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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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家,西厢的东间。
陆锦秀将刚绣好的猫戏蝶拿给怀宁看。
怀宁看了看手里栩栩如生的绣图,再看看女儿白皙的小脸,一股悲哀上了心头。
“娘你怎么了?可是还在想那两个人将你告进衙门的事?”
才九岁的陆锦秀,已经像个小大人了。
当下的孩子都早熟,尤其是富贵人家的女儿,早早就开始读书识礼,早早就学着与人交际,早早就要学四大雅,还要学女功。
富贵人家的女儿是不用洗手作羹汤的,但女红必须要好,这是未来衡量一个女子德言容功其中的‘功’。
陆锦秀从五岁开始拿针线,也不过四年多,绣出来的东西已经有模有样了。
因为不想在章家吃白饭,怀宁会绣些东西让庆阳的侍女拿出去卖,陆锦秀为了给娘帮忙,便也帮着绣些图样。
“娘没有在想那两个人……”
这话一听就是假话,不过陆锦秀也没戳穿就是。
“娘,你不要担心了,八姨既然说有法子,必然有法子。再不行,你没脸去找十三姨,我可以去,十三姨见我可怜,必然会帮我们的。”
也难为陆锦秀小小年纪,竟如此懂事。
她本是想安慰娘,殊不知她的这番话,让怀宁心里更是难受。
这般年纪的孩子,在谈论到亲爹亲祖母谈到这种糟心事,竟能如此淡定,说明她已经见怪不怪了,又或是已经经历过人世间最悲惨的事,自然视为无物。
怀宁抚了抚女儿鬓角,道:“真若不行,娘自己去,也不会让你去的。”
这时,门突然被急促地敲响了。
不等怀宁站起来去开门,庆阳推门走了进来。
“好消息,那事解决了。”
怀宁诧异道:“怎么……就解决了?”
“那能更是谁,是元贞出手了。”
庆阳摆了摆手,让锦绣不用给她行礼,又去了一旁椅子上坐下。“方才二叔专门回来送这个好消息,你闭门躲在屋里,自然不知。”
“这事闹到那宋广福面前,他素来以元贞马首是瞻,自然瞒不过她。我也不知中间发生了什么,总之我听二叔说,安抚使司那已经下了命令,让把陆家母子撵出城去,不拘他们去哪儿,总之以后不能再入这城了。你说她们连城都进不了,这事不就相当于解决了?”
怀宁先是发愣,然后眼泪忽地一下就出来了。
这是喜悦的泪水。
没人知晓这些天,她心里承担了多大的压力。
庆阳说是一定会帮忙,可她实在没脸让章家人再为自己操劳,可她自己又动弹不得,这种时候她还是知道自己别胡乱添乱就是好的。
如今听见事情被解决了,她自然极为高兴。
“行了行了,快别哭了,这话是蒋家老二发下的,应该不会有错。”庆阳连忙安慰道,以后你再也不用担心那对母子再来攀扯你了,我也替你高兴,这么高兴的时候,你哭什么。”
怀宁哭道:“我是高兴的。庆阳你是不知,我有多么恨他们,尤其是陆鸣的娘。她虚伪、恶毒、刁蛮、凶悍,用人脸朝前,不用人朝后,她骂人言语之脏之粗鄙,我都羞于对旁人提及。”
“每次他娘闹出什么事来,陆鸣就来哄我,开始我还会被他哄住,后来越来越觉得没有滋味,越来越想和离。”
“可我不敢,我怕被父皇责难,怕被大臣当朝弹劾有违妇道,怕母妃擡不起头做人,而这一切我都不敢跟你说。我只能对你说我很好,虽然他娘难缠了些,但陆鸣还算体贴,我没想到我有一天能摆脱这母子二人。”
“你不知我每隔一阵子都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他们推进水里,我拼命大喊,他们却不救我,反而站在岸上哈哈大笑,说我该死……”
怀宁说了许多,许多以前她不曾吐露过的话语。
庆阳也随着她,又是悲凉又是愤怒,最后全成了恨铁不成钢。
“你这性子啊,说好是极好的,若是嫁个正常人家,总不至于如此,偏偏碰到这对极品母子,所幸你现在摆脱他们了。”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又道:“光把他们一家子撵出城还不算完,你还得写封休书,自古以来只有公主休夫的,万万没有和离的,就用义绝这一条,把休书递到知州衙门,让宋广福判离,彻彻底底断掉你与他之间的关系。”
怀宁一愣:“这样可行?”
“当然行!”庆阳站了起来,“你把休书写了,我这就找人去办,赶在他们被撵出城前,莫拉下这事,若干年后他又来找你。”.
写一封休书需要多久?
大概一炷香的时间都不用。
等怀宁把休书写好,又补了一份陈词,庆阳就着人把东西送到知州衙门去了。
宋广福收到章家递来的陈词和放夫书,总算明白事情为何会闹成这样了,合则这陆家是恶人先告状?
如今魏国公主那已经发了话,宋广福着实不用再跟这样的人家继续纠缠,让书吏把放夫书和陈词拿去存档并墨批押了印,就算是判离了。
“那这判离书是我让衙役送去,还是你们自己送?”
章程想了想,拱手道:“那就劳烦知州大人了。”
宋广福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这判离书本就该衙门发下去。”
会询问是否要自己去送,也是考虑到也许人家存着泄恨的想法,想亲手丢在对方脸上。
章程当然明白其中意思,只是想到公主嫂子那妹妹的性格,其实不见也好,直接就断了吧.
陆家母子万万没想到,先是知州衙门送来一封判离书,紧接着巡检司的人就上门了。
二话不说,就要送他们出城。
陆老婆子撒泼打滚都不行,巡检司那本就提前有所准备,派来的人自然不惧这一套。
人家也不去为难一个老妇人,押着陆鸣就往外走,陆鸣可是陆老婆子的命,自然哭着喊着追上去了。
街坊邻里都跑出来看热闹,看到这一幕,纷纷说定是这家人做了什么坏事。
先前衙门来过人一趟,这才没多久巡检司又上门了,肯定是犯了什么事。
“叫我说,定是她打着公主婆婆的幌子,四处招摇撞骗,犯到官府手里了。”刘婆子呸了一声说。
一旁有人接话:“可不是,咱们知州大人可是好官是清官,肯定不会冤枉人。”
“这一家子奇奇怪怪的,要我说陈家的当初就不该把房子赁给这种人,平白坏了咱街坊的名声。”
此时房主一家也站在旁边,闻言面面相觑。
房主儿子埋怨娘,当娘的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直说,会把房子这么便宜的价格赁给陆家人,全是因为那陆老婆子吹嘘她儿媳是公主,有宫廷秘方,可以怀男胎。
儿子成婚五六年了,就生了俩丫头片子,儿媳连个孙子都没生出来,她着急的夜夜睡不好觉,偏偏又舍不得休了儿媳。
一来亲家不好惹,二来都是普通人家,娶个媳妇要花上大半家财多年的积蓄,真把这个休了,也没钱再娶下一个。
更何况谁知道娶了下一个又会是个什么样,只能在别处想法子。
不提这边。
安远侯家到底不如以往,下人只剩了零星几个实在舍不掉的,消息自然慢。
等这边收到消息,陆家母子已经被逐出城了,安远侯忙去找广平侯。
不同于其他人家,广平侯家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里的人丁也多,也是宣仁帝还记得这个舅家,提前就让人给方家传了话。
因此他们才有机会提前做准备,恰恰也是这番传话,致使老广平侯直接被刺激得一命呜呼,不得不说这也是命。
因此,方家不光提前藏了些金银,家中女眷也都保住了。
可藏起来的金银到底有限,又有这么多张嘴要吃饭,一番人吃马嚼的,过来后还要买房子,也是生活日渐开始拮据起来。
如今方家住着一个稍显破旧的三进院里,早先安远侯可不会把一个三进院的宅子放在眼里。
可今非昔比。
踏进门时,看见里面宽敞的庭院,安远侯憔悴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几分艳羡之色。
“也就是说,这事不成了?”广平侯慢条斯理道。
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容长脸,长眉细目,穿着一身青色的布袍,看起来文质彬彬。
换做以前,谁会外衫穿这种布的?
但之前就说了,今非昔比。
倒不是为了省银子,他一个侯爵,一身衣裳的钱还是有的,但今非昔比,未来还没着落,自然低调为宜。
安远侯看了看下人上来的茶,闻着竟没有陈味,显然是今年的新茶,还用的白茶。再嗅一嗅堂上的气味,显然点了香,虽然没看见香炉在哪儿,不禁心中又是一股妒恨。
妒的是,明明都是侯爵位,偏偏之前天差地别也就罢,如今遭了难,还是天差地别。
恨朝廷无用,竟然让北戎打进上京。
也恨宣仁帝竟提前通知舅家藏私,而诸如像他们这样消息不够灵通的人家,还是事到临头才知道北戎人要进城了。
这个时候,藏人已是勉强,更不用说藏物。
如今他们一家就住在赁来的一个小院里,拢共不到两进,却住了一大家子人。因为地方太过狭小,这边说句话,隔壁就能听见,成日家中妇人就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个没完,
可想而知,安远侯过得有多憋屈,自然心中不忿。
可再是不忿,他也不会当广平侯表现出来,毕竟如今襄州这挑大梁的还是他,且家里以后如何,还得看广平侯的。
“既然不成,那就不成了吧。”广平侯还是一副淡定模样。
安远侯却不淡定了。
“那安抚使司那儿?”他换了个坐姿,“侯爷,你可别嫌我多嘴,这偌大基业可万万没有一个女子当家的道理,她都已经出嫁了,是杨萧氏,凭什么她当着这京西南路北路的家,一个个都唯她马首是瞻!”
广平侯瞥了他一眼:“凭人家慧眼如炬,凭人家男人能带兵打仗有本事,我这个排行十三的外甥女,素来就不是个简单的。当初她与杨变出京来到襄州,私下里多少人风言风语,结果呢?”
结果人家提前就看好了地方,提前就把这本来穷乡僻壤的地方,经营得铁桶一片。等人家把这边的事弄停当后,还有精力去看上京那边形势如何。
当初都说人家是失宠,现在来看人家哪是失宠,是早就看出上京是个漩涡之地,继续留下去没好处。
那会儿才是什么时候?北戎打过来又是什么时候?人家甚至能提前近一年时间看出端倪,光这份眼力就是远超所有人。
“你这怎么还反倒帮上她说话了?”安远侯有些尴尬,又道,“这种时候,可正是你这个长辈该出面做主的时候,北戎也不过是破了上京城,萧氏的江山可还在,就算圣上不在了,这不还有七皇子?”
“她一个外嫁女,如今把着这么多兵力还有这地方,不但不让我们见七皇子,规矩还要按照她的来。她这是想干什么?该不会是有了不臣之心,趁着圣上遭难之际,想帮丈夫谋朝篡位吧?”
安远侯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瞧着广平侯的脸色。
果然,广平侯听到这话不淡定了。
如今他能稳得住,是因为家有余粮,旁人稳不住,是家里没多少余粮,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他能稳住,是因为眼下这江山还姓萧,虽然丢了快一半,但总归还是姓萧的。
只要还姓萧,方家就是皇帝的舅家,是未来皇帝的长辈。如今除过那些被掳走的宗室,也就方家跟宣仁帝的关系最近。
可如果有一天,这江山不姓萧了呢?
他会在这听安远侯说话,不就是因为这件事。
可想了想——
“如今慌不得,”广平侯缓缓道,“比我们着急的大有人在,不该是我们慌的时候。”
安远侯只想骂娘,你是不慌吧,那萧元贞再怎么样还是要认你这个表叔。哪怕圣上这会儿不在了,关系却是抹不掉。
但他算什么?跟萧氏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真有哪天她萧元贞碍于大局认了方家,会认识他是谁?
没人嫌银子扎手,白养一大群人。
但只要江山还是萧氏的江山,还是昊国的江山,那么昊国的官员还是昊国官员,昊国的侯爵也还是昊国的侯爵,一切都不会变。
可若不是了呢?
“可——”
广平侯打断他:“你可别忘了,京东西路和淮南东路还有一群人,该着急的不是我们,而是他们。”
“可是——”
“你看谁下棋,一上来就出将的?”
好吧,他说得确实有道理,安远侯只能忍耐下来。
广平侯又道:“盯着那边的动静,我听说前线又收缩了防线,已经把地方让出来了。杨变急着逼京东两路归附南迁,已经露出爪牙了。那些人坐不住的,不管是出于战局,还是出于自身安危,他们都会过来,等他们来了,再图谋此事不晚。”
“好,我知道了。”.
趁着忙里偷闲,元贞去看木石。
如今木石可是大变样,摇身一变成了火器局主事。
其实也就挂了名儿,他才没功夫去管那些闲事,他如今试炮已经试魔怔了,专门让元贞在城郊给他找了个地方,用来试他的火器。
隔三差五这里就会炸一次,声音传进城里,百姓都问这是怎么了,官府的解释是为了采石修建新城。
至于能不能唬住,那就见仁见智了,百姓也习惯了这时不时的轰响声。
“你给我找的铁找来了没?”
一见元贞,木石就冲过来问。
元贞皱起眉,无奈道:“能找来的铁,我都给你找来了,总不能拆了兵卒们的甲衣兵器、又或者收了百姓家的农具菜刀,来给你融铁?这里不产铁矿,你是知道的。而产矿的地方,暂时不归我管。我已经派人去几地询问了,能否用粮食或是银子换,去的人还没回来。”
这时,又有两人走来。
竟是刘俭和马安福。
是的,他二人也逃出来了,还有马安福的徒弟刘贵。
徒孙三人寻了办法混出皇宫,又找到蒋家人,后来跟着蒋家人来到襄城,只是碍于某些原因,元贞一直没让他们在人前露面罢了。
“刘叔。”
“公主来了。”
刘俭招呼着,又笑着说,“这石头是个犟驴,非犟着要把他的飞天威武大炮给造出来,可试了多次,那炮膛都承受不住压力,太容易炸膛,十次炸九次,关键是炮膛不好做,耗时太长。”
“他又一再说继续加厚膛壁,把那炮造得又大又沉,几个壮小伙都搬不动,只能用吊杆吊到车上,用牲口拉。要我说,这东西打仗的时候可用不了,机动性太差,用来守城,怕是自己就把城墙给炸了。”
一听见说他的想法不行,木石就急了。
“我的飞天威武大炮一定会做出来的!不是我想错了,是铁不行。我跟铁匠沟通过,普通的团钢法炼出来的还是铁,只有锻钢法炼出来的才是钢,只有钢来做炮膛才不会炸,但锻钢法太耗费铁,现在缺铁。”
说来说去,就是原材料不够,但元贞也没办法。
这东西普通地方不产,只有那么几个地方才产铁矿,偏偏她又鞭长莫及,就算想派兵去打,也得够得着才行。
“要我说,他就是心气太高,非要指着威力最强的做。”刘俭摇头道。
他和徒弟徒孙来到襄城后,元贞暂时不想让他们人前露面,就寻思找个地方将他们藏起来。
什么地方比木石用来试火器的庄子更合适?
本是因为木石一旦试起火器,就没日没夜,总不能睡在荒郊野外,就给他盖了个小庄子,用来遮掩和落脚。
刘俭一听说有这地方,又听说木石就是造出震天雷给了北戎一顿痛击的人,顿时兴趣大增。
说兴趣都是假,心心念念还惦着宣仁帝是真。
只是他不说,一切都藏在举动里。
在他的想法里,如果有一天,真能造出能大威力打击北戎铁骑的火器,说不定圣上就有回来的一天。
元贞笑道:“他有这想法是好的,不是敢于想敢于做,有这种不疯魔不成活的信念,他也弄不出那震天雷。”
刘俭也赞同元贞的想法,点头道:“倒也是。”.
木石又匆匆忙忙去弄他的炮了,这边刘俭领着元贞去屋子里喝茶。
元贞把广平侯家的事说了。
刘俭含笑道:“圣上只吩咐我,让我自去逃命,可没吩咐过以后该如何,要如何。老奴幸得公主庇佑,得以徒孙三人有个安身之所,已经是万幸。至于其他的,管不了,也不想管。”
元贞自然不是无的放矢,她今天来说是看望木石,其实真正想见的反而是刘俭。
就是想把这事告诉对方,算是提前打个招呼。
毕竟这襄城未来会越来越热闹,刘俭作为她爹身边跟随多年的心腹,他的身份其实能做很多事。
元贞啜了口茶,淡淡道:“我猜现在有许多上京旧人都在暗中猜我与杨变有不臣之心,就当下情况来看,刘叔觉得这不臣之心是好,还是不好?”
这已经不是试探了,而是明着问了。
刘俭笑了起来,笑得格外感叹。
“认真说来,老奴作为无根之人,跟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断了干系的。除了徒弟和徒弟的徒弟,便是圣上了。”
“老奴侍候了圣上一辈子,与昊国仅有的联系,也只在圣上身上。”
“如今圣上身陷囹圄,老奴无能为力,其实一切早在城破的那日就注定了。”
“臣与不臣又有何妨?谁来做这个皇帝又有何妨?与我无关。与其做生,宁愿做熟,老奴只求若有一日,公主有能力,请一定要救出圣上。”
说着,刘俭拜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