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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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福宁殿,就看见刘俭从殿里走出来。
刘俭似要去办什么事,见元贞来了,脚步一拐走了过来。
“公主来了?”
“我来看望爹爹。”
刘俭微微一默,又道:“女儿节的节礼,前几日圣上就让小的备好了,只是昨儿朝中有些事,圣上怕是给忘了。”
元贞笑了起来,亲热道:“刘叔还当元贞还小呢,因为没收到节礼,就来找爹爹死缠活赖要东西?”
“公主自然不是这般性子。”
不过刘俭的示好,元贞已经收到了。
她若不知道近日宫里发生的事,就当是给她提个醒,若是知晓,就当是示好了。看来她的那些话,刘叔也是认真思考了的。
元贞笑了笑,让刘俭自去忙,自己进了殿中。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因为……”
宣仁帝似突然想起来,扶额嗔怪道:“你啊你,还当自己小?爹爹的节礼不过一时忙忘了没送过去,你就过来要了?”
元贞煞有其事道:“女儿哪是那般小性儿的人,女儿来是有其他事情。”
“什么事?”
宣仁帝从御案后走下来,领着元贞来到侧殿宴息处的罗汉床上坐下,元贞坐在他对面。
内侍上了茶。
元贞喝了一口,这才似有些纠结道:“女儿来是想说说七弟的事。”
宣仁帝目光一闪:“哦?”
元贞佯作不知,继续道:“因为女儿做直笔内人这事,最近宫里可是不少议论,议论也就议论了,竟有人传些不知所谓之言。这些话传到女儿耳里,寻思这不是将女儿架在火上烤吗?我本就只存了为父皇做事之心,从来不会想这些多,也不会这么想,如今这传得倒让我成了个居心叵测之人。”
“什么流言?”
元贞不避不让,将流言大致说了。
宣仁帝这才皱起眉:“这些个宫人内侍,成日里不干任事,嚼舌倒是一个赛俩。”
“可不是如此!”
元贞附和道:“女儿也是这么觉得,而且宫里的人未免也太多了。内侍们一旦入宫便不再放出去,宫人们也是如此,一年年下来,宫里存了多少闲人?爹爹不如让母后放些人出去,一来既给宫里省了开支,二来对那些想出宫的宫人来说,也是一项仁政。”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
“那倒也不是,”元贞摇了摇头,“女儿来是想跟爹爹说,既然那些人喜欢猜三想四,反正娘早就过世了,也不在乎有儿子没儿子这个虚名,不如把七弟从娘的名下除去,也免得他们没事瞎想平添烦扰。”
宣仁帝浑身一震。
“你真这么想?”
元贞看过来:“爹爹难道不觉得这个法子好?女儿胆小,也没有那么大的心,只是不想嫁人,只是想帮爹爹做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对于其他,却是一丝兴趣却无。可树欲止而风不停,既然如此,不如一劳永逸,也免得旁人猜忌。”
宣仁帝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
半晌,才看向元贞道:“你这法子是好,确实能解那些流言蜚语,可你有没有想过,杞儿可是愿意?他视德妃为亲娘,视你做亲姐姐,如此一来,倒因为一些流言蜚语,破坏了你们姐弟之情。”
元贞一怔,道:“那爹爹你说该如何是好?”
宣仁帝抚了抚须,沉吟道:“不过一些流言,不用在意便是,若仅是因一些流言蜚语,便要做出回应,怕是以后再也不用做别的了。你方才说得对,这宫里的内侍宫人确实多了些,不如放还一些出宫,也能清净清净。”
“既如此,那便听爹爹的吧。”.
之后父女二人又说了些闲话,元贞便离开了福宁殿。
离开时,带上了宣仁帝为她准备的节礼,除了一对磨喝乐,一把象牙扇,还有一盒子南洋来的宝石。
大昊海上贸易发达,这些年朝廷财政有大半来自海上贸易,将大昊的东西卖出去,自然也会把南洋的好东西带回来。
这一盒子宝石价值之珍贵,不用细说,元贞却完全没有想打开来欣赏的心情。
“公主,你这是怎么了?怎么手这么凉。”
元贞怔怔擡头:“我没事。”
她笑了笑,又说:“突然想起来,虽给静儿慧儿送了节礼,到底礼物太过寻常,这些宝石不错,咱们挑一些给她们送去,你让人去备车,我要出宫一趟。”
绾鸢自是看出公主的不对,让人备车备得这样急,这是怎么了,可是方才在殿里,圣上说了什么?
但她什么也没说。
赶在中午之前,元贞出了宫。
可她却并未朝蒋家而去,而是去了琼林苑。
来到琼林苑后,表面上她让人去蒋家请人过来,转头却让人准备了一艘船,去了金明池。
此时已经有了些初秋的味道,岸上的杨柳叶子都有些泛黄了。
看着一望无际、平静无波的湖面,元贞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其实早就预料到的,早就发觉了的,可真当事到临头,发现爹爹竟然也会利用自己,心里还是很难受。
去福宁殿是为了表忠心,表示自己没有参与夺嫡的心思。
爹爹准备了节礼,却没送来,何尝不也是想试探她?
真当她坦诚表示自己绝无二心时,他反而反悔了,留着萧杞不让除名,不过是为了让本就混的水更混,让前朝后宫那些人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更是为了防她。
只要萧杞还在她娘名下一天,一旦有变,便可借此将她扫出尚书内省。
她这个爹爹啊,真是让人心寒。
……
“你怎么了?”
杨变进来,就看见她坐在窗前,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湖面。
明明没有言语,身上却流露出一股万念俱灰、哀莫大于心死的气息。
“你来了?”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杨变皱着眉,走了过来。
他收到报信,就察觉有异,昨儿才分开,此时她万万不会出宫的,没想到突然来琼林苑了,他连忙就赶了来,果然有异。
“没什么,就是心中烦闷,出来透透气。”
“烦闷?为何烦闷?谁欺负你了?”
“没人欺负我。”
“没人欺负你,那你怎么如此?”
元贞不想说话,示意让他坐到自己身边来,又顺势靠在他身上。
“杨变,你不会变的是不是?”
“变什么?”
他低头嗅了嗅她的秀发,又笨拙安抚地拍了拍她,总觉得她现在就像一只没抓到老鼠的小猫,又可怜又还强撑着骄傲。
“你是在问我心悦你的事?”
元贞一怔,埋怨道:“你这都是跟谁学的这一套一套,心悦不心悦的脱口就出来了。”
杨变也破罐子破摔了,道:“跟权简。他说要是心悦哪个女人,一定要说出来,光憋在心里有屁用,啥用不起,还折磨自己。”
元贞哼了哼,到底没再说什么,就这么靠在他怀里,让他环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道:“杨变,你说这大昊要是亡了,你来做这个皇帝如何?”
这话说得杨变一愣,道:“虽然我总说大昊要亡,但也不一定就会亡,你不要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还以为她又胡思乱想了。
现在杨变算是看出来了,她与一般女儿家不同,别人都是想夫郎想好看的衣裳首饰,她成天想的都是国事和军政大事。
元贞却直起身来,直直看着他。
“我说如果?”
杨变皱眉回看她:“如果也不可能,你别看百姓天天骂皇帝,真有个什么,他们还是只认皇帝。还有那么些个大官,别看他们成天跟皇帝做对,真有事了他们还是只认你萧氏,毕竟身家富贵都在你萧氏身上,你萧氏皇族倒了,他们也就一文不值了。”
说完,他又问:“你到底怎么了?谁跟你说什么了?”
元贞却不答,只问:“我说的是如果有一天,有一股外部力量,击溃当下这一切?”
“你是说北戎?”
“是,也可能不是,我就说如果,”元贞有些烦躁,嗔道,“你不要总岔开话题,正面回答我。”
杨变有些无奈地看着她,总觉得她聪慧睿智,智多近妖,平时说话做事都极为冷静,冷静到他总是觉得她心里根本没有自己。
之所以两人如今会是当下这种情况,全是因为她想拉拢他,而他又死缠着她,此时才发现她竟有这样一面。
怎么说呢?
有些烦躁,有些脆弱,又有些依赖人的小娇气。
他格外稀罕她这样的表现,攥上她的手,正面回答她。
“如果真有这一天,我也懒得当那劳什子皇帝,我对付那些文官,只一时就觉得甚是烦躁,更不用说天天要对着他们。要我说真有那一天,不如你来当个女皇帝,你来负责对付那些文官,我来负责武力镇压他们……”
元贞失笑:“你就在这瞎胡说就是!”
“怎么就是瞎胡说了?我自认脑子不如你,也不是脑子不如,就是不擅长这些阴谋算计,你与其让我与他们动脑,不如直接动手来得省事。”杨变懒懒道。
“你的意思我擅长阴谋算计了?”
杨变听出一丝危险味道,忙道:“我没说你擅长阴谋算计,我的意思是你脑子比我好使。”
“算你识趣!”
两人静了下来。
过了会儿,元贞幽幽道:“其实你也没说错,我确实会算计人心,幼时算计父皇,算计他的宠爱,把自己装饰得张牙舞爪,不容人欺辱。处在那宫里,我一直觉得我算计人,人算计我,乃天公地道,输了不怨,可……”
“是出了什么事?”
“也没什么。”
元贞将大致说了说,也没遮掩有关萧杞的事,更没去想之前她还敷衍杨变自己拉拢他,是为了帮七皇子夺嫡要怎么解释。
她觉得事情发展到如今,他应该也看出来她不仅仅是为此。
杨变果然没有质疑,只是听完后似乎有些叹息。
“我不会安慰人,不过我觉得你之前说的不错。”
元贞扬眉,转头看他。
“就如你之前说的,你算计人,人算计你,输了不怨,落子无悔。其实正因为你心里十分在乎这份父女之情,所以才会格外觉得难以接受,如果你能抱着对别人的这种心态,大概也不会太在意这些。”
顿了顿,杨变又说:“当然这都是我瞎说的,毕竟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元贞被他逗笑了。
“你还说自己不会安慰人。”
“那你的意思我很会安慰人?”
元贞哼了哼,又不说话了。
杨变看了看她,有些叹息:“我也不知你成日在想什么,为何一个公主要去想这些事,做这些事,若说你有野心,却也不像,可若是没有,又为何要做这些?”
元贞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
有风吹了进来,吹得窗上的纱帘随风飘荡着。
半晌——
“若我告诉你,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北戎兵临城下。而我,因为声名在外,被朝廷和父皇送给了北戎的皇子,就为了能够求和,可即是如此,最后大昊还是亡了?”
杨变先是挑眉,直到见元贞的脸色并不是玩笑,才郑重地看着她。
元贞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杨变皱起眉,似乎有些接受不了她的说辞,颇有几分烦躁。
“不会发生这种事!”
“你不要胡思乱想,一个梦而已,不要当真!”
“即使真有那一天,有我在,我会护着你的,不会让你落到北戎手里。”
元贞还是没有说话。
杨变看着她的表情,看着看着心里竟有几分恐慌。
“我一定会护着你,你别不信。”
他扶着她的肩,说:“我统着神卫军,即使到时候调不动这些人,我这趟来上京,还从西北带了五百精兵,这些人连我义父都不知道,真有那一天,这些人足够我护着你和权家家眷离开上京……”
为何连权中青都不知道?
因为杨变知道以义父的性格,绝不会允许他这么做。
而他为何要这么做?
不外乎厌恶朝廷,心里早就提防着朝廷。
试想,你是一个刚立了大功的武将,功高虽不至于震主,却也在西北一地经营多年。朝廷重文抑武多时,此番打乱了你的属下,又召你入京,你会不会有不好的猜想?
杨变正是怕宣仁帝或是那些文官对权中青下手,他这是存了大逆不道的心,决定一旦发生什么事,局面难以转圜,就带着义父及其一家人逃回西北。
这是杨变最后的底牌,如今却就这样说出来了。
怕是那梦里,他之所以能力挽狂澜,这五百精兵就是他的本钱了。
元贞突然笑了,抚上他的脸。
“我信你。”
杨变长长出了口气。
这时元贞却又幽幽道:“你说我要是诈你的,又或者这是对你使的美人计,你不是把你自己的底牌都漏了?”
“什么美人计?我还没感受到。”他大咧咧道。大掌扶上她后颈,将她按向自己,在她唇上亲了一口。
“这样才算美人计。若是公主再主动些,我杨变就是把命给你又何妨?”
“是这样吗?”她看了他一眼,主动亲上他嘴角,“那杨将军的命,未免也太不值钱了。”
杨变觉得她还是太含蓄了,叼上她唇瓣。
“不是有那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最后鬼没风流到,还被难受得不轻。
元贞就见他突然松开自己,去了一旁坐下,又发现自己尴尬了,忙拿了个靠枕放在身前做遮掩,顿时被笑趴在了靠枕上。
“你还笑!”
杨变恨得牙痒痒。
又见她还在笑,扔开靠枕过来了。
想惩罚她,一时又不知该如何下手,只能恼得去挠她痒痒。
元贞受不得痒,蜷着挣扎着躲。
“你别……”
“你别乱来,再乱来我生气了。”
“你生个气我看看。”
“呀,杨变……”
“你走开……”
“我真生气了……哈哈哈哈……”
门外,绾鸢和希筠面面相觑,又免不了有些面红耳赤。
里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怎么之前还是静悄悄,突然就闹腾起来了?
希筠想进去看看,被绾鸢一把拉住。
“走,走远些去。”
“可公主……”
绾鸢憋着不出声,就是使劲把人拉走了。
舱房里,两人闹着闹着,突然就都不动了。
元贞的脸本就红了,这时更是红得几欲滴血。
而杨变,则是脖子上的筋都鼓起来了,额上青筋毕露。
“你别动。”他沙哑道。
“我没动啊。”
元贞声音很小,想说点什么又觉得口干舌燥,只觉得这人像被火烧了的石头,硬邦邦的,又烫得吓人。
杨变恨恨瞪了她一眼,目光在触及她通红的脸颊上,顿时溃散。
他低咒一声,顺手扯了她本就歪了的簪子,让她一头缎子似的乌发披散下来,将脸埋在她发丝中。
这股气息似让他沉醉,他长叹一声,又瓷实地往下压了压。
元贞一动也不敢动。
过了一会儿,元贞实在有些喘不过来气,刚动了一下,就又被又狠又重地按了下去。
“你——”
又是好一阵儿,直到那股力量终于倾泻。
她憋了很久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
“你起来……”
这一次,他起来了。
元贞也忙坐了起来,侧过身去归拢自己的头发和衣裳。
等弄罢,见他还是僵坐着没动。
元贞咳了一声道:“你要不要去收拾收拾?”
她声音很小,而那人又宛如一只受惊了的野狗似的跑了,像一阵风。
见人走了,绾鸢和希筠进来,就看到这样一副画面。
舱房里到处乱糟糟的,像经过一场浩劫,公主整个人软绵绵地歪在靠枕上,脸红红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蒋静和蒋慧来了。
元贞在流云殿见了二人。
“这些宝石真好看!”
蒋静看得目不转睛,实在是这些宝石太好看了。
虽是有大有小,但色泽浓郁艳丽,肉眼看不出什么杂质,成色极好。饶是她也有许多镶了宝石的首饰,却没有这些宝石好看。
“你们看有没有喜欢的?自己挑吧。”
蒋静已经上手了。
蒋慧却一把拉住她,对元贞道:“贞姐姐,这些宝石应该都是上赐,怎好让我与静妹妹挑。”
蒋静这时也反应过来了,忙把盒子放下了。
元贞不以为然道:“确实是父皇赐的,但我哪用得着这么多,你们挑些回去做首饰。”
怕她们拘谨,她又补充:“里面真正好的有两颗,已经被挑出来了,剩下的你们选选就是,即使你们现在不选,以后我做了首饰,还是会送给你们。”
见元贞都说成这样了,二人自是不再客气。
不过两人倒也不贪心,一人就挑了两颗,都是一颗红宝,一颗蓝宝,像其中颜色稍微稀少的绿宝,她们却是动都没动。
元贞扫了一眼,见她们还是如此拘束,便就这她们选的颜色,又给二人挑了几颗稍微小的做搭配,还把那几颗绿宝给二人分了分。
“做首饰一颗哪够,搭配着才好看。”
总算挑完了,蒋慧和蒋静都松了口气,却又难掩高兴。
毕竟哪有女孩不喜欢这些东西的。
蒋静笑眯了眼,道:“这些宝石足够给慧姐姐打两套头面首饰了,正好用来当嫁妆。”
元贞扬眉:“慧妹妹婚期定了?”
其实蒋慧早就在说亲了,蒋拯和乌氏也不求女儿大富大贵,又碍于蒋家处境,为蒋慧挑的人家也不是什么显赫人家。
男方家姓沐,其父在群牧司下左右骐骥院为勾当官,六品的官衔。与蒋家算是世交,彼此之间知根知底。
沐家家中单纯,没有什么妾室小娘之类的,沐家夫妇只有两子两女,和蒋慧定亲的便是其长子,今年十九,名叫沐辰。
沐家虽是武官家,却是养马世家出身,以后沐辰大概是子承父业,如今也是有正经官身的,正跟在父亲身边在左骐骥院为朝廷管理饲养军马。
这些元贞早就知道,她关心的是蒋慧婚期定在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