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小皇帝这个人,是宋凌这辈子见过的、为数不多的比自己家太姥爷还要精的人之一。
不是说那种精于算计的精,而是真正的头脑聪明,举一反三。
宋凌的太姥爷就很精,他身为国丈,手握重兵,一辈子历经四代皇帝,却无论哪一个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对他宠信有加。
但事实上他既不低调也不廉洁,为人更不圆滑,但他就是能够恰到好处地把握帝心。他敢大张旗鼓带着祖传的长枪闯进宫里管皇帝要来外孙女跟自己学枪,也敢大战当前差两个人千里迢迢跑到阳澄湖给他捞蟹,弹劾他的奏章雪片似得往龙案上飞,却连根毫毛都伤不着他。
可与此同时,他又是真国士,真英雄,他敢于恣肆挥霍多少皇帝的宠信,也就能够挣下多大的荣耀,他的外孙女,重外孙,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光凭一纸遗书、极力举荐宋凌率军收复西京道这一件事,就足够史官为他堆砌笔墨。
宋凌每每想起太姥爷的生平,总觉得自己不够精,至少,他和小皇帝之间,同患难时好,共富贵了,竟然还生出了点隐约的猜忌来。
他后来其实琢磨过来一点,当时收复西京道,泼天的功勋啊,他为了防备小皇帝对他心生嫌隙,主动上交军权,半点不曾贪恋,连多余的封赏都没要,反而令兄弟二人的关系远了去,倘若按照太姥爷的风格,当初他至少应该痛痛快快在西京道张狂几天,甚至是由着性子多杀些人,踩着皇帝生气的点直接骑马闯进皇宫,一身血气厚着脸皮管皇帝要封赏,有多少要多少,估计小皇帝反而会更加高兴。
但小皇帝这个人是很精的。
这个精的精髓就在于,当断即断,擅长取舍。
比如说,他不会因为宋凌的谨小慎微就放弃收拢军权、放弃对西京道的辖制,再比如说,在知道宋凌中毒之后,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宋凌的请辞,并亲自动手把宋凌塑造成了战神形象,只因为他需要借用宋凌的余威来震慑周边,争取更多的时间休养生息。
十八岁的小皇帝,善断。
这也是宋凌之前一直不信毒是小皇帝下的缘由,因为比起弄死他,小皇帝有更多更好的办法来处理两人之间的关系,一个活的宋凌,肯定比一个死的宋凌对他的国家更有用。
再比如说这次,小皇帝不过是仅仅凭着宗亲们几句闲聊,就敏锐地觉察出了成亲王一脉可能存在的野心,并且直接给自己千里传讯,既办了事,还卖了好。
冯楚英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敲敲打打:“他给我画的大饼,听起来十分有道理,但实际上却有很多的漏洞。
他说他的目标在外海,建立海外殖民地,贩卖奴隶,打通东西方的商路,这听起来的确很符合他的路子,但事实上,比起处处充满未知的外海,他如今的势力,其实对中原渗透得更深。
且不谈买卖江山这种事情,往小点说,如果他认为世间万物皆可买卖,那官爵呢?比如说江南道,这两年商业发展很快,官府方面简直是一路通畅,这其中少不得商贾的打点,如果更彻底一点,这些把控着喉舌的职位,坐在上头的人,根本就是商贾自己的人呢?”
冯楚英皱着眉头摇摇头:“偏远地区买官卖官本就寻常,假如他胆子更大一些,买到汴京天子脚下,势力深入六部三省二府三司……”
宋凌心下一沉。
他听闻了宋珏的豪言之后,只不过是隐隐约约有些感觉,但冯楚英却是一下子提到了关键地方。
他下意识多看了大舅哥一眼,心里忍不住想到一个不相干的点。
这大舅哥,也就跟小皇帝一般年纪,两个二十岁的年轻人,一南一北,一张狂一内敛,但骨子里都是一样的敏锐早慧。
从他的角度来说,这两个都是好人,都是胸怀苍生的上位者,但——
他又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海晏河清,国泰民安。
但终究,都是凡人。
有功利心,也有得失心。
冯楚英却忽然眯眼笑道:“不过我看呐,即便这个宋珏真盯上了那个位置,也没有太大的用处,你那位坐天下的族弟,可比你聪明多了,这才一点点的苗头,他就差你来了,我可不信宋珏这种半两脑子的蠢货能在他手里翻出花儿来。”
她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甚至十分放松地靠在了轮椅上,一丁点儿作为外姓王的紧张感都没有。
宋凌怔怔望着她,心里一时觉得是自己太过狭隘阴暗,或许像他们这样年轻又聪明的小孩子,天性里就带着一份纯善与傲骨,只会希望自己的对手跟自己旗鼓相当;一时又想,大舅哥这张脸还没长开,秀气得很,像女孩子似得,笑起来眼里似乎有星星,可真好看。
宋凌脱口而出:“你觉得,我那位族弟,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冯楚英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你问我啊?你跟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你问我?
不过冯楚英还是答了。
“雄才伟略,志在千秋。”
这其实不是冯楚英的评价,这是冯榕海在听闻小皇帝几乎一意孤行,拜宋凌为将收复西京道之时的评语。
冯榕海身体不好,手脚没劲,早年练的书法也很少用,最后那两年写东西都是用削尖的炭笔,因为炭笔更省力一些,那天听闻此讯,他却铺开宣纸,写下了这八个字。
力透纸背,写完之后笑了几声,却咳出血来,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如红梅点点。
“你说的是作为帝王,他的确很优秀,小王爷你在岭南不知道,过去几年里,我从临安到汴京,几乎眼看着百姓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到如今仓廪充实笑声盈野,他任用贤才不拘一格,户部如今的那位尚书听说从前只是汴京的皇商,朝廷攻打西京道的时候,他捐出了全部家产,哭着跪在临安城门处,说一家老小宁愿从此吃糠咽菜,也想有生之年见到国耻洗雪。”
宋凌说着忍不住微微勾起唇笑,他记得那位老大人,当时还只是一个穿着员外服、胖得很喜庆的商人,那天他一身戎装打马出城,路过胖员外身边,一个鲜红大氅烈烈风华,一个垂垂老矣嘶哑哀嚎,但那一刻宋凌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们怀揣着同样一颗破釜沉舟的心。
再后来他得胜归来,甲片损毁遍体鳞伤,裹挟着一身尚未褪去的凶戾血气,听说小皇帝带着新上任的户部尚书在城外十里迎接,他擡头一瞧,就忍不住乐了。
当初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的胖员外,如今身着鲜亮孔雀补,不顾自己已经站在了百官之前,依旧哭得眼泪鼻涕糊一脸。
后来宋凌才知道,这位老大人姓沈,生来巨富,极擅敛财,当初倾家荡产资助军队,结果一个月之后就去了趟大理,靠着赌石又富了回来,还眼巴巴地跑到皇宫求见皇帝,问粮草够不够,不够自己可以再捐。
当时皇帝又好笑又好气,最后心一横,行,你这么会敛财,不如来替国家敛财,于是便给了他官身,丢到户部去好好干,没两个月户部尚书因为贪墨前线粮草被他查了出来,小皇帝震怒之下砍了一溜儿脑袋,最后心想反正没人了,不如就让他干了这正三品的户部尚书职。
冯楚英看了他一眼,心中了然,想来当时那位大人的做法,让他这个主帅受触动不少。
“所以你问的不是作为帝王吗?”冯楚英道。
宋凌想要点头,却听冯楚英又道:“可是不作为帝王,他还能作为什么呢?他只能是帝王,也只有帝王的评价才有资格来评价他。”
宋凌几乎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清醒之感。
的确,他已经是帝王了,那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必然就只能是一个帝王,除了把他作为一个帝王来评价,没有任何别的方式。
宋凌忽然发现之前其实是自己狭隘了,即便毒真是皇帝下的又如何了,那最多也只能说明,他不是一个很聪明的帝王罢了。
兄弟情义这种事,宋琮比谁都知道,他是没有资格考虑的。
冯楚英又道:“我多句嘴,宋珏那种愚蠢的想法你可不要有,这天下啊,已经苦了很久了,至少目前来看,他是个好皇帝,最重要的是他还那么年轻,如果他一直这样聪明下去,他一定会给百姓一个盛世的,而任何阻碍盛世降临的人,都会被碾成渣渣。”
宋凌苦笑,宋珏好歹还有钱,自己有什么?
当然,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他也不是不能跑到西京道去一呼百应,重聚起当初陪他把辽狗赶出界碑之外的生死兄弟们,但——
他也得有命干才行啊!
“小王爷想多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我无权无势,不过是一介——”
他住了嘴,想起来自己现在已经不是一介布衣了,于是改口道:“不过是一介无名无爵的郡王庶子,怎么敢有那种大逆不道的想法。倒是小王爷您,宋珏为什么找您合作,原因我们都猜得到,您真的——不担心吗?”
不担心作为异姓王,会成为小皇帝创造盛世路上第一个被扫清的障碍吗?
冯楚英幽幽看着他:“你这话就挺大逆不道的。”
大逆不道到,完全不可能是一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的燕郡王庶子能说得出口的。
冯楚英觉得自己这位前未婚夫真是有几分天真无邪。
也罢,自己此刻作为他名义上的大舅哥,还是应该包容一下孩子犯蠢的。
于是冯楚英故意叹口气苦着脸道:“无所谓咯,大不了就远远躲开,不要被他碾到就好了,还真当我贪恋这个什么靖海王位呢?”
宋凌见她难得露出孩子气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无意识地伸手在她头上揉了一把。
动作十分自然,自然到几乎冯楚英都要自己脑补出这个动作必然会接一句“别怕哥会保护你的”。
然后宋凌被自己的胆大包天给愣住了。
哎呀呀这个尊贵的脑袋是小王爷的,而这只大逆不道的手是燕郡王庶子的!
这可不行啊!
他悄悄垂下眼一瞧,顿时吓了一跳,因为他发现小王爷眼圈红了!
宋凌心想,这……气哭了?
冯楚英也回过神来了,偏头躲开他的手掌,压了压情绪道:“没事,只是想起了我、我妹妹,她从前总仗着自己跑得快揉我头发。”
其实不是,从前她虽然皮,却不会用这种明显宠溺的动作来逗哥哥,反而是哥哥,总喜欢在她像个小狗一样蹲在轮椅旁边时,伸手把她软软的头发揉乱。
宋凌心想,原来是这样……那……
那我那个未婚妻……就还……
还挺可爱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