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等……等等,臭丫头没有撒谎,她当真认识端王殿下?!
梁公子要疯了:端王殿下为何会在这里?他为何待臭丫头举止亲昵?他与臭丫头究竟是什么关系?
不止他,其余人均目瞪口呆,尤其是江书韵与婢女竹香。
今晚约殿下来近水楼,本是江书韵刻意为之。她盼着能再遇见恒安侯世子与婢女,届时定要借着殿下的势头扳回一局,让他们知晓她并非柔弱可欺。
从进雅间开始,她便吩咐竹香在外间留缝,随时探听走廊的动静,若见到恒安侯世子与婢女便立刻通传。
皇天不负有心人,竹香方才慌张中带着一丝兴奋地传话:“殿下,小姐,奴婢又见到恒安侯世子那名刁蛮的婢女了!她在楼梯间跟人起了争执,奴婢听见对方骂她是骗子,要她赔五百两银子呢!”
话说到这里,裴长旭不以为然,再嚣张的婢女也不配他出面料理。
江书韵蹙眉,竹香忙添油加醋,“对了,那婢女得罪的公子声称在工部当值,父子两人都为殿下效力。但那婢女听闻后,反而变本加厉地辱骂对方,说即便殿下本人到场,她也无所畏惧,出了事自有恒安侯世子替她撑腰。”
江书韵倏然站起,“她欺负我便罢了,如今竟敢对殿下不敬……殿下,请恕我失陪一小会。”
“慢着。”裴长旭道:“你身子病弱,不宜大动肝火。”
江书韵委屈地咬唇,“可她欺人太甚,一而再再而三地冒犯殿下。”
“行了,本王去会会她的主子。”
裴长旭起身往外走,竹香迫不及待地打开门,再放慢脚步,与江书韵一起跟在他身后。她与江书韵对视,脸上写满大仇将报的快意:有端王殿下在,看对方还敢不敢猖狂!
恰在此时,走廊里热闹非凡。逃跑的跑,抓人的抓,叫嚷的叫嚷,拔剑的拔剑……
混乱的场面中,裴长旭一眼便锁定那名惹事的婢女。她穿着茜色锦缎罗裙,青丝挽成俏丽的少女发髻,耳畔的珍珠长坠随着奔跑晃动,一闪而过的侧脸莹润标致,与记忆中惦念的容颜毫无二致,却又多出几分生动狡黠——
阿满?!
裴长旭呼吸一窒,随即被巨大的狂喜淹没。那是他的阿满?没错,那是他的阿满!
他想也不想地箭步上前,将日思夜想的少女揽进怀中,踹开狗胆包天的登徒子,轻声安抚起少女。
“阿满,你终于回来了。”
“别怕,有我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不生气了好吗?我可以解释一切,你要打要骂都随意。”
旁人只见端王殿下俯首帖耳,对怀中少女喁喁私语,哪还有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倨傲!
最震惊的人莫过于江书韵,她匪夷所思地捂住嘴,怀疑眼前这幕的真实性。高贵的殿下……矜雅的殿下……殿下与恒安侯世子的婢女……这妖女有何本事,竟当众使殿下迷失心智!
梁公子的同伙早在听见端王名号时便跪倒,瑟瑟发抖,噤若寒蝉。
苏合迟疑地放下长剑,与不远处的空青传递眼神:这……要跟端王殿下抢人吗?
眨眼的工夫,局面翻转得彻底,莫说旁人,连主人公薛满都反应不及。
她正逃命呢,忽然被人一扯一抱,抱她的人力道逆天,恨不得将她嵌进身躯。
她该反抗的!踹对方的腿,顶对方的胯,抠对方的眼,咬对方近在咫尺的耳朵……然而,他的怀抱温暖宽厚,气息淡雅熟悉,嗓音低醇舒朗,像一壶酿了千万年的酒,轻而易举便触动她的神魂。
她愣怔地倚在他怀里,在突如其来的依恋中,感受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
……他是谁?
……他们喊他端王殿下。
……原来他便是端王殿下。
……他为何要抱她,说那样温柔的话?
……不知道,兴许是认错人了。
……可他喊的是阿满啊。
……天底下好多叫阿满的人。
……是认错人了吧?肯定是认错人了。
……端王殿下很讨厌,总是放任手底下的人找她麻烦。
……他们一个个的都借着他名号找她麻烦。
……她不喜欢端王殿下,非常不喜欢。
薛满握紧拳头,正要使出吃奶的力气推开他,耳畔飘来一声淡而稳的叫喊。
“阿满。”
是少爷的声音,他在喊她,从语调来分析,他似乎在闹情绪。
薛满的脑子瞬间清明,奋力推开眼前怀抱,撒腿往几步外的许清桉跑。
“少爷,他们欺负——”
剩余的话戛然而止,因端王拉住她的手,截断她奔向他人的步伐。
“阿满。”裴长旭笑道:“你去错了方向,三哥在这里。”
薛满没有回头,伸着脖子朝许清桉求助,“少爷,我不认识他,他跟欺负我的人是一伙的,他故意使坏,要替他们教训我!”
裴长旭一点点将她往怀里拉,啼笑皆非地道:“他们是什么东西,也配与你相提并论?你不喜欢,我明日便将他们都赶出京城。”
“少爷,你听到了吗?他说要将我赶出京城!”
“听话,赶紧跟我回家,明荟她们都在盼着你回去。”
“少爷,你要忘恩负义,看你忠诚的婢女落入魔掌吗……”
在端王耐心地哄劝,少女哀怨的求助中,许清桉结束若有所思的凝视,终于动了。
他走向少女,牵起她另一只手,冷静无惧地直视端王,“殿下。”
裴长旭望着他碍眼的动作,黑眸深不见底,“许清桉,本王命你松手。”
“该松手的是殿下。”许清桉道:“阿满不愿跟你走。”
“她在跟我赌气,你确定要落井下石?”
“她言行一致,从不口是心非。”
丰神俊朗的两名青年,一左一右地牵着薛满,谁都不肯将少女拱手让出。
“你抓疼我了。”薛满回头瞪着裴长旭,努力忽视心底的波动,“我不认识你,更没有欺负你的相好和你属下。那个姓梁的,他之前在衡州时贬低未婚妻子,我路见不平用石块砸了他,力道控制得刚刚好,只教训没有砸傻。还有你的病美人,她要抢我看上的袖炉,我不愿意让,我凭什么让?”
衡州吗……
“她不是我的女人。”裴长旭道:“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你想怎么对待便怎么对待。”
“那你还不松手?”
“我不会松手。”
“你是地痞无赖吗!”
“你说我是,我便是。”
“你……你别以为你是王爷,便能强抢民女!我家少爷是大理寺少卿,明日便可去殿上参你一本!”
“让他尽管去参。”裴长旭道:“前提是,你今日必须跟我回去。”
“我要回也是回恒安侯府,再不松手我踢你了!”
……她敢踢端王殿下?不怕殿下处死她吗?
众人当她在说笑,下一瞬便见她裙摆飞起,擡腿利索地踢了端王一脚。
端王不闪不避,硬生生地吃了一脚,且好脾气地道:“出完气了吗?没出完可以再踢几脚,我受得住。”
好家伙,薛满惊疑交加,端王是个疯的!
许清桉出声:“阿满,不许冒犯殿下。”
薛满道:“少爷,他脑子有问题!”
许清桉道:“也不许胡说八道。”
薛满道:“那你想想办法叫他松手,再站下去天要亮了。”
许清桉看向裴长旭,“殿下,此处人多眼杂,不如换个地方说话?”
“世子言之有理。”裴长旭道:“那便由你先松手。”
“殿下身份尊贵,自然是殿下优先。”
“无须跟本王客套,你先。”
“不如一起松手?”
“诺。”
薛满生怕他们反悔,“我喊三声,你们一起松手。一,二、三——”
许清桉与裴长旭岿然不动,一脸平静地对望。
薛满无语凝噎,这下不仅想踹裴长旭,也想踹许清桉。
还有完没完了!
围观的群众也在唉声叹气:还有完没完了?他们要战战兢兢地跪到几时!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火红的身影上楼,推开旋梯口的杜洋,准确无误地撞进薛满怀里。
“呜呜呜呜呜呜!”那人哭得稀里哗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呜呜呜呜呜!”
薛满陷入新的茫然:请问了,这位伤心欲绝的小美人又是哪位?
*
来人正是七公主裴唯宁。
说来也巧,她最喜欢的簪子不知所踪,仔细回忆后发现,应当是醉酒那晚遗落在了近水楼。
闲着也是闲着,她干脆亲自出宫寻找,来近水楼之前,她拐道去了趟大理寺。
听母后说,许清桉已正式在大理寺任职……
好吧,经过这些天的冷静,她意识到自己对许清桉确实过分。她误会他在先,又故意到都察院作弄找碴,他会反击也合乎情理。
裴唯宁不怕得罪他,但她认为该向他解释清楚,她并非刻意针对他,皇家没有与恒安侯府结仇的意思。
她摆足诚意,没有像上次那般闹得人尽皆知,而是在大理寺门口耐心等候。但等到天黑,一茬又一茬的人下衙,仍不见许清桉的踪影。
她派林何举拦人打听,方知今日下午许清桉休沐,她白白浪费了一个时辰。
裴唯宁本能地责怪许清桉,早不休沐,晚不休沐,为何偏在她来的时候休沐?没福气受她的歉意是不是!
她揣着一肚子的扫兴来到近水楼,刚进门便见楼下藏着好些人,胆小偏又好奇地盯着二楼。
擡头望去,二楼走廊里站着几人,跪着一群人,旋梯口则被一抹熟悉的身影看守。
杜洋?
裴唯宁认定三哥在此,带着林何举噔噔噔地上楼,杜洋见状伸手想拦,可哪里拦得住她四处乱瞟的视线。
她先看见一张与江诗韵一模一样的脸,呵,想必便是那名缠着三哥不放的江家妹妹,恶心!
她又看见三哥与许清桉一人一边的拉着一名少女,咦,许清桉怎会在此,他也来用膳吗?
最后她看清中间少女的面庞,年轻漂亮顺眼,连生气的表情都赏心悦目。
啊,她她她!
裴唯宁登时激动万分,拨开杜洋便冲向少女,抱着她开始号啕大哭。
呜呜呜,她的阿满妹妹,可算是回来了!
裴唯宁的出现适时打破僵局,使许清桉和裴长旭放弃对峙,将阵地从走廊转移至雅间内。
华而不俗的雅间内,薛满与裴唯宁坐在一侧,裴长旭与许清桉坐在另一侧,经过短暂地交谈,四人均是沉默无言。
红肿着眼圈的裴唯宁率先开口,问许清桉:“你是说阿满失去记忆,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坚持要当你的贴身婢女?”
许清桉道:“是。”
“呵呵。”裴唯宁双手抱胸,冷笑,“许清桉,麻烦你编故事也编得像样些,阿满是失忆,又不是变傻。依本公主说,定是你趁她糊涂时篡改了她的记忆,想白白得个年轻貌美的婢女!”
她越说越觉得有道理,心火烧得猛烈,“许清桉,你真是卑鄙下流,狼子野心,心机叵测,狗——”
啪!
薛满丢开茶盖,面无表情地道:“少爷,我要回家。”
裴唯宁忙扯住她的衣袖,“阿满,你别走,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呢!”
“但我不想和你说。”薛满拉开她的手,“我是个卑微的婢女,哪里配和尊贵的公主殿下说话。”
“你,你怎么会是婢女,你是我的表妹,是当今皇后的侄女,是前任丞相的亲孙女,是薛家唯一的小主子薛满!”
“我不是。”薛满固执地道:“我叫阿满,是恒安侯世子、大理寺少卿的婢女,往后还会成为恒安侯府的大管家。”
裴唯宁又想哭了,“阿满,你还在生我气对吗?所以故意不认我们,不想要回薛府……抱歉,我真知错了,求你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
薛满垂眸,“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你是得道歉,向我家少爷道歉。”
裴唯宁不乐意,“我为何要跟他道歉,他抢走了你,还哄你做他的婢女!”
薛满口齿清晰,“我是桃花乡人,家中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我排行老四,因家中贫寒,我爹娘将我卖到侯府做下人。我从小便伺候少爷,与他相依为命,共度患难……”
又是一阵沉默。
有别于裴唯宁的激动,裴长旭显得镇定自若。
他道:“阿满,你身上有一块和田软玉,玉上用篆体刻着一个‘满’字。”
薛满低头看着桌案,不说话。
他又道:“你的名字由你母亲所取,出自张谔《满月》一诗中的‘今夜明珠色,当随满月开’,意为心满愿足,又寄幸福美满之许。”
“……”
“类似的玉,我与小宁也有一块,如若你不信,可随我们回府中确认。”
“……”薛满有种将胸前玉佩扯下来扔掉的冲动。
“你认字,会算数,说的一口标准官话,写得一手簪花小体,平日里喜欢看话本子解闷,常有奇思妙想。”
“……”薛满联想到下午那家眼熟的云澜书局。
“半年前,你因误会了某些事情,一怒之下离开京城。我和母后到处派人寻找都没有线索,岂料你去了晏州,阴差阳错地认识了许世子。”说到这,他朝许清桉笑道:“这半年里,多谢世子帮本王照拂阿满。”
“我与阿满,向来是互相照拂。”许清桉道:“若没有她,此番我亦无法连升三品。”
“就是。”薛满道:“我可是少爷最得力的帮手,帮他解决了许多难题。”
她抿唇笑开,欢快得像冬日喜鹊,因存够粮食而志得意满。
裴长旭将她的小表情纳入眼帘,“你自小聪慧机敏,也帮我解过许多难题。我刚到工部任职时,对着积累许久的陈年公文束手无策,全靠你分门别类,才能快速整理出头绪。”
“我没有。”薛满干脆地道,不记得便是没有。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你刚满十二,连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都不耐烦,却愿意帮我整理公文。有时累了便趴在案上睡着,连梦中还在念叨要替我分忧解难。”
裴长旭是名俊雅贵气的青年,嗓音偏沉,说话娓娓道来。面对外人时,他谦持明断,雍容大度,举手投足皆是皇家风范。而此时此刻,面对心爱的少女,他耐心体贴的一如寻常男子。
不知不觉间,薛满与讨厌的端王说了许多话。无论她说什么,他从不强硬反驳,而是用和颜悦色的姿态,将局面引向掌控之中。
她说东,他便赞太阳初升在东,东边好极。
她说西,他便夸西边落日晚霞,西边美丽。
她说南,他便称长江以南烟雨朦胧,风景宜人。
若将许清桉比作外表尖锐、内里柔软的刺猬,裴长旭便是和风细雨,悄无声息地润湿冻土。
他待她温柔体贴,悉数包容她的一切,失忆了又如何?即便毁容,他亦会当她是最耀眼夺目的珍宝。
许清桉静静地凝视一切:端王殿下……薛家小姐……婚约。
端王殿下在皇子间行三。
真相水落石出,原来她是端王的未婚妻。当今皇后是她的姑母,七公主是她的表姐,前任丞相是她的祖父,薛家世族为她保驾护航。
唯有这般精心呵护,才能养出寥若晨星的花。
许清桉敛眸,脑中似有啮齿在细缓地啃噬理智,有一道声音在叫嚣:那又如何?既是他捡到的花,无论谁来争抢,都别想他拱手相让。
不能让,也绝不会让。
“阿满。”他打断这对表兄妹久违的对话,“我的腿有些疼。”
薛满立刻被吸引注意力,“腿疼?是之前受伤的地方吗?”
“嗯。”
“疼多久了?”
“已有小半个月。”
“那岂非回到京城便疼了?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每次想说,转眼便忙得忘记。”
“疼都能忘,下回你是不是该忘记用膳睡觉?”
“世子的腿受过伤?”裴长旭加入对话。
薛满代替他回答:“他在晏州时遭人暗算,腿上被划了一剑,养了好久才好。”
“原来如此。”裴长旭道:“太医院中有位任太医最擅长治疗腿脚毛病,我马上请他为世子看病,不出两月,世子便能恢复如初。”
薛满正要答应,却听许清桉道:“小伤而已,何必劳烦殿下?往常我腿疼,阿满会为我炖特制的猪肺汤,喝完便能消除疼痛。”
裴长旭勾着唇,“我倒不知,猪肺汤竟有止痛的功效。”
“说来神奇。”许清桉道:“阿满炖的猪肺汤,别有一番滋味功效。”
“是吗?阿满给我炖过许多鸡汤,猪肺汤倒从未试过,下回我定要多喝几碗。”
“恐怕殿下喝不惯。”
“世子喝得惯,本王只会更喝得惯。”
风平浪静,暗藏机锋,心照不宣。
薛满、裴唯宁被晾在一旁,越听越心惊。
薛满震惊:少爷竟然这么喜欢我炖的猪肺汤?从明日起我要天天炖,包他一日三餐都喝得上!
裴唯宁也震惊:冷漠刻薄的许清桉,为了阿满跟三哥针锋相对,他的心有所属该不会是……
她忽然同情起许清桉:等阿满恢复记忆,定会跟三哥和好如初,到时许清桉得看着她另嫁他人。
如话本里不被选择的男配,爱而不得,何其可悲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