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厉开口道:“这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能回来看你,一直没履行身为父亲的责任。平儿,你恨过我吗?”
杜平跟着踏入屋内,沉默片刻,如实回答:“小时候恨过,长大后就明白你的难处。”
杜厉自嘲一笑,平儿那时才几岁?竟要让一个孩子来体谅大人的为难,这已让他惭愧。他侧身望来:“谢谢。”顿了顿,“还有,对不起,我亏欠你良多,称不上一个好父亲。”
杜平:“你已做得很好。”
杜厉忍不住笑了,他脸上本是愧疚神色,可一被女儿夸奖,嘴角就抑制不住往上扬,遮都遮不住。他高兴中有感动,又说一遍:“谢谢。”
杜平上前,轻轻抱了抱他。
杜厉用力抱紧,可想到女儿大了,即便是父女,这样抱着也是于礼不合,就很快松手。他这辈子,第二大遗憾就是没能见到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当平儿来到他面前,他当然无限欢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女儿,可惜,有些事情错过就是一辈子错过了,生命中再也不会有第二次。
他说:“我在草原这么多年,一直很想你,可说实话,却从未担心过你。轻容是个强大的母亲,我知道你在她身边会过得很好。”
柜子的正中央,放着平阳公主的灵位。
杜平顺着父亲的视线望去,轻声:“嗯,母亲对我很好。”
杜厉凝视灵位上的字,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眼神中渐渐透出缱绻的意味。他的声音不知不觉就放轻了:“我想来看她,一直都想。”
杜平转头望向父亲。
杜厉:“刚攻进城时就想来,可敌军还没清理干净,局势太乱,就这么耽搁下来了。后来,我路过公主府好几次,却一次也没有进来。”他自嘲地笑了笑,“从没想过,我杜厉也会有近乡情怯的时候,全是因她而起。”
杜平轻声:“我也想她。”
杜厉目光依旧望着灵位,开口问身侧的女儿:“这么多年,她过得好不好?”
杜平沉默。
“她一定过得很好。”杜厉轻笑一声,他对这女人多了解啊,永远不会亏待自己。爱情不过是她人生中的一小部分而已,不论有爱有多深,她也不会迷失自己。
他酸涩道:“荣华富贵,权势在握,身旁还有女儿相伴,不过是缺了个丈夫,别说再找一个,再找十个她也行。”
杜平替母亲辩解一句:“她心里有你。”
“我知道。”
杜厉神色平静地望着灵位。
他明白轻容,轻容也明白他,他们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该说的话,当年在一起的时候就都说明白了,没说出口的话,在城墙下诀别对视的那一眼,也已尽在不言中。
他并没什么想跟她说的。
可是,岁月如梭,白驹过隙,一晃眼就二十多年了。
杜厉的声音在寂夜中传出,轻轻的,用谈话家常的语气道:“我今日来,不为别的。”他伸手抚上灵位,“只想来看看她,只是看看。”
杜平心头一缩。
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仿佛藏匿了无限深情。
她几不可闻地“嗯”一声。
杜厉:“平儿,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
“若我战死沙场,或因其他生老病死。到时候,请把我埋葬在皇陵边上,随便找块地就行,不讲究,只要离她近一点。”杜厉笑一声,带着苍凉,“我在她面前,向来没什么出息,虽已和离,可我总在想,活着的时候不能相伴终老,至少,死后让我陪着她。”
杜平心酸道:“好,我答应你。”
杜厉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够了。”
翌日早朝后,宫中传出圣旨。皇上亲口澄清定安侯杜厉叛国罪乃子虚乌有,那些年,定安侯忍辱负重藏身大草原,就是为了配合徐家军有朝一日降服匈族,这是当年先帝与定安侯商定的计谋,如今大局已定,定安侯也就荣归京城。
消息一出,脑子清明的人自然会怀疑其中不合理处,可皇上都已颁下圣旨,大伙儿也就把话往肚子里咽。内容真假不过是小事,不提也罢,想在如今的这世道上活得好,朝臣们都学会睁眼装瞎子的把戏,个个演技炉火纯青。
重要的是,这么一来,杜厉就没借口继续收拾那几个家族,于是京城权贵额手称庆,纷纷称赞皇上英明。
消息传到公主府时,元青已被杜厉赶出门巡查去了。
定安侯正舒舒服服陪着闺女用午膳。闻言,他愣了愣,夹筷子的手都停在半空,震惊道:“还能这么编故事?”他咽下嘴里那口饭,对闺女对视,“而且还被他编圆了?”
杜平笑了笑,神色中毫无意外。
杜厉反应过来,问道:“你早就知道?”
“昨日进宫时,皇上跟我说了。”杜平淡定地伸筷夹菜,“我昨晚忘记告诉你。”
杜厉追问:“你不生气?这是不是破坏你的计划了?”
杜平慢条斯理地把菜夹入嘴中,细嚼慢咽等嘴里都空了才放下碗筷。她想了想,道:“事情已经发生,生不生气都无关紧要。凡事都有变数,不可能事事都按照预想的发展,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好的运气。”
杜厉沉思片刻:“需要我出面否认吗?”
“不用。”杜平摇头,“不过,吃完以后,需要爹跟我去军营一趟。”
杜厉多看一眼闺女的表情,唔,智珠在握十拿九稳的样子……她一向是这么个表情,当年设计截杀哈尔巴拉,神色也差不多。
他问道:“已经有办法了?”
杜平点头,她看到父亲一下子加快用膳速度,笑道:“不急,慢慢来。”
杜厉三两口就吃光了,挑眉道:“慢不来,我是个急性子。”
杜平忍俊不禁。
西北军浩浩荡荡二十多万人,战争结束后,一部分驻扎在京中,继续扫荡剩下的余孽,而大部分在城外扎营住下,等待上面的消息。
杜平杜厉父女赶到时,徐则他们还没回来,军帐中只有几位参将副将等着。
顾参将最没耐心,立马开口问:“出事了?”
杜平安抚道:“等徐将军和徐小将军到了再说。”
顾参将只能百爪挠心地继续等。
不多时,徐则徐如松也赶到。
徐则已经知道圣旨的内容,对永安郡主的意图也猜到几分。他虽明白,嘴里还是问道:“郡主急着叫我们来,不知所为何事?”
“关于西北军之后的去向安排。”杜平开门见山道,“徐将军在京中这些日子,是否就此事问过皇上的意思?”
这可是一件大事。诸人皆关心此事,纷纷向徐则望去。
徐则被打个措手不及。
他本以为永安郡主是商议京中权贵之事,却不料当众扯出这件要命的事。只能说,不愧是永安郡主,每次都能正中靶心。
他沉默片刻:“问过。”
杜平不给躲闪余地,又道:“皇上怎么说?”
徐则深深看她一眼:“现如今,胡高阳正和张天缠斗,久久不分胜负,皇上希望我们派出部分兵力驰援。另一方面,西北边疆仍需镇守,皇上嘉奖诸将士后,咱们便拔营回去。”
徐如松今日也是第一次听说,惊讶地转头望去。他张了张嘴,又闭上,打算私下再问父亲详情。
顾参将惊道:“就这么回去?”
徐则沉默。
帐中也是一片沉默。
杜平:“国库空虚,朝廷连饷银都发不出。皇上有说过拿什么来嘉奖吗?加官进爵?还是金银财宝?总不能是几句空头好话,让咱们既出人又出粮,完了灰溜溜回去?把一场胜仗搞得像大败一样?”
话说到此处,众人已经明白永安郡主的意图。话糟理不糟,他们不敢公然反驳皇帝和朝廷,但肚子里也跟郡主想一样。
杜平还没完,继续道:“皇上打算怎么安排徐将军?让你一起回西北?还是留京城?”
“还没定。”徐则疲惫道,“皇上也许留我在京,封太子太傅。”
徐如松再也忍不住,喊道:“父亲!”
帐中其他人也开口道:“将军!”
徐则擡手,止住儿子和属下的话头。
他也知道,皇上忌惮他功高盖主,这跟扣押在京当人质并无区别,不过名声好听点,官位高一些。比起边疆大权在握的日子,只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往好处想,他也不能打一辈子仗,总有年纪大的一日。
何况,如今匈族已然安定,他夙愿达成,兵权被收回就收回罢,等肃清了南越乱党,他解甲归田也无妨。
周围更加沉默。
杜平轻笑:“徐将军愿意接受?”
徐则长叹一声:“郡主有话尽管直说。”
“行,咱们都是自己人,说话还是直白些好。”杜平道,“我不接受这样的结果,西北军流了血,却得不到该有的荣誉和地位,大家都不会甘心。朝廷就该赏罚分明,若是有功却不赏,以后谁还愿意卖命?徐将军,你心怀大义固然值得赞赏,可也必须为属下谋利,大家一腔热血不该被冷水拨凉。凡事先礼后兵,我建议大军即刻入驻京城,朝廷一日不论功行赏,我们便一日不退,以此抗议。”
杜平站起身,环视一圈:“同意我的,请举手。”
她自己第一个举起手。
杜厉随后举手。
然后,顾参将项参将还有龚副将也一个个举起手。
徐则迎上他们的目光,怔怔不语。
徐如松看父亲一眼,也举起手,道:“我同意。”
徐则闭上眼,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