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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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省的公廨都在一座大院子里。
说是三省,其实主要还是尚书省,职差也有了很大的更改。
除了尚书令外,只保留了中书侍郎和门下侍郎各一,中书侍郎领六部,门下侍郎领六部给事中,其上则是尚书令。
另外都察院、审刑院以及五监的监官,则直接对应尚书令。
此时,尚书省的议事堂中,中书侍郎罗长青、门下侍郎谢成宜,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纪光、右都御史宋浦等人都在。
谢成宜皱眉道:“北戎此举明显打着想挑起内斗的主意,这是眼见从外攻不破,便从内制造矛盾。”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如今在座的,都算得上元贞一手提拔起来的,算是她为自己组建的第一批班底。诸如此类人还有许多,此时坐在这里的,不过是位于中枢出谋划策能拿主意的几个。
“北戎即使放还一些人又如何?如今整体框架已经建立完善,只差细枝末节需要拾遗补阙,北戎那边不可能放回来太多人,只放回来几个,其势力并不一定存在,又能妨碍什么。”
说这话的是宋浦。
认真来说,他算是这些人里最清白干净的一个。
这个所谓的清白干净,指的不是字面意义的,而是在此之前,上京城未破之前,他已无任何差职在身,宋家算是有罪在身的人家,既没有食君俸禄,自然与旧朝廷无甚牵扯。
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此前他们都是旧朝官员,官位或大或小,反正是有关联的。哪怕是谢成宜这个主战党,当初被排挤在家,也有闲职挂在身上。
都明白北戎此举是为何意,但像宋浦能这么明晃晃说出来,并点出其中利弊的,还属他是第一人。
元贞当然知道其他人在顾忌什么。
要说在座的人还心向着旧朝廷,自是不可能。她提拔的人,她自然知晓其来历,对对方有过深入了解。
这些人以前大多被排挤在中枢之外,又或者干脆领着闲差度日,与旧朝势力毫无牵扯,又怎会向着旧朝廷?
他们顾忌的是法理。
所谓法理,用通俗点话来讲,就是君权神授,顺天应命,顺理成章。
听起来似乎有些含糊,但它确实也挺含糊的。
大体来说,就是继承皇位的合理性。
比方说,皇位是承继亲爹亲祖父亲叔叔的,这都是合理性,也是合乎法理的。
为何史书中,总有记载某地某处出现什么祥瑞,当朝皇帝如何如何。
那皇帝难道不知,一个代表着祥瑞的气象或是动物就能代表是祥瑞,是上天对自己以及朝廷的祝福,这整件事难道不荒谬吗?
他当然知道这是荒谬的,但他就是要昭告天下,以此来证明自己乃正统,乃上天万神都庇佑之人。
骗明眼人骗不过,但这世上其实没那么多明眼人,来忽悠他们却是足够了。
一次不够,再多来几次呢?
总会对人们产生深刻的印象,陛下是至高无上的,是真龙,是天子。
还有些地方诸侯渐渐做大,为何总喜欢在史书中在早已灭亡的旧朝里,给出身贫寒的自己寻一个‘祖宗’?
他难道就喜欢给人当孙子?
并非如此,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一个名义罢了。
就譬如史书中总有人打着‘匡扶汉室’的旗子去起义,去割据一方,说白了就是给自己寻一个合理的法理性。
这东西看似无谓,但当你有了这个东西以后,别人若想来打你,就需要更高一等的法理来压制你,才能师出有名。
而没有这个东西,随便一个人都可以骂你逆贼反贼,打着诛反贼的旗子来讨伐你。
就譬如许多人在每次大战前,都会写一封檄文。
檄文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己人写给自己人看的陈词滥调?
当然并非如此,除了鼓舞士气外,更多的还是昭告天下,自己此番挑起战火,是师出有名的,是为正道。
回归正题。
元贞如今建立的这个新朝,其实并不具备法理性。
当初解决那些旧朝廷官员勋贵,是以势压人,是刘俭拿出的那封含糊不清的手谕。
那封手谕里,宣仁帝虽赞了元贞和杨变,但并没有明说将皇位传给二人。
当然,手谕是为假,元贞完全可以写一封将皇位传给二人的手谕,可如此一来,手谕的真实性就大大降低了,太容易让人质疑。
历来就没有把家业传给女儿女婿的,更何况是一片江山,哪怕这片江山已千疮百孔,急需人来缝补。
说给寻常百姓听,百姓都不信,更何况是那些人精。
所以只是一封临时托付的手谕,彼时才最能取信于人。
这也是当初为何元贞一直等到最后,才让刘俭拿出那封手谕出面定局的原因,之前还要耐着性子看那些人唱大戏,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
此番,北戎打着和谈的旗子,要放一些原昊国皇族之人回来,完全就是为了膈应元贞和杨变来的。
因是当着天下的面,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无法从根源上直接杀掉那些人来解决问题。
而一旦让这些人回来,底下那些被她已经压下去的人,此番恐怕又要再起心思。
眼前这些坐在堂上的人,元贞有信心不会背叛。
不光是提拔的恩情,也是都是既得利益者。
可这里才多少人?
底下那么多人,其中有没有不服被他们这些人占据了高位的,会不会想再来一次拥护之功,以此将这些高位者都拉下来,换自己上去坐?
历来,复杂的从来不是事情,而是人心。
此番北戎诛的就是人心。
这是在座之人都明白的道理,因此他们才心中顾忌不敢多言。
毕竟,从始至终元贞杨变都没有说要自立为帝,还是打着镇北王的名头。建立新朝廷时也含糊其辞,从没有说明这个新朝廷到底是昊国的新朝廷,还是其他的新朝廷。
北戎此举等于把人逼到台面上了。
要么是杨变元贞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立为帝,要么就是等着迎人回来,现成的桃子给他人摘,说不定这个摘桃子的人早已被北戎策反。
而若是杨变和元贞自立为帝,人家更有法子对付你了。
完全可以放个皇子出来,北戎来出兵力以讨伐的名义打你,打得更名正言顺,彼时就不是入侵其他国家了,而是诛反贼。
所以这是个两难之局。
“我们可以不跟他们谈!”有人道。
连和谈桌都不上,自然没有后续了。
“人家打着为两国百姓之福祉减少战乱的旗子,你若不谈,不是将自己放在天下人口诛笔伐之中?”
本就不具有法理性,再来个为了一己私欲,祸乱天下。
好吧,等于元贞为了眼前付出的一腔心血,全部付之东流。
然后别说挨着大理那两个小土司要自立为王了,恐怕各地都要冒出不少类似这种事。
伤害倒不大,就是膈应人,给百姓一种新朝廷即将完蛋的感觉,于安定与百姓民生有很大的影响。
“所以就是说,必须要谈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元贞。
说到底,这里她才是那个做主之人,他们顾忌的也是她。
元贞穿了件尚书令的紫色官袍,并未戴官帽,一头乌发在头上梳了个独髻,发髻用两指来宽的玉冠束着。
本来女性的柔美,在这身装束下,淡化了其柔美之意,增添了几分中性的俊朗与威严。
见众人望过来,她神色淡淡道:“他们既想谈,那就谈谈吧。”
“可——”
罗长青暗中拉了谢成宜一把,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语。
元贞站了起来:“行吧,你们各自去忙,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才哪儿到哪儿,慌什么。”
说完,她就走了,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难道真要去谈?
可——
“萧相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早有决断。”
如今也只能暂时这样了。
众人各自散去.
杨变从外面走进来,就看见元贞一身官袍未脱,半阖着目靠在贵妃榻上。
他走过去,将她脚上的靴子扯了,扔在一旁地上。
“怎么没换身衣裳?”
要知道她素来最是讲究,回到家中以后,必然要换一身干净的家常衣裳,在外面穿的衣裳则会让侍女们拿下去。
今天倒好,就这么靠在她那干净整洁的贵妃榻上。
“给忘了。”
元贞站了起来,这才叫人服侍她更衣。
也没进里面去,而是就把外衫脱了,仅穿着中衣外面随意套一件袍子,又把发髻给拆了,随意披散下来。
“是因为和谈之事发愁?”
这是毋庸置疑的,杨变也是刚从兵部回来,自然也知道这件事。
元贞想了想,道:“倒不至于发愁,退一万步来讲,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这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真若是将人放回来了,若是识趣也就罢,若不识趣,我有一千种办法让那些人消失得无声无息,即使之后有些小乱子,压住也就罢。”
可这是最后的办法,轻易动用不得,太过于不折手段,一旦沾上,就是一辈子的污点洗不去。
以后谁来骂元贞,都能骂她弑兄杀弟,日后史书上必然会记她一笔,给她按一个恶人名头。
与日后新朝廷也不利,就如一个当下官的,不想让上峰觉得自己是个心机深沉,为达目的不折手段的人。同样一个上位者,也不想让下面人看见自己不仁慈心狠手辣的一幕。
当时解决的是痛快,后续带来的连锁坏处是无穷无尽的。
自古以来,暴君皆不得长久,俱是因长久以来他给人的印象便是心狠毒辣,专权独断,手段残暴。
这样一个人,下面人因惧怕,不敢说也不敢做。
偌大一个王朝,皇帝一人的耳目必然是闭塞的,没有言路,官员不敢承担不敢做事,必然弊政横行,贪腐成风,这些坏处都会在某些时日突然集中爆发出来,然后王朝顷刻分崩离析。
听了元贞的话,杨变面色哂然。
元贞见之,不禁疑惑挑了挑眉。
杨变摸了摸鼻子,道:“我本打算若是不行,到时候我来挑这个名头,总不至于让你担个残害亲人之名,没想到你自己已经提前想好了。”
“怎么?惧怕了?”
“怕了怕了,”他故意做出惧怕神色,道,“我怕不知何时招惹了我们萧相,萧相也用她那一千种办法,让我消失得无声无息。”
这明显就是调笑。
其实‘萧相’一词,倒不是元贞指使下面人让他们这么称呼自己的,开这个头的应该是谢成宜。
他这么一本正经叫了几次,其他人才陆陆续续这么叫起来。
结合当下事情来看,谢成宜明摆着是在帮她淡化‘公主’这个名头,着重申明她尚书令这个身份。
所以说,有一个观察入微心思细腻的下属就是好,给她省了很多的事。
“行了,不说笑了。”
元贞打起精神来,道:“这些都是我们的预设。事情到底如何,还没谈过,都只是猜测罢了,只有和北戎谈过,才能对症下药,如今说这些还早。”
杨变拍了拍她的肩,安慰道:“你既明白就行,剩下的我就不多说了,反正到时候需要背黑锅时,你与我说便是,我才不怕众人唾骂。”
“说的好像我怕似的。”
“你是不怕,但总不能事都让你做,骂名还让你来担,我坐享其成吧。”
元贞换了个坐姿,躺了下来,头枕在他腿上。
杨变也不再言语,默默地顺着她的长发。
许久——
“有时候会想,什么时候能扔掉这个破摊子,就你我带着熠儿,四处游山玩水,怕是也极为快活吧。”杨变有些感叹说。
曾经他以为他是喜欢打仗的,后来才发现他哪是喜欢,只是以前他的生命里除了打仗还是打仗,他便以为自己喜欢。
而现在,他有了妻和子,有了亲人朋友,关键总是打仗没完,而且各种事情层出不穷,就会格外厌烦。
尤其成天看着她为这些破事忙碌烦扰,就更厌烦了。
元贞拉着他的手,磨蹭着上面的薄茧。
“想要游山玩水,也得国泰民安,国不泰民不安怎么游山玩水?怕是刚到一地,当地打起仗来,就得逃命。”
顿了顿,她又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说是要和谈,其实其中夹杂了无数问题。
怎么谈,在哪儿谈,什么人来谈,是上你那去,还是你到我这来,这都是问题。
这次北戎为了展现诚意,竟是他们三皇子亲自出面,相对应的这边自然要出个重要人物。
罗长青谢成宜等人本是要毛遂自荐,无奈北戎那边慕容兴吉不同意,说他这般主事人物都出面了,何必派一些虾兵蟹将敷衍他。
言下之意,必然要出个同样重量的人物。
那只有两个人选——杨变或是元贞。
杨变自告奋勇,元贞不同意,说他是军队的主心骨,是定海神针,军队的统一和强大,才是如今南边安稳的本质。
可让元贞去,杨变也不同意,说她是中枢的脑,也是定海神针,否则如今南边还是一盘散沙,她的那些文官手下可不会听他的。
最终结果是元贞去。
至于杨变,元贞已经用她的方式让他屈服了。
临走的那日清晨,杨变光着上身躺在榻上,下面盖了条丝绸薄被,十分不甘道:“萧元贞,你卑鄙无耻,为何学我用我的法子?”
此时,晨光熹微,室中还有些昏暗。
元贞已经起来了,也没叫人进来服侍,而是自己穿着衣裳。
“你我既棋逢敌手,那就要看谁的本事了。”
大致就是,双方相持不下,又实在无计可施了,就想用自己的法子来解决对方,想让对方松口答应让自己去。
只可惜杨变没提防元贞会对他使了美人计,一时晕了头答应的话脱口而出。
话既出口,那就是一口唾沫一个坑,不容反悔了。
“那是我神志不清时说的,不算。”杨变耍赖道。
元贞穿好衣裳,走到床前来。
“行了,别闹了,你是知道的,他们为了展现诚意,选了穰县作为和谈之地,此番虽有利于我们,但外面还是需要有人领兵布置,提防一个不对兵刃相见。”
也就是,其实杨变也会去,只是不会进去罢了。
“你还不起来,再赖着,一会儿就不带你去了,我带贺虎去。”
杨变当即一个鲤鱼打挺起来了.
穰县之北如今属于北戎的地界,之南则属于新朝廷。
双方选了两国交接之地,作为和谈的地方。
而此地被群水环绕。这也是元贞为何说此地利于己方,因为他们水军力量并不差,相反这对北戎来说是弱势。
这趟元贞就是坐着船来的,走水路只花了半个时辰不到。
此时核心之地已经搭起了一个营地,被彼此双方的兵马围了起来。
北戎那边是将士林立,甲胄分明。
而这边丝毫不输对面,甚至因工匠更为精良,做出的铠甲只从外表就能看出之间还是有一定差距的。
按照提前谈好的,双方只能各出五十人,进入营地之中。且都不能带兵器和火器,甚至连铠甲都不能穿,双方彼此互相检查,无误后方可进入。
元贞到时,慕容兴吉已经在此候着了。
这是二人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相见,慕容兴吉的眸子几乎胶着在元贞身上。
与之相反,元贞倒是很平静,似乎并不认得对方。
“你我之间还算有些缘分?若非当初你昊国不守信用,此番你应该是本王的王妃。”
元贞讽笑了笑:“三皇子何必自欺欺人?敌我之间,和亲不过是折辱对方的手段,既已兵戎相见,又何谈是什么缘分?当日戎国提出和亲,不过是为了拖延,为了故布迷障,迷惑我朝罢了。同样,我们假意答应和亲,实则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过是同等手段回应罢了。”
这人还没进去,就在门前吵起来了。
这边还只是言语争锋,另一边负责守卫的将士们则纷纷拔出刀来,颇有一番一言不合兵刃相见的紧张感。
“我是该称呼你元贞…公主,还是魏国公主?”
元贞淡淡道:“你可以称呼我为萧尚书。”
慕容兴吉微微一哂:“既如此,你我不过初至,萧尚书我们不如进里面去谈,也免得在此影响了他人,再闹出什么误会就不好了。”
元贞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之后双方经过彼此互相检查,轮到慕容兴吉时,杨变不客气地命人上前检查他身上可藏了什么利器。
轮到元贞时,慕容兴吉倒甚是大度,说萧尚书一弱女子,自然不可能藏利器,算是免了此事。
临到要进去时,杨变拉着元贞不丢。
众目睽睽之下,元贞也不好对他说什么,只是暗暗捏了捏他的手。
这边,慕容兴吉看到这一幕,又见杨变转头对他怒目,本来心中质疑那个重活之人是元贞的,现在则又倾向那个人其实是杨变。
想到这里,他嘴角微动,回望过去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挑衅。
可这时,杨变反而收回了怒视,变成了面无表情。
这让慕容兴吉颇有种挑衅落在空地的羞恼之感,同时心里又开始摇摆不定了。
难道杨变才是那重活一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