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无心没有想到,他那便宜娘亲把他带回这个古怪山谷之后的第一件事,是让他给一个少年看病。
少年相貌精致,身强体健,就是脑子不太好。
还非常地凶。
陈国公主——也就是云无心的便宜娘亲——坐在一旁,不辨喜怒,只是嘴角习惯性微微下垂,仿佛带着一丝对任何人都不信任的讥讽。
她和承平公主长相上有几分相似,不仅因为她们是亲姐妹,也因为她的母亲淑妃和承平公主的母亲是表姐妹,两人一同被选入神宗皇帝的后宫,只不过一个封了后,一个只做了妃子。
外家权势不同,注定了她们截然不同的命运,承平公主母亲的外家是军中砥柱,世代忠勇,且老国丈只有承平母亲一个独生女,淑妃则不过出生于小小的五品言官之家,家中还有三个无才兄长,但她相貌出色,温柔聪慧,自幼便擅于察言观色。
她与承平母亲交好,一同选入后宫,不争不抢,是神宗皇帝最为满意的解语花。
甚至于,当后宫诸妃嫔都铆足了劲想抢在皇后之前生下皇子之时,唯有她,默默地饮下一碗又一碗的避子汤。
神宗皇帝发现之后大怒,她却始终是那副温柔小意的模样,柔声解释嫡长子未出生,倘若长幼乱了序,于国祚无益,神宗当即大为感动,于是荣宠愈盛。
后来承平公主一出生,皇后便遇刺身亡,后位空悬,皇帝也不愿立新后,谈嫡庶已然没了意义,她才停止服药,之后生下了陈国公主。
虽然身份不如承平,但她依然很受神宗宠爱,取名婉莹,意为和她的母亲一样柔婉和顺,冰雪聪明,长大后也赐予了尊贵的陈国公主封号。
这些是云无心从前就知道的。
他十二岁之前被寄养在一对普通夫妇家中,那对普通夫妇其实也不过是败寇在外的眼线,对他只尽照顾之责,并无教导之义,于是云无心的童年,便显得分外孤独而绵长,仅有的陪伴来自于养父母家中的书籍、门前树下的蚂蚁、以及一只野生的花貍猫。
陈国公主每年会来看他两次。
说看也不太准确,因为既不会给他带礼物,也不会来询问他的课业,唯一会做的事情,便是一遍遍地强调他的身世和他们母子的不幸。
以及对承平的嫉恨。
但其实那个时候承平已经死了,成为了千万人心中的神。
淑妃一生受宠,却至死也没能得到后位,因为她永远越不过一个死人去,她所有的不甘,只有她的女儿婉莹知道,就连神宗都以为,她一生柔婉,对姐姐有义,对自己有情。
承平的名字寄托了神宗对家国的期望,而她的名字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小女儿家的称呼。
承平自幼便被破例恩准,跟着外祖父学武,十八岁就能带兵独当一面,声名远播,是所有人心中的巾帼英雄,而她十八岁的时候,被轻描淡写地许给了一个世家子。
倘若仅仅是这样也就算了,一个受宠的小公主,嫁给一个有侠义之名的世家子,平心而论,神宗没有亏待她什么。
但偏偏,那个世家子叫关山。
一开始许给关山的,是承平公主。
关山痴恋承平公主,是全京城贵族子弟都知道的事情。
但当时宋凌都五岁大了,承平直截了当地回绝了婚事,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并且连夜回了西京道前线。
神宗头疼不已,转而改赐婚陈国公主,但关山抗旨不尊,连夜出了城,一口气跑到西京道,使得这道赐婚圣旨成了个笑话。
婉莹公主也成了个笑话。
关家在军中也颇有威望,神宗还要仰仗于关家,况且这事儿一开始就是神宗脑子犯了抽,以为能拿捏住承平,却不想弄巧成拙,最后搞得难以收场。
神宗借故拖着婚事,也不追究关山抗旨的事情,那段时间中原四周兵祸连连,神宗焦头烂额,身体也垮了,索性装病,躲开了日日哭啼不休的婉莹公主。
婉莹公主一腔怨愤之下,索性乔装出宫,顺着关山走的路线一路追过去,最终在少林寺追上了烂醉如泥的关山。
一山之隔,宋凌正在听无妄和尚讲述同一个故事。
那年关山乍然得知承平早已与人私定终身还有个快五岁的儿子,又意外发现原来孩子的父亲就是自己引为江湖唯一知己的无妄和尚,万念俱灰之下浑浑噩噩一路向南,不知不觉走到了少林寺山下。
他认为这是无妄和承平对他的背叛,想要找无妄出一口恶气,可他终究只是个善良的平凡人,潜意识里他深刻地明白,无妄和承平相识相恋在前,与他根本没有任何瓜葛,且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刻意隐瞒过他什么,谈不上对得起对不起的。
他们越坦荡,便越是显得他小人之心,比起虚无缥缈的背叛,这种负面的自我认知才更令他崩溃。
他到底也没真对无妄做什么,眼睁睁看着无妄带着武僧去了前线。
之后的故事,来自于婉莹公主。
关山在空荡荡的少林寺下留宿,烈酒成了他逃避现实的工具,日日烂醉如泥,在无妄刻下的满山碑林之间消磨光阴。
醉眼朦胧之间,他见到了承平。
又或者,他知道那不是承平,他只当那是前来渡他的菩萨。
一夜纵情,醒来却了无痕迹,除了宿醉之后的头痛欲裂,什么都没有。
没有承平,没有菩萨。
但他却觉得自己得渡苦海,他听到西京道战败的消息,再度北上,只见到了伤重垂危的承平。
他念出无妄当年酒醉后刻下的那封情书,看着已经神志不清的承平含笑在他怀中离世,他于乱军之中拼尽一身武艺护佑着五岁的宋凌,直到把他安全送入少林寺,朝廷南迁,放弃了西京道,他却孤身返回,留在西京道二十载,只为了承平的墓前年年有鲜花,岁岁有供奉。
但他却不知道,他以为自己得渡苦海的那一夜,将另一个无辜的孩子带到了这苦海人间。
无妄带领的武僧全部战死,他从一地尸骸之中捡回一条命,遇上了一群化外之人。
他们自称护贝族,就生活在荒漠之中,上师是出家人,同属佛教,但却与汉化之后的少林教义相差甚远。
他们不参与战争,却始终秉持着怜悯众生的思想,搭救这些从战场中死里逃生的人。
无妄在护贝族休养了几个月,到了第二年,西京道被放弃,他想回去寻找故人,却意外撞见了一桩惨绝人寰之事。
西京城旁边的奉山坞与世隔绝,但护贝族崇拜火焰,图文和祭祀纹饰都是红色,因而对煤石渴求甚多,早年寻到这处露天矿场,便与奉山坞的族人约定好每年会前来交换物资,因而知晓进山的道路,但那一年,无妄与几名护贝族人前来奉山坞,却只见到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大屠杀。
他们来得晚了,奉山坞已经被烧光了,唯独只救下一个孕妇。
孕妇身染鬼面疫,但护贝族上师却用他们口中神树的树汁救回了她的性命,甚至连疤痕都不曾留下。
这孕妇便是陈国公主婉莹,当时西京道兵荒马乱,朝廷忙着南迁,估计都忘了还有个跑出宫去的公主,谁还顾得上她。
她出宫寻找关山之时是存了几分与承平相攀比的心思的,她想证明自己并不比承平差什么,可到最后,她除了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尴尬之外,什么也没有得到。
不,还得到了一个她恨之不及的孩子。
她于兵荒马乱之间被奉山坞一个姓云的人捡回,奉山坞位置隐蔽,并没有受到兵灾的困扰,但他们常年避世族内通婚,久而久之,男多女少,还容易生下畸形儿,便时常趁乱从外头带些走投无路的女人回来。
婉莹怀着孕,他们并不介意,甚至非常高兴,因为这证明她有着良好的生育能力,而当时的婉莹也确实走投无路,便跟随对方回了奉山坞。
但对方不仅捡中原女人,还捡辽人女人,终于有一天,他们捡回来一个身染鬼面疫的女人,由此带来了灭族之祸。
对于奉山坞的覆灭,婉莹心中并无怜悯,甚至于,她认为对方尽管救了她的性命,但意图把她当做生育工具的想法,是对她绝大的侮辱。
再后来她生下云无心,出于报复关山的想法,让这个孩子跟了奉山坞的那人姓云。
但所有这一切的报复,与她所遭受的羞辱相比,不值一提。
于是她离开护贝族,找到了败寇。
“他这是先天的脑疾,我又不是神仙,要怎么医治?我看他这样不也挺好的,心性单纯,天真烂漫,被人骗了也不知道,多好。”
云无心给小琀诊断完毕,见小琀气冲冲地瞪他,伸手捏了个果子逗他。
婉莹公主冷笑:“你是在讽刺我还是讽刺你自己?”
云无心看了她一眼,自己啃了果子一口:“我哪敢讽刺您,不过是闲来无事,就忍不住顾影自怜罢了。”
他把果子咬得咔嚓咔嚓响,一边吃一边说话,故意显得吃相粗野,果子的汁水差点溅到婉莹脸上去。
果然,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就成功激怒了婉莹公主。
“粗野无礼,你真是跟你爹一样,是个没有教养的粗鄙之人。”
云无心一笑:“不如你先说说,我哪个爹?西京道界碑旁那个,还是咱们脚底下埋着的这个?”
这里便是奉山坞的旧址,婉莹公主呕心沥血二十载,终于成为败寇实际的掌权者,在她的坚持之下,把总坛迁到了奉山坞。
云无心太了解他这个娘了,这两个男人是她的一生之耻,根本不能提。
婉莹气得手发抖,好半天才怒道:“我早该知道,你和关山一样,都是冥顽不灵的蠢货。”
小琀虽然脑子不好,但却对人的情绪感知很敏锐,这会儿见到婉莹生气,整个人如临大敌,直接一个纵跃,攀上了房梁,倒挂在上面不肯下来。
云无心看乐了:“这孩子倒是可爱,我以前怎么没见过,难道是你背着我又给我找了个后爹生了个弟弟?”
婉莹公主气急了,一把将手中茶盏摔到了他身上。
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脖颈和衣襟上,瞬间便留下了红痕,云无心也不介意,依旧便是笑。
婉莹平复了几下呼吸,冷声道:“那你呢?怎么,羡慕宋凌有一双好爹妈,便也想倒贴着去给人当儿子吗?”
云无心冷了脸,没有应声。
这回轮到婉莹笑了起来:“可惜啊,知子莫若母,你对你的宋凌表哥表现得再忠肝义胆,你也瞒不过你自己的心。”
“你和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嫉妒承平的出身,嫉妒承平的际遇,难道你就不嫉妒宋凌的出身,嫉妒宋凌的际遇?”
“要不然,怎么当初我一告诉你,你的亲生父亲就是替宋凌而死的关山,你就忍不住下了毒呢?”
“你如今试图弥补的样子,在我眼里,不过是一个费尽心思掩饰自己丑陋内心的小人罢了。”
云无心沉默地望着与自己早就成了仇敌的母亲,浓黑的瞳孔里有一瞬间的悲凉。
良久,他才道:“不是的,我和你有区别。”
婉莹挑眉冷笑。
“你说得对,虽然我不愿认关山为父亲,但我的确更像他。”
他缓缓掀起眼睑,眼里迸出两点狡黠的亮光来。
“我和他一样,穷其一生不过是为了逃离自己的阴暗面。”
他忽然一抖袖子,一颗小小的蜡丸落在掌心里。
张口吞下。
云无心往后一瘫,舒服地靠坐着:“和你这种满心阴暗却引以为荣的人,还是有差别的。”
婉莹公主愣了一下,她并不知道云无心吃了什么,但云无心这会儿的语气却让她生出了不安的感觉。
云无心冲她眨眨眼:“你以为我救宋凌是为了什么?”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胸口:“我不过是为了,向我自己证明,我哪怕是死,也不会沦落到如你一般令人恶心。”
他一字一顿:“用我这条命,来证明。”
婉莹公主被他气得哽住,怔忡半晌摔门而出,云无心感受着身体里锥心蚀骨的痛痒之感,想起了小时候陪伴他的那群蚂蚁。
蚂蚁群搬家到他的身体里了吧?
那也是挺好的,他终究不是一个人。
花貍猫在哪里呢?
那只小猫高冷得很,总是不太爱搭理他,他给它白吃白喝,却连摸一下都不肯,可有一年冬天,养父母数日未归,他饿得不行的时候,那只花貍猫却给他叼来了好大一条鱼。
云无心想了想,那花貍猫若是幻化成人,大约便是周太医的模样。
一只气死人不偿命的破菀,可或许却是他走投无路之时,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眼前一晃,小琀从房梁上倒挂下来,手里是一盒膏药。
“给你。”他皱着眉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只是被小小地烫了一下,云无心就疼成了这个样子。
云无心勉强笑了笑,伸手去接药膏,还没碰到,却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小琀吓了好大一跳,差点直接从房梁上倒栽葱摔下来。
他伸手试了试云无心的鼻息,张口吟唱了一段古怪的韵律,可是云无心的症状没有丝毫的缓解。
小琀苦恼地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猛然停住,眼睛一亮。
他决定去把那个会治病的姑娘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