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门阀之上 称帝番外 花有期

所属书籍: 门阀之上

    花有期

    风有信,花有期。所谓一月二气六候,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以梅花、山茶而起,其次便是水仙、瑞香、兰花、山矾。到了清明有秋千节,前有海棠、梨花与木兰,后自有桐花、麦花、柳花可赏。只消谷雨一过便只剩牡丹、荼蘼与楝花,一年春事也就了结。

    今年花信犹晚,至清明后,兰花、山矾、桐花、海棠,连场艳景惊心动魄,观之难免心生慨然。倒是华林园里新扎的秋千架,被一丛丛粗壮高大的海棠包围,只待秋千高高扬起,便可看到花海正浩瀚地、不容分说地翻涌。

    睡至太阳高升的陆秀,此时端正地坐在妆镜前,任由侍女为她分发,插戴。陆秀五官皆薄,小小的面孔,细伶伶的鼻管,上唇薄薄,下唇稍丰,清秀流丽。唯有那一双眼睛仿佛独立于面孔之外,凤目深深卧在眼窝里,乌笃笃的。而晨起的衣袖随着她的身体折拧着,仿佛早春池塘的鱼,冰封刚刚解冻,肢体尚且僵硬,然而河川已泻,春蛰已醒,不游起来断然是不行了。

    “公主一定要戴这支吗?”侍女有些不确定地捧起一支白梅花簪,以花信来说,这并不应景。

    十四年前,荆州别驾陆冲远逝,去岁追封扬州刺史、加侍中、赠恩远公。恩远公生前曾探望尚在孕中的圣后,南下之后在吴乡逗留数日,却突遭变故。去世后其故吏便将恩远公为公主置办的钗环妆奁送入宫中,以慰圣后之心。

    颜色与寓意在侍女们的眼中,多少有些忌讳,而近日圣后正为钦天监所承报的天象不快,因而众人都有些拿不准主意。

    “就要这支。”

    白色的梅花簪清冶无匹,亦勾起了黑暗眼眸中那一缕艳光。

    自出生时便经历鲜血洗礼的她,再无需他人告知,唯有死者的意念从来忠贞,无可更改。

    这一日天气极好,待选的羽林侍卫早已集于西省。因此,禁苑内多是年少的宫女,此次身为公主的陆秀也不便前往西省,见苑内一众青粉颜色,欢声笑语,也就少了忌惮,领众人一道游玩。

    海棠颜色姣腻可爱,轻风一过,便飘零飞舞,犹如明霞剪碎,香艳消散于暖烟之中。此时青天明媚,四周山岭尽在眼前,被这一抹胭脂色勾勒,便如江山染血。女史们互相赏看对方的新裁裙衫,年轻的面庞,绵延的裙摆,风流的姿仪,陆秀屏息看罢,那吹动女史们衣袖与鬓发的风,似乎也不断地向她吹过来。

    陆秀随手用衣袖将秋千板上的落花一拂,坐上秋千。一名侍女在她身后推。朝阳下的秋千绳好似极细的金链,在空中摇荡,明明晃晃。

    “高一些……”

    “再高一些……”

    没有宫人们的扭捏与惊叫,陆秀催促着。她想知道再高一些,是否就能看到宫外的灵台、奔流的洛水、以及那片完整的江山。

    秋千随风摇摆,其势渐高,陆秀仍曲膝用力,只见绳索摇荡,已渐渐能与树梢齐平。她的裙衫勾动花枝,又平白惹来一场浩大的胭脂雨。进而,她看到了危危高楼,四望天高地阔,远方涌着层云,劈面而来的清风将眼前阴霾散尽。

    然而下一息,陆秀忽见在自己的正前方、高高树冠的阴影下,坐着一个清俊的少年。他一袭幽白直裾,束带犹如两条燕尾一般落落下垂。秋千回荡,那两条燕尾逐渐拉远,好似黑暗中的银河光带。陆秀一时不再使力,只由着秋千摇荡。少年不过十四五岁,一双干净修长的眉眼。只见他指尖撚着一片萎顿的海棠花瓣,几只凤蝶落在他的肩头,仿佛一身都是海棠的艳影。

    是个招蜂引蝶的家伙,陆秀只觉得自己笑了出来。不知是否是错觉,对方似乎也朝她微微一笑。

    她的心智已随秋千一起动摇,花海即将淹没理性,凌驾于一切之上。

    羽林亲卫既有所定,陆扩去职避嫌一事,也就少了许多关注。此次他回到府中,只见署官范玄之已侯在门前,满面堆笑:“恭喜将军,将军德音身正,邪情不敢有伤。”

    陆扩却仍心中烦扰,但也未失礼数,摆摆手道:“不过是些许杂鱼搅动浊流,又有什么值得恭贺。倒是这些寒门子弟,连宫禁之事都说得有鼻子有眼,拿到朝上攻讦,岂非是右军失职?”

    范玄之叹息道:“江尚书所言种种异象,卑职实在闻所未闻。若真有疑情,卑职即便不能清肃宫禁,也必会通知将军有所准备啊。”

    陆扩将铠甲卸下,便请范玄之落座:“通知我倒在其次,此事想必圣后也有些措手不及,右卫终究有责。”

    范玄之点点头道:“此事所涉,卑职一定查清禀明,尽力压下此事,不做翻引。”

    “不可!”陆扩当即喝止,“此是易鼎之际,我家家声虽显,但圣后临朝,未免太过退让。前次事由,我家竟无一人发声。江恒不是说禁中总有异象流言么?此番必有人暗中窜动。待你查明仔细,前来报我。”

    范玄之却有些犹豫:“可是上次朝议,圣后似乎并无此意啊。”

    “那依你之见……”陆扩对于这位由陆归推荐来的署官也颇有寄望,因此言语之间也不乏慎重。

    范玄之道:“此次事件,大致有三层意思。第一,自然是要有人借机夺将军权位。其次,刘光晋出面为将军解围,也实在让人难以猜度。再者,圣后压下此事,似是不许朝堂再作广议。前两者,将军可暂且不做考虑,但是最后一层,生后如此表态,很明显是不想让将军牵连过甚。易鼎大业,变革在即,元氏气数将尽,只待再创新庙,此时树敌过多,想来也不是好事。”

    陆扩听到此处,眉眼也舒缓起来:“恨我愚钝,不能知晓此情。既如此,这件事便交由玄之处理。”

    范玄之有心提点,其实还是怕祸及己身。此事虽然圣后已在压制,但深祸未远,他不过是无根的员署,还是不要引火烧身的好。说到此处,范玄之也站起身来道:“叨扰将军良久,不敢再误职事,卑职就先告辞了。”

    “自然,自然。”

    范玄之行出官署后,便在宫苑附近逗留片刻,等行人稀少时,才折向陆昭所居的大殿。

    范玄之点明之后,陆扩也不再疑虑。这次江恒想要除掉他的军权,应该也是想让推举七兵尚书邓钧入政事堂。邓钧通晓军事,曾随上皇征战西北。虽然之后被召回入朝,削去兵权,但其人在上皇还是太子时便为禁卫,一旦入政事堂,来日禁中若有变,其人也能在禁军中作以呼应,甚至请出上皇再度临朝。虽然上皇健康每况愈下,但临朝一事也不是不可能。至少能被群臣架起来,写一张废后并传位于元泽的诏书。

    至于刘光晋则要机敏得多。不同于魏钰庭、江恒等人声势相连,刘光晋的身份背景令他稍显孤介,颇难自存。此次发声,一是要缓解圣后方面的一些压力,其次则是想要交好禁军。京畿之内与宫禁之内,难免有职事交涉,日后渗透也颇为方便。

    想到这些之后,陆扩对刘光晋便没有那样的感激之情了,反倒是有感于陆昭手段强硬,竟然将此事一力按下,一切皆在掌控。于是,在返回署衙后,立刻招来一名书|记,口述上书,表示今年羽林军例行择选之外,还应当扩充。

    理由也是现成,宫中异象流言频生,七兵部协同不利,以至左右卫难以兼顾。如此也能将七兵部牵引进来,免去一些仅针对于自己的恶劣影响。

    次日,这份奏疏便经由政事堂呈入禁中。陆昭细览过后,对身边的范玄之颔首一笑:“右卫将军直节刚烈,难免疏漏,全赖玄之拾遗。”

    范玄之在几名内侍与阳翟公主陆秀的灼灼目光下,也只悻悻点头应是。

    然而话刚说完,陆昭转头便对左卫将军陈霆道:“左卫听令,细察钦天监与宫中流言异象之事,如有疑虑,可先系入狱中审问。”

    登基之事,困难重重,此次她想借助彭通与兄长用事外边,一居扫清朝堂内的异声。刘光晋在河东颇具势力,又掌握京畿,威胁稍大,因此必须一找到机会就要下手打压。至于魏钰庭等人,看着不声不响,底蕴却比刘光晋更加身后。还要等慢慢理清脉络,等待捷报传回,再考虑压制。不过在此期间,就要苦一苦她的伯父了。

    听到陆昭此言,范玄之也为之一凛,庆幸自己跳忠及时。倒不是他多热衷于干这种内间的勾当,实在是如今这种高层次的勾心斗角,远远超过自己的阅历与能力。

    陆昭即将称帝,那些旗帜鲜明的反对者其实并不可怕。最让这位圣后不放心的是身后那些男性陆氏群体。毕竟男尊女卑的观念深植千年,就算陆昭称帝成功,也绕不过继承人的问题。那些元氏遗老们一定会拉一打一,撺掇这些陆氏族人争夺嗣位,进而把女皇拉下神台。

    不过依范玄之之见,女皇也早有准备。首先,当年在右卫将军的选择上,本可以让跟随吴玥的弟弟陆微接手。即便陆微资历尚浅,但还有远在会稽的陆明。可是陆昭还是选择让庶出的伯父陆扩执掌禁军,就是因为一旦陆氏谋求易鼎,陆扩的继承顺位是最靠后的。哪怕有绝对的优势兴兵起事,最终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

    眼下,对于陆昭称帝,他已不再有疑虑。因此,未来诸陆与宰相之间必然会围绕着右卫将军一职展开一场权斗。他此时立挺未来女皇,并力权陆扩暗声,其实也不过是一种自保的手段罢了。

    待遣走范玄之,陆昭便笑着招手对女儿道:“阿囡你且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