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收成还算不错,西北村子里面的村民便拿出多余的粮食来镇上县上卖。如今的铁轨快修建到古川县了,村民们下车后再走半天路就抵达镇上。范知县特地给他们空出一片位置,让他们吆喝着卖粮卖菜。
至于许诺徐则的“填窟窿”,杜平直接跟司务长要来一队后勤兵,将她之前从商铺里买来的东西分发给士兵家属。
凡是家中有子孙在徐家军当兵,其父母或妻子可以来领一小袋粮食和盐;若是孤儿,可以本人领取。
消息一出,西北皆惊。
“郡主,咱们去哪里分发?”士兵们将一袋袋粮食搬到马车上,不解地问。
杜平:“吟月街。”
当场所有人都怔住。
不怪他们,吟月街是西北最有名的风月一条街,青楼赌坊都堆在那里,鱼龙混杂。而背后的东家几乎全是西北望族,不好得罪。
士兵们犹豫:“那地方……不大好。”
“没什么不好的,西北有今日全靠你们保护,徐家军没有去不得的地方。”杜平一语敲定,然后板着指头算,“就是分的时间长了些,二十万人数,我即便每天分发一千人,我也得分将近一年。”
士兵们看了眼马车上的袋子数量,呆呆地问:“可这些粮食不够分这么多人……”
“不急。”杜平笑道,“在我分完这些之前,就有人坐不住了。”
杜平从未担心够不够分的问题,早在数月前,她刚送走江南商队时,就已开口向江南和两广购置大量粮食,算算这几日就该到了。
一则是有备无患,最近局势不稳,好几处爆发了农民起义,万一哪天商路被截断,北方总得先存下足够物资。二则,就为了跟西北这些望族耗着。
她要让他们知道,只要她不松口,他们即便占着店铺也做不了生意。
从这日开始,吟月街每天都排满长队,都是来领粮食的百姓,嘴里不停念叨——
“永安郡主真是个大善人啊。”
“唉,肯定是观音菩萨转世,她这么厉害,打赢了匈族可汗,还给我们分粮。”
“是啊,是啊,当年她母亲平阳公主就是有名的善人,把寺庙和菩萨带给我们,母女都是好人,跟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不一样。”
这些百姓将整条街道堵得水泄不通,不论是青楼还赌坊都做不了生意,他们无计可施,唯一能做的就是向上通传。
可西北望族也没办法,各位家主气得在家砸东西,砸完了还是没办法。这日,戴家主把其他几位家主都邀请至家中,大家一起商议。
戴家主愁眉不展,道:“两个月过去了,商队还是没消息。”
宋氏家主心生不安,他擡手做了一个砍刀的姿势,忐忑道:“会不会永安郡主派人暗中下手?为了不让我们采货,把商队的人都给杀了?”
这些日子,他日日愁夜夜愁,白头发都愁出好几根,连晚上睡小妾都提不起精神,晚上常被噩梦吓醒,梦见一大群黑衣人进门屠杀,然后永安郡主在后面笑得嚣张放肆:哈哈,让你们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
然后宋家主就从床上惊醒,后半夜再也睡不安稳。
戴家主叹道:“龄山,你瘦了好多。”
宋家主擡手摸向自己消瘦的面颊,苦笑道:“吃不下睡不好,能不瘦吗?瘦一点也不碍事,重要的是,咱们得赶紧想个对策出来。”
戴家主:“她跟徐家军关系密切,我想着等长庚回来去跟她说情,长庚这回必能大败匈族三王子,到时候看在这份功绩上,永安郡主总得考虑考虑吧?”
可惜,杜平根本不给他们说情的机会。
无数双眼睛看到,永安郡主那天独自一人骑马从吟月街离开,才转过拐角,就闻一声惊呼,随即又听到人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声音。
那是郡主的声音!
百姓们焦急地赶过去,只见几个黑衣人围攻手无寸铁的郡主,然后一刀刺进郡主肩膀,正要再下杀手时,看到密密麻麻百姓跑来,急忙转身逃跑。
永安郡主凄惨无比地倒在地上,肩膀还在流血。
这一日,是一群百姓擡着郡主将她护送回家。当日天还没黑,永安郡主遭人暗杀的事情就传遍西北,所有人都怀疑是这些名门望族下的手。
谁不知道郡主在吟月街分粮,堵住了这些人做生意的门道,百姓们只觉欺人太甚。他们平时欺男霸女也就罢了,竟然连郡主都敢刺杀,就该让官府把这些人都抓起来。他们一定要找出证据,将凶手和幕后黑手绳之于法。
更多的百姓来到吟月街,自发自动地寻找那几个刺客,他们怀疑是青楼赌坊帮着隐藏凶手,搅得他们彻底做不成生意。
凉风习习,芳草萋萋。
杜平在玉槐镇购置一处大宅子,院子里种满花草,她还命人搭了一处葡萄架,此刻,架子上缠绕着绿色藤蔓,嫩绿花苞微微隆起,隐隐透出白色花瓣。
她舒服惬意地躺在葡萄架下,腰间还垫着软垫,就是肩膀上裹着一层又一层的布条,不大雅观,可杜平并不介意,阖上双眸,交叠着双腿,享受难得的放松。
风中夹着丝丝凉意,拂到脸颊上。
半梦半醒中,她似乎听到脚步声,脚步很稳,可声音却很轻,她迷迷糊糊唤了声:“小麦?换药了?”
脚步声停下。
杜平睁开惺忪睡眼,看见一具高大的身躯停在三步远的位置,她揉揉眼睛,看清来人后面露意外之色,忍不住笑道:“师兄。”
元青的视线从她肩上伤口移到脸上,轻声问:“吵到你了?”
“没有,我没睡着,只是眯了会儿。”杜平撑着身子坐起来,黑色长发如绸缎般铺在贵妃椅上,丝丝缕缕向外蔓延。她拢了拢月白色长衫,遮住肩膀伤口。
她对师兄倒没这么多讲究,她也不在意露个肩膀,何况上面绑着布条呢,根本看不到什么。不过,她知道师兄向来在意这些世俗礼节,还是遮一遮的好。
杜平看看身上的衣服,因在自家府中,稍稍穿得随便了些。她询问道:“要不我去换一身?”
元青不答反问:“大夫吩咐你别把伤口裹太紧?”
杜平一怔,点点头:“嗯。”
元青:“我来见你之前,先问过小麦了。大夫说伤口很浅,不碍事,多透气就好,结痂也容易些。”他又将目光移到肩膀伤口,问道,“你为什么绑起来?”
对上他温和却冷静的表情,杜平一阵心虚。
她支支吾吾说了句:“一开始绑上是为了止血……后来睡迷糊了,就忘了拆……”
元青望着她的眼睛,吐出两个字:“撒谎。”
杜平与他沉默对视片刻,恼羞成怒地撇开脑袋:“知道原因你还问?吃饱了撑的?”
元青:“你不该以身犯险。”
杜平光脚踩在贵妃椅上,双手抱着膝盖,几粒白玉似的脚趾从裙摆下方露出来,她觉得不雅,又马上缩回去,道:“我有分寸,肩膀上只划开一个口子,第二日就结痂了,根本不痛。”
一说到这事,她又有些不悦。杜平在师兄面前懒得掩饰,皱起眉头道:“这也没办法,徐家军那帮人死活不肯出手,而这些望族我又非除不可,当然,不用这法子也行,慢慢耗我也能将他们的铺子店面都整得倒闭关门,但那太耗时间,毕竟几代积累的财富,我也说不准他们能撑多久。”她擡眸望来,“既然有更快的法子,我当然要用。”
元青平心而论:“你当年在江南被人暗杀,以此为由头最后拿下漕帮。我看你是尝到了甜头,所以到西北也效仿行事。”
杜平眨眨眼,被师兄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她笑道:“江南那回,是真的被暗杀,若没有你陪在身边,我那时候就命归西天了。”
元青:“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下次别这样。”
“师兄,别板着脸,年纪轻轻就变成小老头儿的样子,多浪费啊。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摆出关心的表情?来来来,我教你,先要眉头皱起来,然后双手捧着胸口哀叹。”杜平笑着调侃,她见师兄还是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只能无奈一叹,“好吧,那以后就这样,你有更好的法子我听你的,你没有,就乖乖听我的,这总成了?”
元青不置可否,只静静望着她。
杜平神色自若地回视,不肯再退让。
元青深深叹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上前两步,单膝跪在她面前,正好与她目光平视。他开口说:“伤口给我看一下。”
他跪下时,杜平已是一怔,等听到这句话,她惊得上半身向后仰,张了张嘴:“你说什么?”
元青望着她:“我要看伤口。”
杜平久久不能言语,她盯住看半晌,见师兄的目光毫不躲闪,忍不住出手去摸他额头:“你是不是脑袋病糊涂了?”刚触及他额头肌肤,只觉手感沁凉,她头疼道,“没发烧啊。”
元青:“我没生病。”
杜平怔愣得更厉害,她伸手去触碰,师兄竟然不避也不躲?她瞪着他看:“你真是我师兄?不是别人假扮的?”
元青还是望着她:“是我。”
杜平拍拍胸口,吓得不轻,看他的眼神更怪异了:“……你竟然回答了,若是平常你根本不会搭理这种问题,只会一声不吭瞅着我。”
元青没再多说,只沉默望着她。
杜平扬眉,试探地问:“师兄,你不向来都说男女授受不亲?你的纲常礼教呢?”
元青望着她:“因为是你。”
院中万籁俱寂,唯有和风拂过叶片的簌簌声。
杜平沉默地回望,两个人都没有躲避,元青就这样单膝跪着,一手搁在膝盖上,一手置于贵妃榻,指尖触碰到她轻柔的裙摆。
他们彼此对视许久。
杜平先打破沉默:“你若想看,就自己动手帮我解开绷带,我受伤不方便。”说完,直直盯住他神色不放。
元青脸上终于有一丝裂痕。
他知道她故意说出这句话,明晃晃的刁难,就看他接还是不接。
元青抿唇,说:“好。”
杜平眸底闪过莫名的情绪,擡手就松开衣襟,露出半边裹着白色布条的肩膀。她目光一瞬不瞬望着他,开口说:“你来。”
元青的耳根子已经红透了,他面上还故作镇定,擡手去解布条。他的手搭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指尖的颤抖,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元青闭上眼,收回手。
一阵和煦的春风由远及近,拂过两人发丝。鲜嫩欲滴的绿色花苞在葡萄架上摇摇颤颤,花味暗香,沁人肺腑,白色的花瓣飘到半空中,纷纷扬扬。
杜平看着他闭上眼睛,声音很轻,语气却是笃定:“你喜欢我。”
元青点头,然后睁开眼,望着她承认:“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