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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墓 正文 终章(上)

所属书籍: 皇墓

    江南战事结束,进入了论功封赏阶段。立大功者都记录在案,待回京后,众人与内阁商议后再一一嘉奖。而江南之前投靠张天的那些家族,杜平也将他们拎出来大肆处置,以儆效尤。

    说句老实话,张天驻军江南后,能活下来的家族或多或少都有投诚行为,抵死不从的那些早被张天杀干净了,剩下的这些,要么之前帮着张天为虎作伥,要么态度暧昧偷偷给张天办过事,总之,名声都不怎么干净。

    这正是杜平所乐见的,她命人四处搜罗证据,好将他们一网打尽。

    若没这些把柄她才该头疼,否则土地怎么征回?生意怎么收归?

    她又不是强盗,总不能一言不合就动手,多多少少要掰扯点理由出来。

    杜平打算再凤阳多留一段时日,把这儿的大家族都料理一遍,分完土地之后再随大军回京。她匆匆回到书房,对屋里人歉意一笑:“抱歉,让你久等了。”

    “应该的,知道你忙。”陈千瑜笑着回应。

    杜平嗓子干得厉害,说话大声点儿就觉得疼。她拿起一杯水就喝尽,发牢骚道:“当年不过重新规划收粮,我命漕帮以武力威胁,结果遭受各方抵制,哈,这回做得更彻底,别说粮食了,连土地和生意都一并收回去,他们反倒不敢吭声了,果然是一力降十会。”

    想起当年的事,陈千瑜也苦笑:“没办法,吃软怕硬的人多,尤其这些权贵,比普通人更惜命。”

    杜平哂笑一声,摇摇头道:“不说这些了,这次你立了大功,我已替你想好位置,就看你愿不愿意跟我回京。”

    陈千瑜目露期待:“哦?说来听听。”

    “内阁给你留位置,并让你统管财政,类似于以前的户部尚书吧。”

    陈千瑜眼睛一亮,按捺住激动:“条件呢?”

    杜平忍不住笑,她就欣赏千瑜这股通透劲儿,大饼都挂她脖子上了,她仍能冷静思考,而不是急着咬上一口。杜平以手背托腮,道:“脱离家族。”

    陈千瑜目光一闪,安静下来。

    杜平继续道:“陈家的生意我都查过,有这几样要收回,铁矿,书院,还有火车。当然,火车那一块,我们还能再商量商量,弄个章程出来,朝廷可以考虑和陈家合作。你若要入阁,必须把家主的位置移交出去,给你侄子也行,给其他人也行,你自己决定。”

    陈千瑜想了想:“我其实有猜到,毕竟你在京城干的那些事很有名。”

    杜平微微一笑:“为商者不得从政,否则你面对的诱惑太多,咱们是朋友,不能这么考验你。”

    陈千瑜被逗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杜平:“丑话说在前头,即便你离开家族,只要你身在内阁,陈家的各宗生意都会收到严查。”

    “我明白。”陈千瑜笑道,“我跟你回京,我会帮你发展并抑制各地商会,让他们朝你想要的方向发展,朝对天下有益的路子走。”

    杜平不料她这么快做出决定,脑中有些微怔忡,对视片刻,她笑着垂眸,摸了摸鼻子。

    陈千瑜夸张地叹气:“而且我发现一件事,认识你这么多年,只要跟你对着干的人,通常都没好下场,怕了怕了。”

    “喂喂。”杜平笑着制止道,“这说的什么话?”

    陈千瑜笑道:“夸你厉害呢。”

    杜平也笑了。

    陈千瑜半晌止住笑,目光炯炯望进她眼底,一字一句郑重道:“你想要的我都知道,你想看到的也是我想看到的。当年,你问过我,想要一个怎样的天下,到了今日,你我已有答案。既然选了同样的路,我陪你走下去。”

    杜平眼眶微热,一时间忘了该说什么,她失态地低头笑笑,轻声:“谢谢。”

    “我自己的选择,你道什么谢?”

    杜平轻笑出声,她眼角眉梢俱是笑意,殊丽至极:“我安排你财政一职,是考虑你熟悉商道,于此大有可为。不过,经过这次江南之战,我觉得你在宣传这块上也做得不错,能将百姓商会和工会组织在一起,唉,可惜不能把你拆成两个人使。”

    “说起这事,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

    杜平擡眸,笑问:“你想推荐谁?”

    “不是推荐,不过那个帮忙的人想见你一面,你也认识,就是曹子廷。”

    杜平笑意尽收,面无表情朝她望去。

    “别这么吓我,我不经吓。”陈千瑜拍拍胸口,讨饶道,“没有他的帮忙,城门没这么容易撞开,一个好的朝廷必须赏罚分明。当然了,知道这事儿的人不多,你只要挨个去堵住嘴,曹子廷就任你处置了。”

    杜平瞥来一眼:“不用激我。”

    陈千瑜笑了笑,问道:“那你打算见他吗?”

    杜平起身,直接问:“他在哪儿?”

    战争后的古桐寺,香客变少了,自然香火也少了。杜平跨进山门,沿着长廊走去,她绕过莲花池,几乎没看到香客,甚至连僧人都所剩寥寥。

    初日照古寺,万籁俱寂只余钟磬声。她擡脚经过钟楼,一路无阻地进入天王寺,刚靠近大门,就看到男人背对着她跪坐佛像前,身影熟悉又陌生。

    杜平停下脚步,静静站着,没有发出声音。

    曹子廷一身茶青色僧服,衣下似空空荡荡,愈发显得身形削瘦。他发髻高束,底部绾着一支简朴木簪子,此刻正闭上双眼念念有词。

    忽然,他停下声,轻声:“你来了。”

    杜平仍是沉默。

    曹子廷转身回眸,露出那张极为精致的面孔。他不止身上瘦了,连双颊都瘦得凹陷,可老天偏心,这非但不减其俊美半分,甚至还添了一股淡淡忧郁,惹人心碎。

    他摸了摸自己脸,自嘲道:“最近这半个月,每日每夜都睡不着,瘦得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杜平看他一眼。

    曹子廷不在意她的沉默,微笑问道:“这样是不是不好看了?”

    “不,”杜平开口说出第一句,“很好看。”

    曹子廷笑得开怀:“那就好,不想让你看到我难看的样子。”

    “千瑜跟我说了,开城门的事多亏了你。若是没有你暗地捅的这几刀,张天也没倒得这么快。”

    曹子廷坦诚道:“如果有相抗之力,我还是会斗上一斗,可你既然都要赢了,不如让你赢得漂亮点,顺便替洪门谋一条生路。”他展颜一笑,“你不嫌弃我两面三刀就好。”

    “还是谢谢你。”杜平沉声道,“你刀的是张天,于我是好事。”

    曹子廷轻笑一声。

    杜平问道:“你求什么?给洪门诸人一个妥善安排?”

    曹子廷又笑一声,瞅着她道:“你有些不耐烦,是不是想快点说完,好快点走人?”

    杜平默认。

    曹子廷苦笑:“这么讨厌我?”

    杜平叹一声,找个蒲团坐下:“那倒不至于。你想聊,我们可以慢慢聊,我对有功之人向来都大方。”

    曹子廷凝视着她,说:“其实我早就知道,我们之间已回不到过去……”

    “呵,”杜平嘴角勾了勾,打断道,“子廷,如今再谈过去,就有些没意思了。”

    “……你说的是。”

    “咱们谈实际点的,你想要什么位置,洪门想要什么位置,我能做主的就答应你,我不能做主的,再回去跟其他人商量。”

    曹子廷见她这般态度,面色微微一暗。分明都在意料之中,可胸口却堵得呼吸不畅,他没接腔,又转头仰望佛像,头顶上弥勒佛笑态可掬,那双眼睛似看到了一切,又似什么都没看进眼里。

    曹子廷维持擡头的姿势,注视着弥勒佛却不看她,只传出淡淡声音:“你应该知道了,冯瑛之那根小指是我砍下来的,虽说是为了取信张天,还有另一半原因,是我看到他就生气,一想起他曾是你夫君就想杀人,也算是泄私愤吧。”

    杜平的呼吸急促了些,目光转冷。

    曹子廷听出来了,回眸一笑:“你生气了?”

    杜平一声不吭地站起来,两大步跨至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是我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泄私愤?”

    曹子廷还在笑:“因为我爱你啊。”

    杜平眼底泛冷,声音更冷,似能淬出冰来:“呵。”

    曹子廷伸出手来,摊开五根手指,小指微微一动,笑着问:“你要替他报仇吗?你想砍就砍,我不反抗,一根也行,两根也行,随你喜欢。”

    杜平一股郁气积在心头,她捏了捏拳头,又放回身侧,深深呼吸一口气道:“快提你的条件,不说我就走了。”

    曹子廷恍若未闻,继续道:“我还杀了弥河,将他千刀万剐,尸首丢去喂狗了,呵,真是痛快。当年在灵佛寺我就想这么做,但实力不足,你把他派来江南,我一直静候时机,好不容易说服张天对付漕帮,我就把他杀了。欺辱过我的人,每个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他凝眸一笑,倾国倾城:“多谢你把他送来。”

    杜平忍无可忍,转身就走。

    “洪门的人你看着安排就好,有活路就行。”曹子廷朝着她背影喊,“至于我,没有什么条件,也不想要什么位置,我决定剃度出家,从今往后,红尘之中再无曹子廷此人。”

    杜平停下脚步,脑袋略微侧转,又顿住,没再继续转过去。

    “永安,你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曹子廷语气哀切中透出卑微,“最后对我笑一次,求你。”

    杜平闭了闭眼,沙哑道:“你好自为之。”说罢,大步离去,自始至终没回头看他一眼。

    曹子廷痴痴望着她背影,一滴泪水跌落地面,“呵,”他笑中带泪,“人生自古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我选的路,我做的事,也只能说一声自作自受。”

    他从怀中掏出一只鎏金手镯,表面那层金已淡淡褪色,正是他当年送给她的生辰礼。

    她十五岁那年,他亲手送给她。

    多年后,她又还给他,割袍断义。

    曹子廷按下机关,取出里面的轻薄飞刀,擡头,一寸一寸割掉头上乌发,缕缕发丝滑落地面,很快在地上成堆。

    他不禁想起刚入灵佛寺的小小少年,那时的他,带着一脸懵懂,完全不知前路如何,只乖巧地跪在地上,身旁有师兄弟围着,师傅站在身后替他剃度。

    而如今,他自己给自己剃度。

    一眨眼,半辈子过去了。

    他稍一晃神,手上力道失了轻重,顿时汩汩鲜血顺着头顶淌过额头,滑下眼睛,仿若他眸中流出血泪,触目惊心。

    他似感觉不到疼痛,稳稳持着小刀,继续一寸一寸割下头发。他目视前方,任鲜血淌过面颊,只眼角也溢出泪水,零零点点冲淡红色血迹。

    剃度结束,曹子廷放下小刀,冠玉般面颊上有血亦有泪,他闭上眼,双掌合十,轻念一声:“阿弥陀佛。”

    俗世中少了一个曹子廷,佛门中名唤元源的弟子又回来了。

    杜平跨出寺门那一刻,日头猛烈,她擡手遮了遮眼。方才不过对话几句,可满身疲惫挥之不去,太阳这么一晒,又有种重回人间的错觉。

    不远处,爱驹停在树荫下,察觉到主人动静,便踢两下马蹄,喷口粗气。

    杜平走上前,摸了摸它的脑袋,一下子就安静下来。

    她想起交战的第一日,南越军使者送来一只锦盒,打开后,里面赫然摆着一根男人的小指。

    熟悉到,令人想落泪。

    这根手指抚过琴弦,摸过笔,拥过她,也触过她的面庞,替她擦过眼泪。

    多年前,这根手指的主人擡起手指沾了滴她的眼泪,放在唇边舔了舔,眸底蕴着的笑仿佛蚕茧般,一丝丝一缕缕将人裹入其中。他勾唇,哑声道:“甜的,要不要尝尝?”

    “怎么尝?”

    他嘴角含笑,将手指凑到她嘴边。

    “不要,我才不舔。”

    他一脸宠溺,无奈道:“好吧,那换种法子。”话音落地,他擡起她的下颚,俯身贴上嘴唇钻了进去,滑腻柔软,销魂蚀骨。

    片刻后,他脑袋分开一点点,眨眼笑问:“甜吗?”

    过往云烟,仿若大梦一场。

    杜平闭了闭眼,翻身上马就往府邸奔去。这几日,她刻意不去想这件事,再加上政务繁忙,便总是对自己说,空一些再去找他,过些时候再去处理他的事。

    可今日古桐寺一谈,曹子廷提到了他,杜平不能也不愿再装聋作哑。她一路奔回,从柜中拿出那只锦盒,抓住身旁人问:“冯家人安置在何处?”

    “在城中一处大宅。”这人给她指了路。

    杜平二话不说,急匆匆朝那边赶去。走到宅门前,她又有些近乡情怯之感,深呼吸几口气,才伸手敲门,敲两下没人回应,她开口询问:“有人吗?”

    久久无应答。

    杜平推门,“吱嘎”一声,门打开后,映入眼帘的事空空如也,只消一眼就明白,这里已无人居住。

    她不死心,又一间一间屋子检查过去,确认冯家人真不在这里。

    她惆怅一叹,又赶回去处理公务。这日下午,正好有个大会等着她,这次南征将领悉数参加,还有些江南本土在此战中立功的人也一并参与。

    会议不长,待事情都交代完,各路人员陆续离开,屋中还剩下几个亲信。杜平状似无意地开口问:“冯家人已离开凤阳了?他们回去了?你们有谁知道?”

    屋中霎时一静。

    没有人搭话。

    杜平朝徐则望去,笑道:“徐将军听说了吗?”

    徐则尴尬地瞥元青一眼,又转头面向杜平,回道:“没听说。”

    杜平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正色道:“冯家这次被张天掳作人质,损失不少,于情于理我们该给予适当补偿。他们既然离开了,我们不若派人前去慰问,看看他们需要什么。”

    屋里各人不同反应,有些粗枝大叶的,笑着同意:“首席说的是。”还有些心细如麻的,偷偷摸摸去瞄元青反应。

    杜平颔首道:“就这么定了,咱们派人去问问。”

    正在大家低头收拾东西,想蒙混过关离开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时,只闻元青声音朗朗:“若快马加鞭,冯家老宅里凤阳就一个时辰距离。”

    杜平神色一僵,表情颇不自然:“这么近啊……”

    “嗯。”元青点头,问道,“你要亲自去吗?”

    这下再傻的人都发现气氛不对劲,尤其徐则,暗恨自己步子迈得不够快,他都快够到门了,怎么还是慢一步?元青这小子这时候说什么话?

    徐则硬着头皮笑道:“我接下来还有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聊。”

    “我也有事,先走了。”

    “我也走了。”

    一时间,屋中的人都逃一样地走光了,只剩下元青和杜平两人。

    杜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虚地撇开视线。可她想了想这样不妥,跟人说话总要看着对方的眼睛,便又转回脑袋。

    元青望着她,又问一遍:“你要去吗?”

    “……你会介意吗?”

    元青沉默片刻:“我陪你去。”

    杜平目光一闪。

    元青:“若他无事,可能一切安好,可如今他左手小指被砍,还是因你缘故被砍,若不谈上一谈,你的心结会更大。”顿了顿,他擡眸,“去吧。”

    杜平眨了眨眼:“你怎么知道他小指被砍?你当时不在这边战场。”

    元青:“……”

    杜平追问:“你怎么知道的?”

    元青:“……我打听过。”

    杜平笑了笑,上前拉起他的手:“走吧。”

    两人当即出发,朝冯家老宅行进。两匹骏马在官道上扬起一片风尘,抵达冯家村时,堪堪过一个时辰。

    这村子的人都姓冯,虽然跟冯家主支的关系一表三千里,但多少搭得上点血脉。村子里的人不多,杜平元青沿路走去,只见寥寥村民。他们看到外人来了,稍有戒备,上前问道:“客从何处来?所为何事?”

    “我们来找冯瑛之。”

    听他们能报上姓名,村民松一口气,好心指路:“瑛之少爷是嫡孙,跟着主家住那头,沿着这条路,走个一炷香时间就到了。”

    杜平向他道谢,继续往里走。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漫天遍野的绿色稻田扑面而来,等待着秋收时机。

    一片绿色中,一人孤身站在田间,头上戴蓑笠遮阳,手里挥着锄头,一下一下似在松土。远远望去,此情此景美得像一卷画。

    虽看不清五官,可杜平知道,那人就是瑛之。她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元青也跟着停下,朝远处那人看一眼,又垂眸望向她:“我去村头等你。”

    “……好。”

    元青转身向反方向走去,直到看不见这两人才停下脚步。他表情无往日并无两样,淡漠清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头似乎被人不轻不重地捏着,说不清是担忧还是酸涩。

    烈日当头,他却忘了找处清凉地方避一避。

    杜平擡脚继续往前走,离那个人越来越近。

    大约三丈远时候,冯瑛之察觉前方站着一个人,他还道是家里有人找,笑着直起身子,望过来正要说话,看清对方面容后顿时一怔。

    一阵凉风拂来,吹得他衣袂飘飘。冯瑛之回神一笑:“你怎么来了?”

    杜平见他满头大汗,汗水多得顺延面颊滑落脖颈,连衣襟处都有湿意。她抿唇,掏出一块帕子:“要擦擦吗?”

    冯瑛之本欲擡手擦汗,见状,他顿了顿,自然无比地接过帕子,笑道:“谢谢。”

    他用左手接的帕子。

    他本来是右撇子,可右手腕受伤后,便渐渐换成了左手。

    左手一伸出,便露出残缺小指的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