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有信
在姜太昭仪长子郁郁而终,而汝南王元漳上书请求更姓一事闹得满城风雨时,阳翟公主并没有意识到在未来的某一天,它会决定自己的一生。
自从父亲退居内苑之后,她的日子便静如止水。十四年前的那场动乱,除了确涉其中、咎由自取的南北世家之外,本身最无辜却牵连最深者,莫过于姜太昭仪二子。这场政变的罪首姜弥是元湛的舅舅,而陈留王氏等兖州士族,则是濮阳王的属臣。廷尉将几大家族谋划废立等诸多大逆不道的阴谋一并查出,因此,濮阳王即便无意于此,也永远洗刷不清了。
虽然皇帝本人对此次清算有心宽大处理,但为确保后来者不再翻旧账或借机论事,更是为了保全其他皇族,濮阳王被剥夺爵禄,其子女虽在襁褓,也直接被中书令顾承业等人安排,直接迁离旧邸,安排在兖州附近的府舍,淡出时局。如果不是元湛病逝,洛阳甚至都要忘记今上并不是先皇唯一的血脉。
元湛的死讯传出后,洛阳宗正与仪部、刑部两位尚书先后抵达,在封存府邸后确认了濮阳王的死因,确认是病逝后,才层层上达天听,随后由朝廷昭告内外。
眼下,整个洛阳城内便开始讨论濮阳王的治丧事宜,回顾多年前种种,帝家枝叶零落,实在令人心酸。
紧接着,时人便意识到魏祚已然凋零,而圣后称制已久,仍然只有阳翟公主一个女儿。因此,借着此次凭吊,不少人试着建议将姜太昭仪幼子接入宫中。而轰轰烈烈的子嗣之议,便由这一年春天开始。数百人于圣后驾前恸哭,道德与礼义的指摘一度让尚书台停摆。而羽翼丰满的圣后也终于雷霆震怒,因旧事余罪被杀者三人,禁锢夺职者数十人。
由于当年与元湛一同册封的还有汝南王元漳,在惊慌失措中,老迈的宗王终于在骠骑将军吴玥的指引下,寻遍族谱,最终经过一番长篇大论后,自请更姓为陆。而她这位阳翟公主的姓氏,也就顺势敲定下来。
按照北朝风俗,女子十岁便要分发,余年之后,左右各作环髻,以此为成年标志。阳翟公主陆秀有了正式的姓名、生辰与发髻,洛阳的宫人们也意识到,再过不久,洛阳怕要迎来一场盛事了。
公主通晓政事,却总少娱情,京中集会总是不见身影。如今世族没落,驸马之选,可全权出于帝后一家之言。骠骑将军吴玥之子姿容俊美,行仪有度,似乎已是钦选内定。然而圣后仍命仪部与宗正再挑选数人,择日入宫,以选择羽林侍卫的名目,亲自相看。而先前那场政治打压的气氛,也借以姜太昭仪幼子元泽年长不可无人教养,暂入汝南王府内关照为由,稍作缓解。
而陆秀也明白,这场政治纷争其实远远没有结束。
在择选羽林之前,仍有一场初一大朝会,陆秀也随众人依班登殿。早年便随母亲视朝的她,早已没有了最初仪式所带来的新鲜感,在母亲的谆谆教导下,她早已深知如何关注站位隐含的人事变动,以及每一场朝会所宣布的内容所昭示的政治动向。
吴淼于十二年前病逝,自此之后,三公层面便无人进望。权力整合仍需架构上的跟进,朝中旋即设立知政事官六人,由尚书左右仆射、侍中两人、中书令两人担任,预议国政,事同宰辅。平日六名知政事官合署办公,其署名政事堂,设立于门下省。
次年,圣后下诏,除一名中书令,择已任御史大夫的彭耽书参与朝政,进入政事堂。至此,圣后借由彭耽书与众不同的身份背景,在政事堂撕开了口子,女子与非台省官员也能进入宰相的执政序列。随后,更有“参预政事”、“平章政事”、“同掌机务”等诸多名号,政事堂除了固定六员外,也有了新鲜的血液。
这个调整不可谓不高秒,宰相与台省皆不可固化,这于皇权来讲十分不利。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圣后即将称皇,若只有台省、侍中等长官才能谈论大政,那么罢黜的时候也就体面全无。政治规矩与政治名分,向来是权力游戏的潜规则,那是规则的规则,陆秀与母亲皆烂熟于心。
今日大朝,政事堂层面并无太大改变,仅仅是民部尚书被罢平章政事,而入朝序列里,又增添了两名陆氏子弟。这是一个信号,这是要为陆氏奠基最高权力而清除障碍了。
自十四年前那场宫变后,时流言及陆家,多有忌惮。但眼下而言,陆家除母亲之外,真正掌握内部权力核心的是右卫将军陆扩,以及七兵尚书陆微。而远在荆州的丹阳郡公陆归则负责收扫边境,与公主侨居襄阳,并不在权力核心之内。毕竟,圣后即将称帝当政,有一个供人遐想的吴国正统摆在荆州,内部倾向魏国旧族的势力,才会考虑排除万难,将有双重背景的圣后推向至高的宝座。
如今,朝会多出来的人是陆扩的两个儿子散骑常侍陆修、民部侍郎陆离。根据以往的升迁轨迹,两人其中一人,即将进入政事堂。
意识到这些后,陆秀也感慨这些政事堂的人也真是好涵养,母亲的手段已趋于强硬,这些人竟然还能忍。
不过她的慨叹并没有被辜负,紧接着,便有治书侍御史等人弹劾陆扩,但都止于骑马于铜驼街行止不雅等事。然而,这不过是大乐之前的前奏,这些人的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把陆扩凸显出来。
这是一次有节奏、有预谋的出击。
果然,最后刑部的江恒站出来,郑重道:“臣请奏,先帝三子棺椁上月已奉入禁中,但宫内不乏流言,更有异象之说。有人指右卫将军陆扩有涉,为求公允,臣请将右卫将军调离职任,避嫌一二,待刑部查清原委。”
陆秀站在最前方,此时也有些诧异。她参加的朝会已有四年,从来都是四平八稳,乏甚冲突。像今天这样掌握相权的外臣直接攻击禁军,还是头一次见。
不过陆秀这个年龄也已经清楚,这种层面的搏斗绝不会立刻见血。江恒与魏钰庭等人海西想借由元湛丧事在都中的舆论,将陆氏派系的禁军暂时调离,以拖延圣后称帝的步调。毕竟这种高职位的禁军一旦调离,不能没人补充。陆扩走的容易,想要回来,绝不可能。
待江恒说完,殿内一片沉寂。陆昭则淡淡一笑,问道:“刑部尚书此言,诸公如何看?”
人群中,有几人用余光看向魏钰庭,而魏钰庭却沉默不言。此时,身为洛阳令的刘光晋则出列道:“刑部所言,虽是援例,但于时下境况,未免偏离。流言蜚语,再所难免,所涉人事,未必属实。目下丹阳郡公与益州刺史正对边境用事,臣身为洛阳令,以为天下稳定,首在畿内。京畿稳定,首在内宫。此时内失之分寸毫厘,外则失土地千里。右卫将军掌宫禁日久,若骤然离任,岂非惊动内朝?若果真宫内有异象,也非禁军之责。陛下何不诏钦天监试论一二,或有可解之道。”
刘光晋此言一出,几乎除魏钰庭之外的所有人都看向他,并且露出惊诧的神色。陆秀正想要附和,却见母亲的目光凌厉地横扫过来,旋即噤声。
御座上的陆昭并没有支持某一方,而是道:“洛阳令与治书侍御史所言,皆有道理,既如此,先令政事堂讨论,再行裁夺。”
接下来的议事也就乏善可陈。
下朝后,陆秀追至母亲身边,不解道:“阿母即将登位,正需钦天监呈祥瑞吉兆。此次江恒提出宫中异象,正式阿母行事的大好时机。刘光晋又是阿母擢升的旧人,为何不应,只将此事埋入政事堂?”
所谓政事堂裁论,其实就是默认暗流涌动,让各个势力相互博弈,接下来很可能让陆扩去值变得有风险,而钦天监呈报祥瑞也变得不了了之。
陆昭望着已近及笄之年的女儿,对其应变能力也颇感欣慰,谆谆教诲道:“江恒才华在寒门内仅次于魏钰庭,他以异象之说攻击右卫将军,难道真的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卖给我们破绽?”
即便当年赢得最高权力的宝座,但皇权与相权的斗争远未停歇。昔年的伙伴摇身一变,便成皇权的对立面,而在女主当国一事上,更是不惜余力地打击,以求制约。
见到女儿沉默,陆昭便拉过她的手,一边徐徐前行,一边道:“这座宫苑里每个人都是人精,但大多时候还是一盘散沙。人情博弈,时事算计,落到实处,最终还是绝对力量的对抗。眼下皇权相权势如水火,打掉一个右卫将军已是极为有利,但若能收买一个右卫将军,则要获利更多。寒门拧成一股绳是好事,也是坏事,但坏就坏在聪明人太多。”
“你的大局,未必就是我的大局。江恒之议诚然强横,刘光晋之议则在收买人心。况且钦天监仍需我们完全掌控,没有十足把握,断不能出手。若果你当时符合刘光晋之议,钦天监若有二言,我们也不好再出手。”
“钦天监一事,是女儿想的不够周全。”陆秀先是颔首,旋即又问道,“可是祖翁他也是陆姓,母后又何须担心他会被刘光晋等人收买?”
天家难有温情,女子执政要跨越的执政序列,更要比男子多得多。不过陆昭并没有示于女儿太多,只道:“我之家人,也绝非外人随意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