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大会就在一切有条不紊的准备下到来了。
然后宋凌和云无心双双盯着日历傻眼了。
无它,祭月大会最盛大的月下祭祀仪式,与宋凌倒霉催的毒发时间撞了。
宋凌求助地望向云无心:“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拖一拖或者提前也行?”
云无心冷漠地环着手臂看他:“怎么的,为了你大舅哥连命都不想要了?”
宋凌不承认:“我只是担心那个宋珏搞事。”
云无心嗤笑:“他搞事关你什么事,小皇帝让你盯着他,又没让你度化他。”
宋凌沉默了一下:“好吧其实我就是不放心晏之。”
云无心:……
你突然这么坦诚倒是让我有些怼不下去。
最后宋凌还是去了,提前喝了压制毒性的药,云无心又带了两坛闷倒驴,宋凌的毒是夜里发作,月下祭祀从黄昏开始,一直到天色黑透明月升起,若是运气好点,也许能撑到散场也说不定。
今年的祭祀地点选在海边的一处断崖之上,断崖距离海面足有十丈高,无遮无拦,祭祀们背对着海面吟唱古老的祭歌,身后海浪声声似在应和。
这是岭南一年一度的大祭祀,几乎所有的世家贵族和丛林里的土王们都会参与,他们面朝大海跪坐着,跟着祭祀们的歌声轻声应和,在他们的身后,才是岭南的普通百姓们。
从前百姓是不参与这种祭祀的,祭月大会本就是贵族们的庆典,后来冯榕海引入了商贾,普通百姓这才慢慢参与了进来。
“今天才第一天,是主祭祀礼,岭南人敬鬼神,不敢在这种场合造次,等明后天,乃至往后六七天你就看吧,到时候这、那、一直到那,全部都是过来凑热闹的人群,到时候什么人都有,吃的喝的玩的算命的杂耍的,可热闹啦!”
云无心带着宋凌混迹在前排最边缘,悄声给他科普自己收集的信息。
宋凌觉得很新奇,又擡头看祭祀台上,祭歌悠长,他也听不懂在唱什么,只觉得心神都随着歌声放松了下来。
不知道大舅哥什么时候上场。
宋凌刚说完,一道清越的声音骤然加入了祭歌,犹如静谧的海面上风暴骤起,有巨龙裹挟着雷霆与冰刃刺穿海面,迎头扎入了上苍的心脏。
这不是刚才充斥着安宁祥和感恩氛围的祭歌,这是一首战歌。
云无心低声在旁边翻译:“他唱的是,祖先在月亮的指引下斩开大海,取走宝物,用这宝物来使得人民吃饱、大地丰收,但海底守护宝物的巨兽苏醒之后发现自己的宝物全部不见了,于是一怒之下冲出海面,将洪水和瘟疫投放到人间。”
冯榕海的声线是清亮的少年音,但在唱这首歌的时候却压低了声线,显出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嘶哑来。
他说的是岭南当地的古语,与官话差别很大,音调怪异,加上祭祀词本就晦涩,有的地方宋凌甚至连她是在诵读还是在歌唱都不太能听得出来。
祭祀台上的小王爷穿着一身雪白祭衣,由两个光着臂膀裸着上半身的彪形大汉擡着越过熊熊燃烧的火堆。
“这里本来应该主祭祀跳舞,模仿天人飞翔的姿态越过火堆,但小王爷情况特殊,所以就被改成了这样,你看见那俩汉子上半身的纹路没?那不是刺青,那是以特殊药草制成、并由祭祀们诵经加持的彩墨,只有身上画上那些东西,他们才有资格代替主祭祀的双腿,帮助主祭祀完成一些项目。”
宋凌怪道:“你咋懂这老多?”
云无心长叹一口气:“别提了,我前两天不是看诊去了么,我以为遇上什么没见过的疑难杂症呢,结果过去一看,发现那姑娘是装病,原因吧,她本是祭月大会的祭祀之一,虽然是躲在幕后敲钟连脸都没机会露的那种。但她之前一时鬼迷心窍,就……那什么珠胎暗结了。
她想要孩子,但又暂时不敢暴露自己怀有身孕的事情,而祭祀必须是处子之身,她怕自己若是真上台,会被月神降下惩罚,思来想去便只有装病。”
宋凌无语,云无心这都遇到的些什么事儿。
“她求我帮她掩饰,我想着替病人保护隐私,这也算咱们的职业道德,于是就陪她演了几天,她闲来无聊就给我讲祭祀的事情,还念祭辞翻译给我听,哦对了,她还是你家小王爷的忠实拥趸,平均每天要花一千字来夸他。”
宋凌一听就来劲儿了:“都夸了些啥?”
云无心:“说他特别聪明,第一次参加祭祀是临时上的,只看了一眼就把祭辞背了下来,还说他是海龙王转世,他念祭辞的时候,连海浪都能平息,还说——等一下,你这是什么与有荣焉的表情?”
他见鬼似得瞪着宋凌,宋凌讪讪地敛了笑,白了他一眼:“你也说了,与有荣焉嘛,都是一家人,我还不能替我大舅哥骄傲一下了?”
云无心觉得眼睛有点辣。
“你再给翻译翻译,这段又在讲什么?”宋凌咳了一声扯开话题。
云无心果然被引开注意力,再度卖弄起自己刚到手的热乎新知识:“这段是说,祖先面朝大海,斩下自己的头颅,祈求巨兽的原谅,不要降祸于百姓,但巨兽根本不听,将祖先的头颅吞下,又喷出烈火,烧灼祖先的身躯。
刚才有一段听起来特别激烈,就鼓点特别快那个,有印象吧?”
宋凌点点头,唱到那一段的时候,冯楚英的语速快而悲愤,嘶哑感也愈加强烈。
“那一段就是高潮了,说月亮被祖先感动,化身成女子,从天而降,将巨兽斩杀,并从巨兽的腹中取出祖先的头颅,将其复活,然后嫁给他作妻子,又教给祖先采集草药解除瘟疫,再后面就没什么的,反正就是些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故事。”
宋凌不解:“岭南不是男尊女卑么,这怎么还让女人来当救世主呢?”
云无心一拍掌心:“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个祭月大会的很多元素是来源于丛林里的部族,这些部族中有不少目前还是母系氏族,由女子统领,自古以来,男子打猎,女子采集,这也符合传说。最关键的是,这里面的女人,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是月亮,是女神,连女神都嫁给了凡人,还不够男尊女卑的?”
宋凌恍然大悟:“有道理!我刚还奇怪呢,这月亮女神这么大的本事,自己来救人,自己当首领不就行了,就算不当首领选个别的也行啊,干嘛费劲巴拉复活那人还要自降身份嫁给他辅助他,这脑子怎么想的?”
“说得就是啊!”云无心赞到。
殊不知此刻,周遭一片寂静,这两人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却清晰可辨,就连台上唱完祭歌退到幕后的冯楚英都听见了。
冯楚英此刻正小口饮着蜂蜜水,闻言一口水呛在嗓子眼里,顺了顺气儿才缓过来。
简直要被这两个憨批笑死。
但事实上,宋凌和云无心的想法,也正是冯楚英的想法,岭南男尊女卑由来已久,尽管冯家自冼夫人时代开始就尝试过改善这一状况,但毕竟积重难返。
宋凌和云无心倒是提醒了她,从前哥哥只把这祭祀当做一个跳板,用来布局开拓岭南的产业,但不知道是忽略了还是刻意的,冯榕海很少参与意识形态的问题,就连他耗费心力写下的《岭南策》三卷,洋洋洒洒数百万字,也并未提到有关百姓思想意识形态的话题。
但冯楚英与冯榕海自幼相伴长大,她是了解哥哥的,冯榕海对于岭南男尊女卑的问题诟病已久,但除了修建女学、建立专门针对女童的孤育苑之外,却没有试图在百姓教化上采取任何措施。
而台下,宋凌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晏之顶着海龙王转世的名头,他为什么不借着祭祀之类的活动试图改变一下这种意识形态呢?难道岭南在这方面想要改变阻力真的大到无法成行?”
云无心在旁边嗤笑:“嗐,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上位者都是拿百姓当猪养的,最好听话又老实,吃得少长得快,意识形态这种东西,太不稳定了,耽误猪长肉呗!”
不得不说,在辱骂当权者方面,云无心真的是有其独到之处,且雨露均沾一视同仁。
就非常江湖人。
冯楚英在后头听得脑门火起,恨不得把手里的蜂蜜水泼云无心脑壳上去。
宋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不是这样的。”
“嗯?”云无心一脸“来来来,我倒要看看你打算怎么洗”的表情。
“太姥爷曾经对我说,上位者,其实最重要的能力是把控界限。比如说,他是领兵的,便只能干领兵打仗的事,只要在这个范围内,他怎么瞎搞都没事。而权力越大的人,需要注意的界限就越多,因为到了他们这个层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非常微妙,稍微过了界限,可能就会打破平衡。”
云无心诚心诚意:“对不起,我是个只会看病的文盲,听不太懂,请你翻译一下。”
宋凌叹口气:“意思就是,在其位,谋其政,不该碰的别碰。”
“嗯,然后呢?”
“太姥爷曾经说过,所谓教化百姓,那就是在统治人心,这和在军中施恩犒赏是一样的,我太姥爷从来不会给除了自己家亲兵之外的人赏赐,原因就是,赏赐钱财拉拢人心这种事,是皇帝的活,也唯有皇帝能干。”
云无心捋了一下:“所以你的意思是,小王爷是故意避开了这件事?”
而后台,冯楚英僵在当场,脑海中骤然一片清明。
原来如此,她终于懂了哥哥的深意。
不碰这些,是因为冯家不可能称帝,是为了保全冯家,更是为了保护岭南。
而如今躺在她书房里的《岭南策》洋洋洒洒百万字,无一字不是为了干实事,无一字不是为了百姓谋福祉。
从一开始,冯榕海就选了一条最踏实的道路。
哥哥从来不是什么海龙王转世,他也从来没有高高在上看世人,他只是比别人走得快一些,看得远一些。
冯楚英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