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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终章(下)

所属书籍: 皇墓

    杜平目光定在那处,有些失神,一时忘记松开帕子。

    冯瑛之抽了抽,没抽动,他擡眸,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也看到小指处伤口,残缺丑陋至极。他笑了笑:“很丑吧?”

    “啊?不是。”杜平清醒过来,马上松了手,解释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冯瑛之拿起帕子擦汗,“我觉得丑,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慢慢习惯它了。”

    杜平轻声:“你好不容易练成左手字,恨吗?”

    冯瑛之耸了耸肩,满是玩笑语气:“恨也没用啊,残都残了,总不能坐地上哭吧,那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手受伤我有经验,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也没那么难过,痛几日就过去了。”

    “对不起。”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飘入耳中,带着颤抖的歉意。

    冯瑛之神色微敛,反问:“为什么道歉?”

    “因为是我……”

    “你没有做错,”冯瑛之凝视她双眸,认真道,“不是你的错,别归咎在自己身上。”

    杜平眼前一阵恍惚,突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觉,那一年,瑛之右手腕受伤,她满心愧疚,恨不得以身替之,那时候,瑛之也是这么说的。

    他说,你又没做错,为什么要我原谅?

    你没有做错。

    他总是这样说。

    冯瑛之见她神色不对,叹道:“平儿,当年我手腕受伤,不能写字不能弹琴,确实难过痛苦了很久,甚至不敢将这份软弱表露人前。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小指被废,我的反应若跟当年一模一样,那这些年算是白活了。”

    站在漫无边际的田野间,连人心也变得广阔起来。他遥望远方,嘴角含笑:“字变得丑了,固然可惜,但比起写字,我更喜欢的是读书,我眼睛没瞎,手还能用,于读书无碍。退一步说,我四肢五官跟正常人没两样,家中余财足够我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我有什么可难过的?多少人盼这样的日子都盼不来。”

    “这天下有这么多事可做,这么多景可看,又不只有弹琴写字两件,”他将目光转到她脸上,递回帕子,柔声道,“所以,不用为我担心。”

    杜平眼睛一红,苦笑道:“你让我自惭形秽。”

    冯瑛之轻笑一声,见她脸都晒红了,他取下头上蓑笠,递给她问:“要遮一遮吗?现在日头大,小心晒伤了。”

    “不用。”杜平摸摸自己的脸,“这段日子跟着行军打仗,已经晒黑了,不差这一点。”

    冯瑛之把蓑笠又戴回去,他从田间走到泥石小道上,询问:“要不换个地方说话?我正想去祖父墓前走一走,要一起吗?”

    “……好。”

    冯首辅的墓地在后山林子里,他老人家死前就为自己挑好了风水宝地,半山腰的位置,三面环山,左右两边山势相当。

    这里树木茂盛,比起田间凉快许多,阳光都被枝叶给挡住了,只有地面光暗斑驳。

    冯瑛之停在墓碑前,又靠近两步,擡起袖子擦了擦上面的尘土,笑着说:“我有空常来这里看祖父,陪他说说话,或者发发呆也是好的。”

    杜平注视着墓碑,深深三拜,朝故人行礼。

    冯瑛之也过来行礼。

    安静中,他侧首看着她一举一动,突然开口道:“祖父真正死因,我不会告诉别人。”

    杜平一愣,擡眸望来,一时说不出话。

    冯瑛之:“你母亲做过的事,我至今不能释怀,也许一生也不会原谅。可是,这件事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会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不会让你难做。”

    杜平眼眶一热,她怔怔盯住他看,感觉眼泪快掉下来了,又擡头遮掩,想把泪意逼回去。好一会儿,她轻声:“……谢谢。”

    “不用谢,不光是为你,你身为新朝廷的首席,我也得为朝廷名声考虑。”冯瑛之道,“这几日,我跟族中长老谈过,冯家拥有的土地会尽数归还朝廷,那些佃户就看你安排了,你可以把土地分给他们。”

    这是杜平进入江南后,遇到过大家族还地最主动的一次。

    “……谢谢。”

    冯瑛之瞧着她要哭不哭的感动模样,忍俊不禁道:“别道谢了,你今天谢太多次,我都快听腻了。”

    杜平笑了笑。

    “说起来,你今日是一个人来的?打算什么时候走?”冯瑛之状似无意问。

    杜平沉默。

    冯瑛之收起轻松神色,目光朝她望去。

    杜平:“……我和师兄一起来的,日落前要走。”

    冯瑛之沉默片刻,笑了笑:“那路上小心。”

    虽然他脸上带笑,可四周的空气还是不可抑制地凝滞起来,连呼吸都困难。杜平感觉到了,为调节气氛而玩笑道:“怎么了?当年和离时我曾说过,你会后悔的,真的后悔了?”

    这种玩笑话,本该一笑置之,话说开了心结也就打开了。

    可惜没有。

    冯瑛之沉默许久,望着她,又笑了笑。

    这抹笑容里藏太多东西。

    杜平心头一紧,她脸上的笑再维持不下去,收敛起神色,轻声问:“瑛之,你要不要入朝为官?”

    “不了。”冯瑛之转过身,面朝祖父墓碑道,“少年时我总想参加科举,当个大官,扬名立万流芳百世,现在想法有些变了,当年不理解祖父的地方,如今也能理解了。朝廷就是一潭浑水,无论抱着多清明的念头踏进去,总会惹得一身脏,我不是这块料。”

    杜平否认:“不,你适合。”

    冯瑛之不置可否:“你比我适合。平儿,京城我不想再回去了,接下来,我打算四处游历,走走山河万里,看看黎民百姓,我会一直看着,一直看着,看你能将这天下颠复成何样,”他勾唇,又笑起来,“别让我失望。”

    山上的风比田间更沁凉,轻轻拂过之际,嫩叶沙沙摆动,小鸟吱吱鸣叫,这一刻,仿佛一切都活过来了。

    冯瑛之走动两步,深深望进她眼底,沉声道:“对不起,我做不到的事情,却希望你能做到,因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杜平站着一动不动,轻轻一声:“嗯。”

    冯瑛之微微一笑,他身上虽是粗布蓝衣,随时能下田耕种的打扮,却遮挡不住他灼灼光彩,比昔日京城一身锦衣华冠愈发璀璨。

    翩翩佳公子,皎皎世无双。

    “我不想去京城,还有一个原因。”冯瑛之转身往山下迈步,宽阔背脊对着她,“我不敢离你太近,当年我就说过,我不是圣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杜平顿住,怔怔凝视他背影。

    冯瑛之对自己的不洒脱自嘲一笑,他知道,一切都回不去了,早已回不去了。

    他继续往下走:“太阳快落山了,我送你下去,别让等你的人等太久。”

    杜平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一眼能望到村口时,同时也看到那道挺拔站立的身形,被向西偏移的阳光拉长了影子。

    他就那样站着,遥望远方,不知眼里看到了什么。

    忽然,元青似有所觉,朝他俩的方向望来。

    冯瑛之停下脚步,语气温和地说:“我就送到这里了,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杜平点点头:“保重。”

    “你也是。”

    杜平踩着泥石小道向师兄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元青见她小跑过来,顿时身形一掠,一下子就来到他身边,他脸上都是汗,面孔被晒得发红。

    杜平擡手替他摸额头上的汗水,心疼道:“怎么不找个地方避一避?”

    “忘了,没注意。”元青顿了顿,又补充道,“没觉得热。”

    杜平嗔笑:“傻子。”

    元青擡眸望去,此时冯瑛之已经转身离去,渐行渐远,只能遥遥望见他的背影。元青看了眼,又收回目光问:“都说完了?”

    “说完了。”

    元青点头道:“嗯,那我们回去吧。”

    他们偕伴走到马匹旁,启程朝凤阳前行,日落前便抵达。接下来的半个月,江南事务渐渐步入正轨。在这之前,江南民间很多事都在商会和工会协调下完成,而这两大会都是昔年杜平所管辖,是以格外温顺,调整也进行得特别顺利。

    商会里的是江南各大商人,以前他们虽有钱,却没有地位,士农工商,排在最末。如今杜平把他们的地位提起来,在其他方面受些损失也就没那么在意了。

    工会亦是如此,他们和新创立的农会是人数最多的两个会,也是最拥护杜平的两个团体。

    杜平离开凤阳这天,又是满城欢送的盛大场面。

    徐则不得不感叹:“得民心者得天下,我总算亲眼见识到这是什么意思了。”

    胡高阳就骑马在他身侧,无声哀叹,谁说不是呢?

    徐则若有所指:“京城本还有些人暗地里不服气,这一场胜仗,再加上百姓这架势,呵呵,他们也该歇歇了。”

    胡高阳感觉这老货在暗示自己,装傻道:“还有对咱们这位首席不服气的?哪个不怕死的?我帮首席去处理。”

    徐则呵呵一笑,这脸皮,他真是自叹不如啊。

    军队浩浩荡荡前行,回京这一路都是平安无事。杜平不赶时间,路上每个城镇都停留几天,该收拾的收拾,该奖励的奖励,一顿棍子一颗甜枣,招式使得熟练无比。

    等回到京城,内阁的人数也已招满,南方大片土地收回,正好给各地方人都留个位置,给他们说话投票的权力。会议中,内阁商讨各城镇分别指派谁人驻扎,以及守军数量,当然最要紧的话题,还是开国大典。

    天下既定,也是时候给百姓一个交代。

    杜平的意思,这是展示新朝廷实力的大好时机。江南战事大捷,绝大部分魑魅魍魉都已认命,可总有些不甘心的躲在暗处。她打算不计钱财,让步兵骑兵乃至□□队齐齐上阵,震得他们瑟瑟发抖。

    因是开国大典,各方人马都需要邀请。对于前皇族,杜平亲自拜访了她那位曾是太上皇的舅舅。

    李湛明喝得酩酊大醉,两只眼睛已没了焦距,胡乱摆摆手:“去,去,说了会去的,你还来干什么……”

    他大着舌头说话,口齿不清。最令人注目的,则是他高高肿起的右脸颊。

    杜平盯住看了半晌,转身问旁边服侍的人:“他脸上怎么了?”这样子,看着也不像是撞的。

    侍从慌道:“今日端王……不不,错了,错了,是李信朔来拜访,痛骂一顿,还打了一巴掌,就变成这样。”

    杜平沉默不语。

    李信朔,即是昔日端王殿下,从血缘上来说,杜平得称呼他一声三舅舅。皇族被削以后,她只给他们了些银钱,并未授予任何官职。

    至于李信朔为什么会来痛骂他大哥,不用说,杜平也能猜出来。

    李信朔本就嫌弃他大哥是个没骨气的孬种,皇帝儿子都自尽了,他还茍延残喘地活着。尤其这次,李湛明答应以前皇族身份参加开国大典,李信朔定是气急了,才特地跑来劝阻。可她这位大舅舅向来惜命,肯定不敢反悔,这才又挨了一巴掌。

    杜平淡淡道:“我知道了,别让他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

    “是,是。”

    到开国大典那日,李湛明当然不敢醉醺醺来参加。他心中虽不愿,外表还是打扮得体面干净,板着脸坐位子上。

    他擡头就能看到杜平一身黑底镶红边的长衣,纤细腰肢被一条红色革带束起,愈显精神十足。

    他这位嫡亲的外甥女,今日作为内阁首席站在最前方,用洪亮的声音对天下人宣讲新朝方针。他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心里荒凉一片,什么都不在意了。

    可当他听到最后一句——

    “从今开始,废除帝制!”

    李湛明闭上眼,麻木的心间终涌上一股酸涩疼痛。他忽地落下泪,李家,真的结束了。

    杜平与其他几位大将站在高台,观看阅兵仪式。

    先是五十四门礼炮齐鸣二十八响,满城欢呼。随即,各兵种队伍依次列阵游行,京城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百姓们都在外围凑着脑袋瞧。

    这边盛况空前,另一头,元青带队在外巡逻警戒。他听闻不远处有吵闹声音,便带人过去,原来是魏阁老的儿子带着几个公子哥来参加,因没有请帖,守卫不肯放行。

    元青公事公办:“若无请帖,还请诸位回去。”

    魏公子怒道:“臭小子,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元青充耳不闻,仍是那句:“请回。”

    魏公子面上无光,骂道:“你不过靠着女人裙带关系才当官,稀罕个屁。我今天就要进去,你能拿我怎么着?你敢杀我?还是敢打我?”

    这话骂得难听,旁边几位士兵都听得生气,想为长官打抱不平,可元青擡了擡手,阻止他们冲动,仍是面无表情道:“诸位请回。”

    前朝时,魏阁老官拜户部尚书,并入阁,在京城地位如日中天,没人敢给魏公子甩脸色。如今,内阁有五十席位,换句话说,就是有五十位阁老,魏阁老手上的权力大大减少,再加上杜平花大力气收拾世家,魏家几乎可说是没落了。

    魏公子目光一闪,朝跟着他一起来几位公子使眼色。

    大家心领神会,纷纷从袖子里掏东西。

    元青警觉不对,立即下令:“按住他们!快!”

    士兵们训练有素,不等这些公子哥掏出东西,便已将他们悉数拿下,可惜,有一位离得远,见士兵们动手了,往旁边逃了几步,掏出袖中的火药,飞快点燃。

    看到火苗不住吞噬着导火线,下一刻,元青掠身一闪,狠狠擡脚踹去,这位公子哥顿时连人带火药一起飞了出去,火药在半空中炸开,“轰”的一声,始作俑者奄奄一息,元青也摔倒在地,他小腿部位被波及,受了重伤。

    杜平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典正在高潮处,后半场她如坐针毡,偏脸色还不能让人看出端倪。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她匆匆赶去元青住处,一脸焦急地直直闯入卧房。

    元青躺在床上,一只脚被白色布条层层叠叠包裹住。他身子不能动,只循着声音侧过脑袋:“魏公子已被抓起来了,他们因不满新朝才……”

    “谁问你这个了?”杜平打断道,“伤在哪里?严不严重?对以后有影响吗?”

    元青见她神色紧张,沉默片刻,否认道:“不严重,过两天就会好。”

    “不严重?”杜平半句都不信,她俯身轻轻触碰布条包裹的位置,只见元青脸上表情丝毫不动,可额上却冒出滴滴冷汗。

    师兄此人,年少时腿折了都能面不改色,能让他流冷汗的疼痛可想而知。

    杜平气道:“这还不叫疼?”

    元青一副老实模样:“不碰就不疼。”

    “鬼才信你!”

    杜平不想跟他说话,双手环胸哼一声,坐在床沿边背对他。

    元青:“……别生气。”

    杜平不理他。

    元青:“……很严重,至少得养个把月,而且很痛,隔几天就要换药。”

    杜平斜睨他一眼。

    元青脑中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挖空脑筋,想起小时候师傅哄他的话,便原封不动拿来用:“你帮我吹吹就不疼了。”

    他说话时一本正经,连语气都甚为谨慎,仿佛眼前是天大的难题。

    杜平眨了眨眼,捧腹大笑:“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整个人倒在床上,还打了个滚。

    元青松一口气,还好,看样子没事了。

    杜平笑得眼泪都出来,她随意一擦,趴在床上翘着腿:“师兄,原来你是这样的师兄,你还会说这种话?哪学的?”

    元青抿唇,不说话。

    “好嘛,好嘛,我刚才不是嘲笑你,我是觉得你可爱。”杜平凑近脑袋,睫毛都快眨到对方脸上去了。

    元青略微侧了侧脑袋,避开。

    杜平故意凑上去,吐气如兰,细细软软的发丝好几根撩到他脖子上,痒痒的,似乎能痒到人心里去。杜平见他缩了缩,笑得愈发得意:“师兄?怎么了?为什么要躲?我只是看看你呀,又不干什么。”

    元青沉默良久,忽道:“这种时候,不要叫我师兄。”

    杜平一愣:“什么时候?”

    “床上的时候。”

    杜平愣得更厉害,凝脂般的面颊泛起一层红色:“师兄,你学坏了。”

    “不是,我不是这意思。”元青见她误会了,挣扎着起身解释,可腿才动了动,便是刺骨的疼。他微微蹙眉,不去理会腿伤,一脸真挚道,“我的意思是,亲近的时候想听你叫我名字,你一直都叫我师兄,以前寺里兄弟也都称我师兄,我想听你叫不一样的,不想你跟他们一样,在我心里,你跟他们不一样。”

    杜平静静望着他,脸还有些红,忍不住把脑袋埋被褥里笑起来。

    “我说清楚了吗?刚才讲得有点乱。”元青小心翼翼地问。

    杜平擡头:“我听懂了。”顿了顿,她歪着脑袋笑,“那该叫你什么?哥哥?喜欢吗?”

    元青脸庞涨红,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不好,不好,哥哥这称呼太随便,换一个,可叫名字又太生硬,我想想,让我想想,”杜平突然眼睛一亮,“有了。”

    她往前一扑,抱住元青的胳膊,拉起他的手就往脸上贴。男人的手掌宽厚粗糙,茧子摩擦着娇嫩面庞,触感被放大无数倍,仿佛心头琴弦被人轻轻一拨。

    元青一震。

    杜平笑靥如花:“你别动,我悄悄告诉你。”

    她身子往前凑,嘴唇贴着他耳朵说:“青哥哥,好不好听?”脑袋分开一点点,她望着他的眼睛笑,“喜欢吗?”

    元青出神地望着她,觉得耳朵微微发麻,甚至能感受到她唇瓣的柔软和湿润。

    突然,他阖上双眸,沉重的身子往后一躺,擡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和脸,诚实道:“喜欢。”

    虽然腻到骨子里,没办法,就是喜欢,还是喜欢。

    手掌没遮住的面色已是红透红透,他移开手,望着她:“很喜欢。”

    杜平笑得更欢,仿佛一只偷腥成功的猫。

    屋中气氛正甜得发腻时,传来两声敲门,外头有人道:“首席,魏阁老来访。”

    杜平收起笑意,坐直身子整理衣襟:“动作真快,竟找到这儿来了。”她回眸一笑,“不用等我,你先休息吧,我见魏阁老后还有其他事要做,晚上再来看你。”

    元青怎么可能睡得着?他睁眼望着床顶,感觉脑袋里乱成一团麻,可每一根麻线都甜丝丝,让他觉得就这样乱下去也是好的。

    结果不到半个时辰,杜平就回来了。她进门时脸色表情不显,视线转到元青身上才露出一丝笑:“在等我?”

    元青:“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小事罢了。”杜平淡淡道,“魏阁老请辞,我同意了。”

    元青:“……”

    杜平:“呵,难不成还要我陪他玩三辞三留的把戏?不好意思,恕不奉陪。我本就安排千瑜担当财政一把手,他手上已架空得差不多,他肯主动走,再好不过,腾出位子给年轻人。”

    元青叹道:“这不是小事,才刚开国,你就罢免内阁阁老,会不会引起动荡?”

    杜平:“手握兵权的几位将军都站我这边,能有什么动荡?他儿子干出这种事,我没牵连他全家已算是给面子了。”

    元青见她讲到魏公子时咬了咬牙,沉默须臾,擡头问道:“其中有我的干系?”

    杜平没否认:“那臭小子骂你靠女人裙带上位?”

    元青:“我没在意。”

    杜平几步跨到床沿边,重重坐下,气道:“我在意。赫赫战功被人说成靠裙带关系,你就不生气?”

    元青复上她的手,道:“我参军打仗不是为兵权,我还俗入世也不是为当官,我想要的我一直都清楚,他这些话伤害不到我。比起他,当年某人说过的话倒让我印象更深,某人曾说,像我这种只会打仗的傻子,若没有人在旁照拂,定会被朝廷推出去当替死鬼,”他唇角微微一翘,“我这性子,可能真的不适合当官。”

    某人是谁?杜平心虚地摸摸鼻子。

    元青朗声道:“他年觅得封侯印,愿学幽人住此山。”顿了顿,“深藏功与名未必不是好事。”

    杜平摸上他的脸,心疼道:“你自己拼命挣来的,真不要?”

    元青微笑:“最想要的,我已得到。”

    杜平在他眼底看到自己,那样清澈,那样明亮,她看到眼睛里的那个自己也跟着笑了:“青哥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祭拜母亲?我想把你介绍给母亲,告诉她,我有人陪着了,她地下有知也能安心。”

    平阳公主忌日那天,杜平偕元青同往皇陵,他们只简单带一队侍卫,便衣出行。

    皇陵位置距离京城不算远,三面环山一面傍水,坐北朝南。

    过河时,杜平把侍卫们都留在另一边,只跟师兄两人划船过去。元青划到岸边后,搭手给她借力下船,问道:“现在有人守着吗?直接进去?”

    “不了,不用进去。”杜平踩上土地,跨前几步,“进去也看不到她,如果能听到,站在这里也没差。”

    这里没有连排的房屋,亦没有熙攘行人,放眼望去,山川河脉格外辽阔,连空气都似乎更雄厚些。

    杜平叹道:“历朝历代,她是第一个葬入皇陵的公主,此等殊荣令无数人艳羡,可我知道,她的愿望只实现了一半,她不会满足于以公主身份下葬。”

    元青问:“你要追封你母亲吗?”

    杜平想了想,还是摇头:“不了,这事就没意思了,死去的人能知道什么?满足的究竟是她还是我?她活着的时候我好好待她,她死后,我就好好照顾自己,这就够了。”她笑意温柔,侧眸望着他说,“我今日来祭拜,也不是为了她,而是为我自己,说到底,不过是我想她了,想跟她说几句话,也想让你跟她说几句话。”

    元青本淡定地站一旁陪着她,忽闻此言,略带紧张道:“需要我说些什么?”

    杜平睨他一眼:“还不快对着陵墓拜见岳母大人?”

    元青脸又开始红,鼓足勇气正要开口,忽闻身旁噗嗤一声笑。他侧首望来,那个调皮捣蛋的人已笑弯了腰。

    见她如此,元青反而不紧张了,问道:“还需要叫吗?”

    杜平眨眨眼,认错道:“抱歉,抱歉,青哥哥太可爱了,忍不住就想逗。”

    她如今叫青哥哥叫顺了口,两人独处时常常叫唤,刚开始还见师兄害羞,可惜,玩笑次数太多,师兄如今已百毒不清,连耳根子都没红一下。

    杜平略感失望,眼底却还有笑:“当然不用拜了,里面李家先祖好几个,拜的是谁都不知道。”

    元青点点头,多问一句:“你喜欢看我脸红?”

    被他一语道破,杜平脸不红心不跳,扬起大大笑脸:“嗯,很好看。”

    元青看她一眼,然后转开脑袋,偷偷勾起唇角,笑意一闪而逝。

    杜平对着皇陵方向说:“母亲,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也许你心里念着父亲,反正你念着也不会告诉我,都是我自己猜的。哦,我说的不是姓萧的那个,而是我亲生父亲,杜厉。不管你想不想他,都顺带告诉你一声,他也挺好。他现在还是老光棍一根,可能觉得其他女人都比不上你吧,嗯,多说一句,我也这么觉得。”

    她自己把自己说笑了,她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算是什么?孺慕情深?

    杜平抿唇轻笑两声:“不过,他位高权重,多的是女人献殷勤,他日后若是想续弦,我也不好阻止,最多替你踹他几脚,踹重一点。”顿了顿,又道,“其实吧,说句良心话,他不在的时候,你也没好到哪里去,乌龟配王八,你俩半斤八两。这事儿我这个做女儿的也说不清,哪来那么多对错?至少你们都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这就挺好。”

    她说完话,恰巧一只苍鹰划过苍穹,振翅高飞,带着一声悠远鹰唳,“啁——啁——”。

    杜平擡头仰望,嘴角含笑:“对了,还有一句,”目送苍鹰离开视线,她又正视前方,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你的愿景,我来实现。”

    她永远记得,母亲曾说过,愿天下再无争乱,愿百姓安居乐业,愿朝廷政治清明,愿世间繁花似锦。

    杜平擡手覆胸口处,躬身道:“有生之年,必现中华盛世。”

    河流上小船儿悠悠飘荡,元青撑着篙竿,带着她往河那边回去。阳光和煦,晒着晒着就让人打瞌睡,元青低头望去,见她不知何时已闭上了眼睛,放松地躺在船板上。

    她睡着时,螓首娥眉,丹唇含笑,美得像一幅画。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元青蹲下身子,挨着她的脑袋,一瞬不瞬凝视她的睡颜。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他仿佛看不腻。

    “喂,怎么还不亲?”一道慵懒的女声传出,杜平睁开眼,“我等得都快睡着了。”

    元青一惊,下意识往后靠。

    杜平动作飞快,揽住他的脖颈,笑吟吟地开口:“到底亲不亲?师兄,我觉得你有时候冷静得不像个男人,你不觉得这事儿让女人主动很没面子?”

    元青眸底沉沉压着什么情绪,道:“冷静是装的,我怕吓到你。”

    杜平挑眉:“那就吓吓看呗。”

    元青盯住她,黑眸沉沉。

    杜平微笑,还有胆子撩火:“难不成还能吓死人?哈哈,真吓死了也没关系,”她红唇勾起,对着他喉结轻轻吹口气,“让我死死看?”

    话音刚落,元青粗鲁蛮横地压住她身体,低头复上眼前红唇,似要将一切吞噬殆尽,揉入骨血。

    许久,两人分开一点点。

    杜平嘴巴都酸了,舌头隐隐发痛,讨饶道:“我错了。”

    元青眼底还有火苗燃烧,他垂眸,转身又拿起篙竿,继续划水往前游。他脑袋里装的都是刚才那个吻,便想聊天扯开旖旎心思:“有生之年,我们能看到中华盛世?”

    “对啊。”

    “如今就有无数士子在骂你,骂你胡搅蛮缠不遵圣人之道,还骂你牝鸡司晨不懂治国,若照你选的路继续走下去,恐怕会有更多人骂你,”元青回头问,“会失望吗?会怕吗?”

    杜平笑得暧昧:“我只怕过你。”

    元青定定望她,执意得到一个答案。

    杜平无奈一摊手:“被人骂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他们不是拿我没办法,这才只能骂两句过过瘾吗?他们骂我,因为我损害他们的利益,可是会有更多人支持我,这就行了,我可没能耐让所有人都喜欢。我活着的时候有人骂,等我死了,也许有更多人骂,那才让人害怕。”

    元青不解,因他知道,平儿向来秉持人死后万事皆空,她既认为死后听不到骂声,又何会害怕?

    “若我死后,满天下皆是骂声,那意味着反对我的人占据上风,我推翻的那些人又重回要位,我坚持的道路已被人带歪,呵,那就是我输了,可惜,那时候没能耐再从棺材里爬出来。”

    她擡头望天,喃喃道:“光想一想,就觉得令人害怕。”

    “不会的。”元青笃定道。

    杜平朝他望去,目光悠悠如水。

    “你说过,不是你赢得了天下,而是天下选择了你,苍生选择了你。他们能选对一次,就能选对第二次,第三次……即便中间走岔路,总能步回正规,你不是说了吗,你要开启民智,而不是把他们当傻子蒙骗。”

    “真的?”

    “真的。”

    杜平笑道:“你怎么比我还有信心?”

    “嗯,因为是你。”

    高高的蓝天上,云层皎洁无暇,被阳光映照出金色光晕圈圈染染。

    无论景色有多美,黑夜总会降临。

    可是同样的,太阳不管落下多少次,一定会再度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