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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醉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动乱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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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凌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来这福宁殿是什么时候了,只记得福宁殿很大,很空,只不过当时刚刚迁都,他想着,或许只是宋琮还没有顾得上添置自己喜欢的物件,可如今再来却发现,这地方和他记忆里的样子根本毫无二致。

    如今正是六月处暑,可大约是因为这福宁殿太过空旷,凉风穿堂而过,带动薄薄的纱幔,竟吹得人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宋琮在里间沐浴,江柏听说武安侯竟然罕见地动用了自己那枚两年前拿到手就一次也没用过的玉牌进宫见皇帝,便忙不叠地亲自去接,然后直接把他领进了福宁殿。

    殿里安静得可怕,宋琮不爱用熏香,是因为小时候尚书令为了更好地控制他,总喜欢在他寝宫的香炉里添安眠的药物,后来他便闻不得任何熏香的味道,殿后栽种着一些气味浅淡的花,在这夏夜里静静地开放,倒是也有几分幽远的香气可以赏闻。

    殿中光线昏暗,烛火映得帐幔影影绰绰,配上夏夜的凉风,阴森得很。

    宋凌喝了口江柏泡的茶,茶叶是好茶叶,但耐不住江柏是个粗人,泡出来的口味一言难尽。

    见宋凌皱眉,江柏还不高兴:“嘴刁,连皇上都不嫌弃。”

    宋凌心里猛地涌起一阵心酸来。

    在他刻意的回避下,他竟然不知道,这几年,宋琮便是日复一日地过着这样的日子。

    也不知道他深夜惊醒,入目所见只有阴森的黯淡光影,是不是也会觉出一丝高处不胜寒的孤独。

    宋琮洗完澡,头发都没擦,滴滴答答地淌着水,光着脚一路从后头跑出来,隐隐还有点一瘸一拐的,是白天摔伤的腿还在疼。

    他快活得很,蹦蹦跳跳半点不见九五之尊的稳重:“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

    隔着重重烛火,恍惚之间,好像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快活的小孩子,个子矮矮的,脑袋圆圆的,脸颊肉嘟嘟,手感极好,一捏便能挤出两包眼泪。

    “我要去西京道。”宋凌浅笑道。

    宋琮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哥自打从西京道回来,便再也没提过回去的话,虽然所有人都知道,承平公主依旧葬在那里,但宋凌却总说,承平公主心愿已了,在哪里都是一样祭奠。

    宋琮狐疑地揉了揉耳朵:“哥,你说什么?”

    宋凌伸手指了指带过来的那一箱子书:“冯家小王爷给你的。”

    宋琮看了一眼,又匆匆收回目光:“哥你刚说你要回西京道是不是?”

    宋凌无奈道:“是去,不是回。”

    宋琮摆摆手:“都一样,哥你要去做什么?要不我把程子耒调回来让你回去接着干?或者想干文官也行,那边派过去的知府干得不太行,说今年老是闹黄雾,还被人拿住借口说是因为我怎么怎么,我都烦死了,我把那傻缺调回来哥你去怎么样?”

    宋凌打断他:“没空给你当官,我去找人。”

    “找谁?”

    “败寇。”宋凌眸光一闪。

    从西京道到临安,从汴京到岭南,这帮败寇暗中不知道到底搞了多少的小动作,如今既然有了云无心这条线,那或许,自己也和他们终于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候了。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怎样一群穷酸玩意儿,才能孜孜不倦地在背后搞这么多年的小动作。

    宋琮脸色一凛,下意识扭头看了一眼江柏。

    江柏道:“当年临安皇宫的大清洗,几乎把败寇伸到皇宫里的这一支全部斩绝,其中包含了数百名宫人,三位四品以上的官员,以及两名宫妃。”

    宋琮提起往事,脸上闪过一丝阴狠:“都是我亲手处决的,我连一句辩解的机会都没有给他们。”

    他刚刚沐浴过,眼里还带着柔软的水汽,这会儿神色一变,竟多出了几分嗜血的妖异感。

    话音刚落,兜头便被宋凌不知道从哪儿摸来的毛巾给罩了一头一脸。

    “把你头发擦擦,水都滴我衣服上了。”

    宋琮:……

    江柏接口道:“不太重要的涉事宫人是我处理的,虽然同样没有给辩解的机会,但毕竟人要一个一个杀,后头的有些个软骨头禁不住便开始胡言乱语,我记得有人说什么,杀吧,他们早就该死了,他们是一群被放飞出去的小虫子,不能破茧成蝶,便只能飞蛾扑火。”

    他砸吧了一下嘴巴:“说得还挺文绉绉的,我记得是个宫女,长得挺好看,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

    当年江柏虽说已经是皇帝的贴身侍卫,但败寇的事情上,其实并没有参与太深,毕竟宋琮与败寇的交易是瞒着老国丈和宋凌,江柏作为宋凌送给他的人,他不想把这些阴暗的交易通过江柏之口被宋凌知晓。

    宋凌是个太干净的人,就连败寇都对他无计可施,他是武人,生来便是正义之师,这些阴私腐烂的东西,不应该落入他的眼底。

    江柏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我查到那千日醉的时候,那制蛊师是个聋子,他也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说那东西是祖上所留,他资质有限,穷其一生也没有什么突破,但他把那酿出千日醉的蛊虫叫做‘佛蛊’。”

    “佛蛊?又跟佛教有关系?”

    宋凌皱起眉头:“我所接触过的败寇有两人,一人叫尺玉,一人叫石青,他们分别是东南尸林和南方尸林两位上师的传人,当初误导云无心寻到扶桑露的便是尺玉。起先我只是觉得是巧合,岭南自古是流放之地,算起来,应当是败寇的发源地,我以为只是恰好与被灭族的尸林守护族人达成某种合作,但倘若连这蛊虫都被叫做佛蛊的话——”

    宋琮坐在一旁,默默擦头发,此刻插话道:“哥哥听说过败寇最初的起源吗?”

    “你是说那位女帝?”

    “是,那位女帝虽然史书上褒贬不一,行事手段也有许多争议,但她的确是一位伟大的帝王。”宋琮难得真心实意称赞什么人,这会儿却语气流露出某种憧憬来,“她一生之中,有三件大事最是惹人非议,第一,屠杀、流放皇族,第二、打压世家地位,第三、”

    他顿了顿,幽幽道:“灭佛。”

    屠杀、流放皇族,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帝位,这一点旁人倒是没什么资格去评判。

    打压世家地位,在当时看来非常残忍,但事实上,这件事对后世影响极大,而且是相当正面的影响。在女帝的铁血手腕之下,结束了皇族与世家大族共治天下的局面,从前,世家大族几乎垄断士林,且会通过家族女子进入后宫的方式来直接影响皇帝本人,很多时候,皇帝身在高位,但一举一动,却会被世家大族所左右,更重要的是,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他们垄断田亩,盘剥百姓,依靠着强横的财力肆意妄为、草菅人命,简直就是盘踞在中原大地上一个个的巨型毒瘤。

    在女帝之前,连续五代皇帝都把佛教尊为国教,甚至曾经有一位荒唐的皇帝,一生之中,曾经五次出家,逼得朝臣不得不聚集大量的财资送去寺庙,以赎回皇帝,此举之荒唐,简直闻所未闻!

    而在这些皇帝的供养和纵容之下,高僧入朝为国师,地位堪比大相,各地寺庙林立,专横跋扈,肆意侵占百姓田亩,再高价租赁给百姓种植,在这种状况之下,百姓愈加贫穷,而寺庙却富得流油。

    倘若遇上荒年,有些心思活络的流浪汉,便直接剃掉头发假装和尚,也能骗得官府的供养,曾经闹出过“和尚村”这种令人又好气又好笑的荒唐事来。

    女帝早年便曾被高僧批过命,说她是“祸国妖星”,一度因此而不得不入寺庙礼佛数年,女帝上位之后,一方面对佛教心存怨恨,另一方面,也是确实出于对天下的考虑,施展了一系列的强横措施以限制佛教。

    首先便是废除国师之位,停止度牒发放,找了个有“强项令”美名的臣子赐了把尚方宝剑,命他清算田亩,将寺庙侵占的土地全部吐出来,最后,等到和尚们不满,爆发出反抗,女帝直接给扣了个谋反的罪名,查抄了几个大庙。

    史书上记载,当时查抄出金粉数千斤、黄铜无数,寺庙之奢华豪富可见一斑。

    “如此说来,当时这些皇族、世家,和秃驴,很可能便勾结到一起,组建出这个什么鬼的败寇组织,对吗?”江柏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道。

    宋凌道:“当年女帝死后的正统之争,也被成为败寇之乱,此后的确有败寇势力参与了最后的夺嫡成功,于是所有人便认为,败寇的主要势力来源于被打压的皇族,他们最终的目的便是重新进入政局,以洗雪从前失败的耻辱。”

    他这一刻仿佛小王爷附体,脑子里一直游离的那根线忽然清晰了起来。

    “但事实上,此后两百年,世家大族再也不复从前的光鲜体面,共治天下成了个笑话,而佛教更是势微,哪怕是时至今日,度牒的发放也依旧严苛。”

    宋凌不自觉地笑了一下,语气有些恍惚:“他们的目的,其实从未达成过。”

    参与夺嫡的皇族还有可能成功,世家或许也有机会东山再起,但是想要光复从前的荣光绝无可能,而佛教的和尚们,他们所求,又会是什么呢?

    他们自称“虫子”,与他们做出来的蛊虫似乎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

    他们是被洒出来的虫子,就如同被放出去的蛊虫他们,他们的目标或许根本就是简单到不可思议。

    当年云无心和他娘所经受的“试炼”,是给一个无辜的村子带去瘟疫。

    宋珏是皇族,他的目标是颠覆朝局,自立为王。

    石青的目标是撺掇冯家、或者说裹挟得冯家不得不造反。

    起初,他们所有人都以为,这些人的目标在于社稷野心,但是,倘若忽略朝廷,忽略江山,忽略权谋。

    只回归最简单、最根本的。

    答案昭然若揭。

    他们的目的就是在于破坏。

    他们是被放出去的虫子,更是一群被撒出去的种子,动乱的种子。

    他们畏缩于世间的光影之下,伸出充满肮脏血污的指爪,逮着机会便会将人拖入阴影之中,带来杀戮和动乱。

    冯老太君的确说得没有错,这就是一群穷寇,隔着一整个帝国的江山,都能闻见他们身上散发的穷酸味。

    他们见不得宋琮成为一代雄主,见不得宋凌收复西京道,见不得冯家镇守岭南。

    或许再往前看,他们还见不得一个勤勉的大皇子有所作为,见不得冯家赢得唐亚湾之战。

    宋琮豁然站起,眼里爬满了血丝,宛若鬼蜮修罗。

    “武安侯。”

    宋凌单膝跪下。

    “朕要把他们连根拔除。”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