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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第2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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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莹白月光下,她肌肤仿佛裹着一层淡淡光芒,不似在人间。她斜坐在院中假山上,一条腿踩在石头上,另一条虚晃着,一瞬不瞬仰望天上明月,神情哀戚。

    元青从未见过她这样的表情。

    杜平听到声音,垂眸望来,笑了笑:“师兄,我吵到你了?”

    元青摇头。

    杜平轻轻一跃,从假山来到地面上,衣袂在夜风中飘飘浮浮。她脸上的哀戚已尽数不见,又挂着寻常笑意,走到他面前:“师兄你耳朵太灵敏,我方才都没怎么发出声音,还是被你听到了。今日留下你本想让你在府里睡个好觉,结果反倒让你睡不好……罢了罢了,还是回屋里睡吧。”

    她夸张地打个哈欠,遮着嘴道:“你也回去睡吧。”

    一阵夜风拂过,无数叶片挤出淅淅索索的声响,身体仿佛跟寂黑的夜晚紧紧相连,脚下生出无数根须,让人不能移动半分。

    元青拉住她手臂,望着她问:“睡不着?”

    杜平回眸,目光先停在被揪住的手腕,然后缓缓上移,最后定在他脸上不动。

    意思很明显。

    元青还是没放手,握住她,又问一遍:“睡不着?”

    杜平轻叹一口气,老实承认:“嗯,睡不着。”

    元青目光复杂,他似乎看不懂脸色,一定要将对方伤口里的碎屑全部挖出来,继续问:“他伤到你了?”

    夜里本就安静,这一刻,似乎变得更安静了。

    杜平面无表情,反问道:“哪个他?”

    元青道:“皇帝。”

    杜平定定盯住师兄看一会儿,可他毫不躲避,眼神如同他的心思一般坦荡。自从母亲死后,杜平从未被人如此逼问过,她心里憋着的那股气顿时化为熊熊恶意,故意问他:“吃醋了?”

    她微微挑眉,似乎等着看他羞涩而主动退却。

    元青还是望着她,并不否认:“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担心。”顿了顿,他坦诚道,“永安,我担心你。”

    杜平与他对视片刻,无奈地长叹一声。罢了罢了,跟师兄有什么好置气的,她不能欺负人老实,真把师兄气跑就是她的罪过了。

    杜平轻声:“我在这里长大,对一草一木都分外熟悉。躺在床上的时候,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往日情景,跟母亲在一起的画面,跟郑嬷嬷撒娇的画面,还有阿妍,还有皇上……”她声音压得更低,“还有瑛之。”

    元青握了握拳头。

    杜平的声音还在继续:“脑子里没有一刻停歇,我根本没去回想,可记忆不听使唤。于是我睁开眼,一睁开就清醒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母亲没了,郑嬷嬷也没了,其他人,走得走,变得变,早已不是昔日模样。”

    她轻轻笑出了声,带着自嘲:“在他们眼里,我也不是昔日模样了罢。”

    她没有哭,连脸上神情却仿佛在哭。

    元青沉声道:“你没变。”

    杜平侧头看着他。

    元青:“你在灵佛寺的时候,年纪尚小,就会为元源的遭遇打抱不平,会看不惯师叔仗势欺人;你在江南的时候,会因流民遭遇而慷慨伸手,会为他们谋一场前程;你面对红花教的时候,从未有过退却,即便兵力不足也会奋力拖延,直至局势逆转;你在西北时候,哪怕会正面对上徐家军,依旧西北百姓挣出一条活路。”他深深望来,“我并不意外你在京城做的事,因为你一直都是这样,从未变过。”

    杜平怔怔然。

    此时,元青才松开手,可目光依旧定在她脸上。

    他说:“如果有人觉得你变了,说明那人从未认识过你。”

    四周很安静,很安静。

    杜平怔怔地,两行泪滑下面庞。等感到脸上凉凉,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立刻擡手去擦。

    元青动作比她更快,粗糙的指腹触及她泪水,动作温柔地一抹。他轻声:“去睡吧,我陪着你,也许就能睡着了。”

    杜平:“好。”

    回到屋里,她平躺于床上,眼睛望着屋顶上的横梁看一会儿,缓缓闭上眼。屋里多出一个人的呼吸,可她并不觉得紧张,只觉安心。

    这一次闭上双眸,眼前再没浮现过去的画面。

    她感觉快睡着了,意识模模糊糊中,喃喃道:“师兄,你在吗?”

    “在。”

    她轻轻地“嗯”一声,眼皮子越来越沉,就这样睡着了。

    元青凝视她的睡颜,久久没有移开目光。他坐在案旁的椅子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他毫无睡意,一只手横置于案上,把呼吸放轻再放轻,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一些。

    寂静深夜,远处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响动,比一片落叶更轻微。

    可没有逃过元青的耳朵。

    他不发出半点声响地走出屋外,不忘替她关上门,然后循着声音的源头追去。他在黑暗中犹如迅猛的黑豹,悄无声息地靠近猎物,只为一击必中。

    这里是平阳公主生前住处。

    元青动作没有半点迟疑,拔出佩刀,对着前方背影狠狠砍下,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避无可避。

    连空气都被撕裂,一瞬间,寒芒毕现。

    那人背后似乎长了眼睛,匆匆侧开身子,不过衣袍还是被划破,从腋下至腹部露出很大一口子,隐约可见腹肌分明的身躯。这人似乎意外会在此处遇袭,反应极快地拔刀出鞘。他转过身,看清元青的脸庞,忍不住骂一句脏话:“狗屎。”

    此人正是杜厉。

    元青也是一愣:“杜将军?”

    杜厉两大步就上前,一把拎起这小子的衣襟,眼神想要杀人:“他妈的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该睡在营里么?怎么会睡在我闺女府里?”

    元青被勒地不舒服,咳道:“你先松手。”

    杜厉不放,厉声道:“你先说清楚!你做了什么!”若这小子敢□□熏心对他闺女乱来,他先断了这小子命根子!

    元青脖子被掐得难受,一时顾不得礼节,反手劈向对方腕间,逼得他松手。

    这一击迅疾且有力。

    杜厉被迫松手,这是他第一次正式跟元青交手。真正交上手才知道,这小子的攻击比以前旁观看来更厉害。他神色变得认真,扭了扭刚才被击的手腕,冷声道:“有两下子。”

    “对不起。”元青道歉,“刚才是迫不得已,失礼处还请见谅。”

    杜厉讽道:“打了再道歉?”

    元青不理会他的嘲讽,解释道:“因郑嬷嬷的死,我担心永安伤心过度,所以巡查完就来公主府探望,顺道就在此用了晚膳,然后,”说到此处,他态度也有一丝不自然,一直流利的声音卡了卡,“然后,永安留我睡在府中。”

    杜厉眼眸眯起。

    元青诚实得过头,还继续往下解释:“后来,永安睡不着坐院子里,我被声音惊醒,就出去开导她了几句,”他又顿了顿,这次停顿声音更长,态度也更加不自然,移开视线道,“然后,我就在她屋里陪着她入睡。”

    杜厉本来已打算作罢,既然是闺女主动留客,他也没发火的理由。

    可听到这里,刚松开刀柄的手又握回去,他声音凉飕飕的:“你睡在她屋里?”他嗖的一声拔刀出鞘,逼近一步,“同一张床上?”

    杜厉杀气腾腾,已经在思考剁了这小子以后把尸体扔哪里。

    元青一听这话不对劲,他急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一张床上,我只是坐在屋里陪她。”

    杜厉呵呵冷笑:“你看到她穿寝衣的模样了?”

    元青一怔,他想说当年在灵佛寺他们就睡在一间屋子里,穿寝衣的模样早就看过了。可他再傻也知道这事不能说,于是紧闭嘴巴不说话。

    杜厉就当他是默认了,咧开嘴:“呵。”他举刀横指,“说吧,还有什么遗言?”

    元青往后退一步,按住刀柄,只能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杜厉给他挖坑:“呵呵,我想的哪样?”

    元青闭嘴,说不上来。

    夜幕漆黑幽幽,月色凉如水。

    杜平披着一件长衫,踏着月色走来。她还没走进院子里,两男人就齐齐向她望来。元青先开口:“吵醒你了?”

    杜厉肚子里冷笑,这小子倒会献殷勤。

    杜平容色中藏有倦意,打着哈欠:“就你们这动静,死人都能被吵醒。”

    杜厉跨步走去,看到闺女一脸困倦,顿时心疼得不得了,立刻表现出二十四孝好父亲模样。他道:“困了就去睡,爹很快就把这里处理完。”

    杜平叹道:“师兄,你先回屋里去。”

    元青颔首:“好。”

    杜厉从不和闺女唱反调,于是只能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小子离开。他心里跟自己说,没事,来日方长,待空下来再跟这小子算账。

    杜平一眼就看破父亲心思,她放软语气:“我和师兄没什么。”

    杜厉瞪眼:“都睡一间屋子了,他敢不负责?”

    杜平:“……是我不想他负责。”

    杜厉噎住。

    杜平握住父亲的手,柔声道:“这么凉……”她擡头望去,“还没入夏呢,京城夜里凉,你怎么不加件衣服?你已经回来了,随时都能来,何必偷偷摸摸晚上潜入?”

    被闺女这么柔声细语关心,杜厉浑身上下都妥帖了。他笑道:“还行,不觉得冷。”

    杜平看他一眼,又环顾四周,这里是母亲的院子。

    一草一木,她对这里当然熟悉,可父亲呢?他是不是也曾住在这里?如今的院子跟他记忆中的院子是否一样?

    她胡思乱想时,杜厉已大步向屋子迈去。他一把推开门,静静望着屋中的摆设,二十多年过去了,一切都跟他离开时一样,连花瓶的位置都没移过。

    以前,轻容最爱坐在窗边,沐着阳光将鲜花一朵一朵插进去。他虽不懂花艺,却喜欢看她那般高雅模样。

    如今,斯人已不在,可屋中仍是一尘不染,仿佛故人随时都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