又对压下书钱的事情深感兴趣,忍不住问:“怎么压?”他这么多年知县不是白当的,不是那些迂腐书生可比,他对民生和物价有一定了解,“郡主难道要买下所有书屋?可你低价卖出不就亏本了?”
俗话说得好,掉脑袋的买卖有人干,赔钱的买卖没人做。
杜平:“这事我交给江南商会去办,他们已有章程。”她想起前几日陈千瑜传来的信函,露出一丝笑意,“一开始也许会亏损,但等一切步入正轨,就能赚钱。范大人,不管做什么事情,若一直只投钱,却没盈利,跟着做事的人都没钱养家糊口,那么,这事儿一定持久不了。所以,不管我做什么,我在一开始就会预想几年后的发展情况,你不必担心。”
范知县心悦诚服:“是。”他告辞后便向外走去,可走出几步又回来,站在桌案旁。
杜平擡眸:“还有何事要说?”
范知县犹豫片刻,还是说出口:“郡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下官知道您的意图,可这件事做下去,也许得不到什么好处,反而会带来麻烦。”
杜平:“在你眼里,什么是好处?什么是麻烦?”
范知县一愣。
杜平:“你觉得不该开启民智?”
范知县踌躇:“他们懂得多了,容易变成乱民。”
杜平:“何为乱民?本该属于他们的东西被人夺去,一代又一代只能为奴为婢,命贱如草,分明是自己种的粮却吃不饱,分明是自己织的布却穿不暖?他们若想反抗就是乱民?”
范知县沉默许久:“……话不是这么说的,人有高低贵贱,世道本就如此。”
杜平轻笑一声:“范大人,你觉得陈胜吴广是怎么出来的?远的暂且不提庞勋黄巢,就拿近的说,当年闽地红花教的兴起你可知晓?你觉得是什么原因?那年江南水患不过是个引子,在那之前就已成立红花教,只不过水患之后,各地乱党的势力不减反增。”
范知县这一次沉默的时间更长:“那郡主应该回到京城,帮着朝廷赈灾才是。能吃饱饭,乱民也就少了。”
“我去了。”杜平道,“那年红花教攻入江南时,我人就在凤阳,还跟着一起迎敌。”
范知县一惊,腹诽道,您那年才多大啊?原来您不是平阳公主死后才放飞,而是从小就这么虎?
杜平:“从那时我明白了,做什么才有用。”她笑了笑,突然问出一句,“我记得,范大人是出身寒门?”
范知县点头:“是,我出身庶族,家中往上数五代,也没人当过官。”
杜平调笑道:“官场上吃了不少苦?”
范知县一脸苦涩,他至今仍记得年少时的坎坷,摆摆手道:“郡主就别戏弄下官了。”
“不是戏弄。”杜平道,“如范大人这般,饭饱衣暖,家有薄产,年少念书时怕也遭受冷眼,更别提贫寒百姓家,根本读不了书,能识得几个字就算有学问了。”
范知县望着她:“可郡主却想让所有人都能念书识字?”
杜平侧眸,笑问道:“届时,范知县会担心子孙后代考不过他们吗?”
范知县一怔,随即苦笑着摇头,道:“下官明白了,郡主觉得堵不如疏。”
“还要一点重要的好处,”杜平竖起一根手指,笑着摇了摇,“哪天我看着那些贪官污吏心塞,或是想连根拔起那些只顾自身利益的家族,那时候不用犹豫,因为我知道,多的是人能替代他们,做的比他们多,要的还比他们少,多划算。”
范知县瞠目结舌,随即仰头哈哈大笑,交道打多了,才发现郡主真是个妙人。这种手黑心更黑的做法,她能说得冠冕堂皇,甚至还能说服人。
他笑出眼泪来,擡手抹了抹眼角,开口道:“我总算是明白了,原来之前我不过是一知半解,如今才真正明白了。”他收起笑意,满脸认真,“郡主是想收走权贵手中拥有的东西。”
杜平微微一笑:“范大人会心疼不舍吗?”
范知县笑道:“下官算哪门子权贵?我这种芝麻绿豆小官又能被收走多少?该瑟瑟发抖的是京城里那群人吧?话说回来,我不是早就被郡主的人层层叠叠监视着吗?手里本就没什么东西,反倒是郡主,金枝玉叶皇室宗亲,”顿了顿,“您会不舍吗?”
杜平:“我从不觉得从弱者手里掠夺是值得夸耀留恋的事,只能愈发显示出自己的无能。”开在鲜血尸体上的花朵,即便再美,她也不会欣赏。
范知县低头臣服:“在遇到郡主之前,若有人这么说,我只会嘲笑,觉得不过是异想天开。”
杜平起身,拍拍他的肩膀:“我刚遇到范大人的时候,你也跟如今大不同,”她莞尔一笑,“你明明可以活着像现在这样明白,为何当初要活得浑浑噩噩?”
话说到这份上,范知县立刻表忠心,溜须拍马道:“这不是以前没遇着郡主吗?”
杜平哈哈一笑,然后向外走去。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她便启程去玉槐镇,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