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槎
陆秀走向近前。
陆昭见其脚步不似平日稳重,心中有疑,却还是将一份名册交予她。
“朝中勋贵子弟不乏佼佼出众者,皆已在此簿册之中。你也算常在朝堂之内行走,对于他们相比也有所耳闻,更时常照面。”陆昭的目光慈爱,“你可先择选几人,入补昭武军。”
宫中禁卫有左右卫将军,但真正入直殿前的是羽林军。而昭武军则是当年宫变时,那些禁军拱卫公主时自取的名号。公主尚无姓名,且皆其母亲大人之余威,事后面对如此尴尬的马屁,陆昭也就将昭武军分配给了公主,由羽林大将军王赫兼统。
之所以让这些驸马的候选人进入昭武军,一是陆昭不希望相伴女儿一生之人只会口头文章,二是昭武军为公主近身宿卫,平日对于女儿的喜好自然也会格外熟悉,格外留心。日后虽难保不生口角,但到底能比旁人更了解脾气秉性,进而得以体贴周全。
陆秀翻着名册,有些心不在焉。其实无需她操心,这些能呈现在名册上的人,无论身份背景,必然早已经过母亲层层筛选,实在无需她多虑。更何况以她的认知,也知道选择哪个人才能助自己母亲登位,甚至在接下来的政治斗争中获得巨大的主动权。她的思绪,被窗前的燕子带跑,亦被桌案上海棠贡瓶吸引。最后,在内侍郭方海的提醒下,陆秀便指了指名册最前面的几人。
其实这几人远不足以充亦昭武军,更何况应陆扩的请求,今年羽林军还要扩充兵员。陆昭也只是一笑,又点了几人,命身边的女侍中韦如璋记下,又抄录一份给在禁苑养病的元澈,并不再多言。她知道,那场盛大的花事已至,世人从来逃脱不掉,也从未想过逃脱掉。
用晚膳前,陆秀先回宫理妆,随后便去父皇宫中定省。父皇宫中一向熏有上好的白檀香,那年她第一次闻到如此幽冷凛冽的香气时,并不知道它竟是极其艳丽的红色粉末。此时,她的父亲正背手临帖。
不同于外间传闻上皇已病入膏肓,她的父亲虽然有些虚弱,但也可以视朝。猛虎沉睡,是因为猛虎知道,它的出现只会给人世间带来更多的杀戮,而它已厌倦杀戮。
陆秀也不打岔,只是倚在桌边慢慢观看,认得那是母亲早年在金城时所做的辞赋。那年群英集萃,尽数风流,不过三五年光景,却早已幸存者寥寥。那些精彩绝艳的、颇为不甘的,总以为在历史的车轮下能做点什么,但其实并不。
等到父亲洗完笔,陆秀才凑到他身边,有些欠揍道:“父皇这是在重温旧情呐?”
元澈也不怪她,理了理笔尖的毫毛:“唔,你去过你母亲那里了?”
“嗯。”陆秀在父亲这里倒从不曾拘谨,此时走到坐榻边,贪婪地嗅着香炉里地香气,随后道:“母亲帮我选定了羽林军和昭武卫。听说父亲当年娶母亲,也是保太后选了女侍中给的父亲?父皇不会觉得没意思吗?”
“那倒没有。”元澈说到这件事,反倒有些郑重其事地坐到了女儿的对面,“当年保太后没有把你的母亲赐给朕。朕是排除万难,才把你母亲抢到手的。”
“嘁。”陆秀一听便嗤嗤一笑,先是一副不屑的模样,随后又问,“那父皇是何时起的歹心?”
她的心中忽然渴望知道这个答案,但也许是母亲吃东西的时候,她暗暗想。
元澈却一副追忆的样子:“是她端着弩箭,对准我的时候。”他说着,只觉得肺腑一颤,转眼看向女儿,其迷茫的眼神却好似肺腑全无。
人与人感情,终究不能相通。他知道,大概在陆秀眼中,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与父亲是否恩爱,亦或许并不觉得母亲与父亲是真心相爱。毕竟陆昭把控内外日久,在许多人眼里,乃是实打实的篡位者。
但是人在时局之中,哪有人不被大势所迫。陆昭行到如今这个地步,天分使然,性格使然,但若说她与自己没有一丝感情,也未免太有失偏颇。不经意间流露的伤感,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怨望,此事早已与权力无关,而是现实与理想相悖带来的无奈。魏武也好,荀令也罢,谁没有做出过违心的选择,谁又曾真正忘却当初的理想。然而人存于世道,虽天然有一份情感,也天然有一份责任,强求顺人之情而罔顾为人之责,也是对人自身的背弃。
陆昭曾世族,如今亦为圣后,自始至终,她既是他伴侣,也是他的政敌。他们有位置,有阶级,她有代表世族节制皇权的义务,现在她有守护皇权节制相权的责任,他与她都一样。这一份义务与责任随着他们出生的第一天起,便不会因为一己之情而有所改变。以私人之情来谋取政治跃迁并不道德,而以政治诉求来扼杀私人之情亦是残忍。这便是他们所生存的权力世界。
此时,窗外月色如水,室内晃动着烟雾折返的光影,蜡烛灭了,两人的面孔各自沉浸在寒冷幽白之中,唯目光深处,有一丝金芒闪动。
“陆扩胸无大志,才止老兵啊!”洛阳府内,刘光晋拿着羽林军扩招手令以及彻查宫禁的诏令,不由得慨叹道。
上次朝会上,众人争夺右卫将军权柄,出现分歧,这才使陆扩没有被拿下军权。如果陆扩能够意识到女皇登位后,自身所隐含的政治能量,就一定会对他有所表示。宫禁内外联合,必然是一股极其强大的武装势力。即便他不同意,至少也不要这么快地拆台,毕竟这种联合对于双方的政治前途并无坏处。给人以强大的假象也是有用的,毕竟只要每上升到发动兵变的程度,看的无非是谁姿态更高,姿势更横。毕竟和陆昭相比,他们也没资格玩到这么大。
如此一来,他在朝堂上的发声反倒不如保持沉默,至少不会暴露自己在寒门内部被孤立的事实。刘光晋越想,越觉得在人心的拿捏上,自己与圣后相较,还是稍差了一些火候。至少,对于陆扩本人品性的理解,圣后还是要高出许多。此事一出,陆扩的政治生涯也注定孤独。今日陆扩对自己的回护如此相报,日后再有政变,其人便不会纳入第一吸收的人选。陆扩注定一辈子只能做圣后的好叔父,未来圣皇的好臣子,除此以外,再无出路。
不过话说回来,既然此事尘埃落定,那么他们若想拖延圣后登基称帝,也只能寄望于钦天监了。
本月初五,圣后下诏令再议庶人元湛丧仪,江恒入政事堂。随后,政事堂旋即通过陆扩所提的扩招羽林之议,以陆修为左千牛卫,主理此事。而右卫将军陆扩切论时弊,兢兢业业,擢加特进。
特进之荣,仅次于开府仪同三司,论以显,也仅次于政事堂知政事,论以贵,则如太子少保等系列尊荣。如此一来,陆扩在朝中便显得荣宠万分,已列为圣后肱骨心腹的第一序列。
虽然江恒入政事堂让陆扩略有不满,但他也相信,以圣后之英明,江恒这种捏造证据血口喷人的宵小,势必不能长久。眼下仍需对刘光晋等人分化而治,一旦羽林军填充饱满,公主婚事有定,这些人也就不再有相忍的必要。
校阅新的昭武卫,对于阳翟公主来说,是一年一度的大事。然而此次阅兵却拖延数日,最终在一个不甚晴朗的午后完成了。
阳翟公主陆秀见到了以姿容风度及其显赫家世取胜的吴玥之子,吴铮。然而也只是远远一观,旋即抛诸脑后。倒是南面战事捷报传入都中,诸多神器入洛,有浑天仪,日晷表、相风乌,以及铜蟠螭趺,一时间众人都想前往钦天监,看个新鲜。
有着公主身份的优势,陆秀自然不必与众人争先恐后地在白日造访,而是能够光明正大的在夜间登上高台,观览胜景。不必有侍从的前呼后拥,陆秀只简装出行,当然,随身保护的昭武卫也是必不可少。只是今夜不知为何,那条如星河也似的衣带,一直在她眼前萦绕飘荡,若真不去天台观赏,那真的要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了。
彼时春雨初歇,月光映于积水上,白晃晃,好似残雪未消。微风流转,隶属于钦天监的高台下,仍有几树白梅影影绰绰,开得妖冶。今年春风晚,花期亦晚,白梅开到现在,已属异数。因此,月下不止有白梅香,更有木兰、桐花、兰花、西府海棠等数种花香,虽非淡雅,但胜在深幽。这种特殊的香气随着月下轻风,断断续续扩散开来,既沉沦,又艳丽。
此时,高台上传来一阵悠远的笛声,笛声随着花事沉酣坠落,终于勾起陆秀内心深处那一丝向往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