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阿满逃婚记事 正文 第46章

所属书籍: 阿满逃婚记事

    第46章

    韩越此番找许清桉,是邀他三日后同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建桥铺路乃民生大事,需要经过缜密的地质勘查,评估周边的水文、气象等因素,全部合规后方能施工动土。

    夏季雨水充沛,恩阳河近日又发生了一起翻船事故,三人因此罹难。韩越内心不无歉疚,决意将此事加快进度,早日解决百姓们渡河难题。

    韩越之所以邀请许清桉同去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奉皇命而来,对建桥此等大事亦有监督之责。二来如今的工部左侍郎乃老恒安侯的表侄,按辈分来说,算是许清桉的表叔。

    衡州匠师的本领自然比不得京城,是以,韩越想请许清桉帮忙引荐下工部左侍郎,希望能向他探讨经验。

    许清桉听明他的来意,答应了后者,拒绝了前者。

    他道:“建桥一事,由韩大人全权负责便好,本官还有许多文书账册没看,库房亦未核资,实在抽不开身。”

    韩越道:“只去半日就成,不会耽搁你太久。”

    许清桉道:“本官南巡已近半年,衡州作为最后一站,理该加快进程,也好早日回京向圣上复命。”

    这理由冠冕堂皇,但韩越知晓他白日与阿满姑娘出过门,怎到了勘验河地便百般推辞?

    ……罢了,这小辈惯来恣意。

    韩越不再劝服。

    又听许清桉道:“在许某看来,韩大人办事稳妥,事无巨细,建造一事定然径行直遂。”

    他目光清泠,难得口吐赞言。

    “那便借许大人吉言。”笑意冲散韩越那常年的庒肃,他看向许清桉的额头,“许大人的额带不错,莫不是阿满姑娘选的?”

    许清桉道:“是。”

    韩越道:“与你很相配,阿满姑娘的眼光不错。”

    阿满若是听到这番夸奖,定会翘起无形的尾巴,大言不惭地道:那是必须,也不看看我是谁家婢女。

    许清桉道:“我会转告她。”

    两人转而谈起公务,韩越想留他用晚膳,外头却有人传话:“许大人,阿满姑娘正在院外候着,说是您答应今晚陪她一起用膳。”

    韩越哑然失笑,“行吧,那本官便不与她抢人了。”

    韩越送许清桉出院,刚过圆形拱门,便见薛满等在围墙边,一袭碧色罗裙,与簇绿的地锦几乎融为一体。

    “韩大人,少爷。”她脆声喊。

    韩越笑道:“阿满姑娘,本官将许大人还给你。”

    薛满道:“多谢韩大人了,我今晚给少爷炖了猪肺汤,你知道的,他之前腿受过伤,还需要继续进补。”

    两人向韩越辞别,步伐异常同步地往青石道上走,晚霞在他们身后铺就一地瑰丽。

    韩越目送他们离去,半晌后才离开。

    *

    薛满与许清桉回到书房,一关上大门,薛满便急忙问:“少爷,韩越找你说了什么,难道他察觉到了?”

    许清桉道:“他邀我过几日一起去恩阳河畔实地勘查。”

    “他肯定是想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你!”薛满倒吸一口凉气,“他果然察觉到了!”

    许清桉便问:“你觉得他是坏人?”

    “他是韩志杰的亲爹啊……”薛满撇着嘴,“况且,每次我们有进展他便会出现,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每次?还有哪次?”

    “呃,口误口误。”薛满不敢坦白她收下前世子遗物的事,“我的意思是,他未必不知道韩志杰干的好事,兴许他也参与其中。少爷,你一定要加倍小心,万不能着他的道。”

    “放心,我拒绝了,不会与他同去。”

    “衙门里的饭也有隐患,万一他下毒呢?从明日起,你只能吃我亲手做的饭菜。”

    “……我可以拒绝吗?”

    “不能。”薛满道:“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苦点累点也愿意。”

    她愿意,但是他不愿。

    许清桉转移话题,“不是叫你去睡吗,怎么又起来了?”

    “我睡不着,又听俊生说韩越找你去书房谈话,怕你有去无回……”

    许清桉挑眉,“在你眼里,你家少爷是任人宰割之辈?”

    “小心驶得万年船。”薛满道:“毕竟在他的地盘,要是他跟晏州那个贾松平一样,我们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若非遭了贾松平的道,他便没机会跟阿满相遇。明明初时觉得她是个拖累,仅三个月过去,一切都变了。

    “我会注意。”许清桉无比自然地撩开她的刘海,伤处已经敷了淡绿色的膏药,“好些没?”

    “好些了。”她问:“你抹药了吗?”

    “没顾上。”

    “那我替你上药。”

    算礼尚往来吗?上回他替她上药,这次便轮到她了。

    许清桉没有推辞,坐在椅上,由她不甚熟练地抹起药。

    她擡着手,袖子滑落一截,露出凝脂般白润的腕。指腹的力道很轻,带着些许温热,过于小心地碰触着他的伤处。

    “少爷,这样疼吗?”

    “不疼。”

    “疼的话不要忍着,得告诉我哦。”

    不,不是这样。

    他藏在袖中的手徐徐收拢,直至掌心传来痛意。不管是吃了有毒的东西,还是被人踹进冬日的湖泊,又或是被遗忘在猎场过夜……祖父总是冷着脸呵斥:你若连这些小事都扛不过去,整日哭哭啼啼找我主持公道,倒不如随你那蠢爹一般自我了结,免得将来丢我恒安侯府的脸。

    薛满注意到他忽然绷起下颚,长眸复上恹寒,唇畔扬起一抹讽笑。如此阴阳怪气的神情,在前往衡州的马车上也出现过。

    他想到了何事?

    薛满有心询问,想起前些天的教训又将话强咽回肚中。然而心思一分散,手中便失去准头,挖着膏药的食指胡乱一戳——啧!恰好戳中了许清桉的右眼!

    许清桉猛地往椅背一靠,捂着受伤的右眼,神色复杂地望着她。

    薛满呆若木鸡,高举着罪魁祸“指”,须臾后挤出笑容,真诚地问:“少爷,我若说不是故意的,你会信吗?”

    浓烈的薄荷凉侵袭了许清桉的大脑,忿愠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深吸一口气:这家伙,绝对是老天派来磨砺他的!

    一番手忙脚乱后,伤口总算处理完毕,薛满自告奋勇去伙房端膳,临出门时,与前来报呈的凌峰打了个照面。

    薛满目不斜视,连余光都没分他一点。凌峰抱着文书的手臂一紧,在心底暗骂:这空有颜色,毫无礼数的婢女,待他回京,定要向老侯爷狠狠告上一状!

    他进入书房,将账本摆到案上,恭敬道:“许大人,这是卑职近两日核对的账册,所有账目都核得上。”

    “嗯。”许清桉颔首,其实不止近两日,而是到衡州经手的所有档案文书、核查的所有库房,均是条条有理,毫无纰漏。

    “凌大人以为此地如何?”这里自然特指衡州衙门。

    凌峰斟酌用词,认真道:“秩序井然,庭无留事,弊绝风清。私以为韩大人克己奉公,材优干济,整个衙门上行下效,才能有此优况。”

    “你对韩大人的评价很高。”

    “是,毕竟卑职随大人一路南下,前几个衙门或多或少都有怠忽,甚至还有贾松平、马建树等贪官污吏,唯有衡州独成清流。”

    许清桉以指轻叩案面,思虑盈于长睫,“我知晓了。”

    凌峰迟疑一瞬,道:“许大人,舍妹昨日来信,称家母有意为她订门亲事。”

    许清桉未擡眼,“这是凌大人的家事,无须向本官禀明。”

    凌峰鼓起勇气道:“许大人,从很久前,舍妹便对您——”

    她对公子/少爷怎么样?!

    薛满和俊生趴在门上,屏住呼吸等待后续。岂料门扉承不住两人重量,“嘎吱”一声响后,两人跌撞着进房,好半天才站稳身子。

    站稳后就很尴尬,特别尴尬。

    首先是凌峰,他瞪着二人,恼羞成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我与许大人谈话!”

    其次是许清桉,他缓慢地摁着额角,一脸似怒非怒。

    俊生端着托盘,盘中的菜肴撒了些汤汁,他惨白着脸,无措地看向薛满:姐姐,该怎么办!

    薛满镇定地丢回个眼神:莫慌,看我的。

    她并不理凌峰,对许清桉道:“少爷,到用膳的点了,要摆饭吗?”

    凌峰气绝,这厚颜的婢女,还敢装若无其事!

    他正待讥讽,耳畔听得许清桉道:“凌大人,既已禀完正事,本官可否用膳了?”

    这话分明又在包庇那丫头,凌峰却不敢造次,忍气作揖道:“卑职告退。”

    经过薛满时,凌峰的视线如刃,刀刀剐向她的脸。

    薛满大方地受了,乐意瞧就瞧呗,反正不少块肉。

    俊生火速摆好饭菜告退,“公子,今日的饭菜我已经试了,您和阿满姐姐慢用。”

    他飞一般地窜出门,临走前还贴心地带上门扉。

    “阿满,你最近行事愈发没规没矩。”

    “我晓得错了,我保证痛改前非。今后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遇见凌大人便装聋作哑,权当这人不存在。”

    许清桉想:她存了心气死凌峰。

    “话说回来,少爷,你对小凌姑娘真的毫无想法吗?”

    “小凌姑娘是谁。”

    “别装,小凌姑娘当然是凌峰的妹妹!”

    “他妹妹,我为何要有想法?”

    “男未婚女未嫁,有想法才正常。”

    “那你便当我不正常。”

    许清桉坐到桌前用膳,薛满欲言又止地跟坐,目光试图瞄向某处:不知少爷是哪里不正常,莫非是那处……?!

    许清桉夹起一片她最讨厌的素瓜,重重压进她碗里,“闭嘴,吃饭,否则扣你——”

    “月银!”薛满熟练地接话,好歹肯安稳用膳。

    *

    余下的几日,无论是若兰寺还是韩府,乃至裘大夫都悄然无声。所有的风谲云诡都归于宁静,只是这宁静虚假且掩藏激流,叫人愈发枕戈待旦。

    中伏当天,韩越早早起身,带人前往恩阳河畔勘查。巳时过,天上仍烈日高悬,晴空万里。可眨眼的工夫,天际便重云翻涌,雷电大作,苍穹似被一双无形的巨掌撕扯。

    空气闷热,潮湿,压抑。

    伴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暴雨如银河倒泻,整个衡州城陷入昏幽。一刻又一刻,一时又一时,整整三个时辰过去,风雨肆虐,恩阳河狂澜不止,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升高,淹没河畔小草,吞噬弱小生灵。

    风雨如磐,城中大多数人家都门户紧闭,唯有一名身着蓑衣的男子在雨中奔驰,他径直入了衙门后舍,不等通报便闯进许清桉的书房。

    他扑通一声跪地,急赤白脸地喊:“许大人,韩大人出事了!”

    湿冷的空气灌入书房,粗暴地掐灭烛火,许清桉的脸隐在黑暗中,无人能看真切。

    “出了何事?”

    “韩大人今日坐船去恩阳河巡视,不料突然变天,风雨太大掀翻了船只,韩大人、韩公子及船夫全部落水!当时我与其他三人在另一艘船上,见状立刻下水营救,但只找回了船夫,韩大人和韩公子至今下落不明!”

    “韩公子为何在船上?”

    “韩公子来给韩大人送膳,他想和韩大人一起巡河,韩大人同意了,没想到突生变故,父子俩都——都——”说到最后,八尺高的魁梧男子竟隐有哭腔,“许大人,还请您主持局面,领我等去搜救韩大人吧!”

    “你们州同大人何在?”

    “刘大人今日在县衙里办事,得后日才回衡州!”

    “上官师爷?”

    “上官师爷前些日子摔伤了腿,一直告假在家中休息。衙门里此刻没有能主事的人,所以我才冒昧来求许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大人吧!”

    那汉子声嘶力竭,连磕数个响头。许清桉重新点起蜡烛,弱烛飘摇,跃进他平静无波的深眸。

    “真不巧,本官昨晚得了风寒,这会头晕眼花,连下地都很困难。”

    汉子难以置信地擡头,“大人,您竟不肯救韩大人吗?”

    “此言有损。”许清桉道:“韩大人是一州之长,上了官牒的四品官员,本官自当尽我所能地去搜救。”

    汉子忿道:“可您说没法下地,又谈何尽力搜救!”

    “本官虽身体不适,却还有京畿营银枭队的几位兵尉大人在。他们均武功高强,身经百战,在搜救一事上比本官更顶用。”许清桉道:“快将恩阳河的河道图拿来。”

    汉子无奈照办。

    书案四角各置一根红烛,中间铺着河道图。许清桉一手牵袖,执笔圈出韩越落水的位置,又顺水流朝向划出几片区域,对兵尉任四琦道:“你即刻带队召集衙门里所有的可用之人,去本官圈出的几片区域搜救韩大人与韩公子,务必将他们安全带回。记住,此事不许对外透露风声。”

    任四琦抱拳,“我等马上便去!”

    任四琦迅速召集好人马,整队赶往恩阳河畔。

    滂沱大雨中,天地浩瀚,河水泗流,人类仿若蜉蝣涓埃。

    一夜过去,雨势渐微,搜救毫无进展。离河道不远处的简易茅亭内,韩夫人倚柱低泣,泪沾衣襟,痴痴望着河面。

    第二日,匆忙赶回的刘州同与上官师爷也加入搜救队伍,第三日……

    第四日,他们在恩阳河支流的芦苇荡间,发现了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身高与衣着特征符合失踪的韩越父子俩。

    韩夫人看了一眼便栽倒在地,上官师爷双眼通红,刘州同亦满面哀恸,其余人或骂老天无眼,或嗟悔无及,扼腕长叹。

    彼时,许清桉正与薛满在下棋。一方棋盘,黑白子纠缠得难分难舍,薛满单手支颚,小脸异常专注,久久才走一步。

    许清桉左手捧书,右手随意落子,看起来游刃有余。

    听闻韩越父子的尸体被找到后,许清桉若有所思。

    “确定是他们二人?”

    “尸体已有巨人观相,难以分辨五官。”任四琦说道:“但韩夫人亲自验过细节特征,确认是韩越和韩志杰无疑。”

    “尸体现在何处?”

    “由刘州同护送回韩府了。”

    许清桉默不做声,挥退任四琦。

    薛满震惊半晌,回过神后甚是茫然,“我本以为韩越是用苦肉计引你冒险,没想到他跟韩志杰竟真死了?我们还没查清来龙去脉,没找到定他们罪的证据,他们便这样草率地死了?”

    许清桉摩挲着一颗棋子,将它落在了该落的位置。

    薛满想到一种可能,“少爷,难道是他们知晓露了马脚,干脆畏罪自杀,以免祸及全府?”

    “不无可能。”

    “若真是这样,他们倒还有几分真心。”薛满道:“只可怜韩夫人,忽然没了丈夫和儿子,必定痛不欲生……哎呀,她该不会寻短见吧?”

    “会有人去劝解她。”

    “要不我也去一趟?”薛满不免心软,“不管韩越和韩志杰做过多少坏事,韩夫人却是个好人。从相识起她便对我十分关照,连我住的院子也是她亲手挑的。”

    “不急。”许清桉道:“等我得闲与你一道去。”

    门外又有人敲门,这回是消失好些天的路成舟与童和。许清桉支走薛满,先听他们汇报了两刻钟,又接过一封信件,一目十行地浏览。

    他略加思索,心中已有定夺,朝路成舟和童和低语一阵。须臾后,他推开窗子,眺着远方铺满碎金的屋脊,疏懒地眯起长眸。

    凄风苦雨已散,今日是个艳阳天。

    他轻笑一声,“该来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在院中大喊:“小民上官启,恳请许大人挪动贵躯,同我共去韩府为韩大人吊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