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兰塬之行需万分谨慎,不仅裴长旭等人的身份有所伪装,随行的人员也需适当变动。
首先是杜洋,他身为端王的得力下属,被人认出来的机会极大。是以,裴长旭留他在外接应,带上几名未露过面的心腹暗卫同行。
再是空青,他亦是恒安侯府的熟面孔,与杜洋留作一处,卷柏则跟随大部队一起行动。
除去护卫,裴长旭还请廖望远找了几名干活利索的小厮和粗使婢女,另带上关太医的徒弟泰酉。
至此,前往兰塬的队伍正式组齐。
既是一家人出行,何家两兄弟便不该分车而坐。许清桉、裴长旭、薛满共乘一辆马车,许清桉与裴长旭坐在一侧,薛满单独坐在对面。
薛满左看一眼许清桉,又右看一眼裴长旭,心生感叹:这两位英俊的各有所长,谁都压不过对方的风采。
还怪赏心悦目的。
她掀开帘子看向外头,后面还跟着三辆马车。不远处,新来的两位婢女精神奕奕,正利索地扛起一袋大米,轻松丢上马车。
……跟娉婷袅娜的风花雪月相比,这两位真是截然不同的类型。
她无意探究裴长旭的转变,落下帘子问:“我们去兰塬要多久?”
许清桉道:“走官道约莫六七天,走小道要更久一些。”
薛满问:“那我们走官道还是小道?”
“走小道。”裴长旭道:“父皇之前派去过几拨人,走明道时处处敞亮,政通人和,物阜民丰。这次我们试试走小道,看能否捉到不同寻常之处。”
薛满点点头,“听起来挺有道理。”
事实证明,裴长旭的考量可不单听起来有理。
最初几天,小道虽偏僻崎岖,却是一路平安无事。但过了兰塬界碑,越往偏处走,越觉得山林萧瑟,动物绝迹,天空中连只飞鸟都难见到。
即便是冬季,兰塬也比中原地区暖和许多,没有活物未免奇怪?
众人隐隐察觉到一丝诡异,警惕过后便是全体戒备,为即将可能到来的危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出行的第七天上午,薛满在野外生火,亲自为许清桉、裴长旭炖了一锅大大大补汤。
“里面有六颗蛇胆。”她搅动着一锅黑乎乎的汤水,开心地解释:“云斛没抓到兔子、野鸡,但掏了一窝冬眠的蛇,每条都有人的手臂那么长。我叫他处理干净后,将蛇肉剔出来火烤,蛇胆则跟五种珍贵药材一起炖煮。”
许清桉、裴长旭对看一眼,难得默契的同时沉默。
“放心,我问过泰酉了,这些药材与蛇胆不对冲,炖出来是大补特补。”她和蔼可亲地问:“你们谁先来一碗?”
不喝显然要扣好感度。
两人又异口同声地道:“我先来。”
“这么捧场?”薛满眉开眼笑,“那等着,我给你们各盛一碗,你们俩不分先后,都能喝上。”
她贴心地分好蛇胆,你三颗,他也三颗,相当公平公正。
那两人端起碗,鼻间冲进一股苦中带腥的味道,动作均是滞缓。
“快喝啊,喝了身上的旧伤才能好。”薛满期待地催促,“冬日天凉,我已经搁了一阵子,汤的温度不烫嘴。”
裴长旭到底是宠惯了她,一口气喝下大半碗。任凭苦腥窜到头顶,舌根失去味觉,仍露出捧场的笑容,“阿满炖汤的手艺一如既往,甚得我心。”
薛满沾沾自喜,“那必须,我跟府里的厨娘认真讨教过经验,保准你们喝了这回还想下回。”
裴长旭直接吞下三颗蛇胆,面不改色地对许清桉道:“许少卿,你不喝吗?”
许清桉岂有不喝的道理?只是他喝完后没有半字赞扬,反倒瞅准空档,拉着薛满躲到暗处,直接用唇封住薛满的絮叨。
咳咳,没有喝蛇汤的薛满也品尝到了其中“美味”。随后,无论她如何气喘吁吁地抗议,许清桉都置若罔闻,邀她共品蛇汤的万千滋味。
过得半晌,两人若无其事地回到马车,唯有薛满鲜红欲滴的唇昭示方才的亲密无间。
裴长旭低眸向书,无视他们间的暗潮汹涌,“若无意外,明日天黑前我们便能到达兰塬。”
薛满问:“兰塬内有接应的人吗?”
“有。”裴长旭道:“等进城后,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接近求香畔,争取早日潜伏于敌,摸透他们的底细。”
薛满道:“我没理解错的话,求香畔是一栋门槛比较高的青楼,对吗?”
许清桉点头,“青楼是它的伪装,它背后的势力极其复杂。”
“哪怕是伪装,那也该只许恩客进入。”薛满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地道:“所以你们想好没,由谁打头阵进青楼?”
裴长旭神色自若,“二弟风流跌宕,名声在外,自是进入求香畔的不二人选。”
“依我所见,大哥平日怜香惜玉,对待女子温柔体贴,要徜徉求香畔简直易如反掌。”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吹捧,一时间难分输赢。
“行了行了,等到兰塬时再商量细节。”薛满困顿地眯眼,“我想睡一会儿,你们两个安静些看书,不要吵到我。”
她心安理得地闭眼休憩,不多时睡熟,侧了个身,毯子便滑落半边。
许清桉想替她掖被子,反被裴长旭抢先一步。
他面带微笑,“阿满睡觉时总不老实,需要有人守在一旁。”
许清桉也笑,“以阿满目前对殿下的态度,殿下不觉得自己很可笑吗?”
裴长旭道:“等阿满恢复记忆,你便会知晓可笑的人究竟是谁。”
许清桉难得没有反唇相讥,望向薛满的视线晦暗不明。
等阿满恢复记忆,一切会有改变吗?
熟睡中的薛满正在做梦,一场回忆旧日的梦。
小小少女靠坐在软枕上,时不时地咳嗽两声。床畔坐着的半大少年则端着药碗,一勺勺地哄她喝药。
少年耐心十足,“阿满,乖,还有半碗药,喝完病便能好了。”
少女皱着鼻子,“我已经喝了一半,按理说药效也够了,三哥,剩余的你帮我喝好不好?”
少年道:“我在府里喝了汤药才过来,再喝你的便过量了。”
“那你偷偷倒掉,再帮我保密,不让姑母知道便好。”
“我们同时得的伤寒,我好得快,你好的慢,母后岂能不知是你偷懒?”少年从一旁的蜜饯盒中挑拣,取了颗甜的果脯,送到她嘴边,“再吃最后一颗果脯,喝掉剩下的汤药,等你好了,我便带你出去玩,可好?”
少女撒娇:“那我想去逛书局,也行吗?”
少年道:“可以商量,但你得先喝药……”
少女总算肯喝药,但还未品尝到果脯的甜,天地忽然一震。她被震动的床甩向墙壁,磕到脑袋,痛呼出声——
哎哟!
薛满捂着额头醒来,下一瞬,已稳当落入许清桉的怀抱。
“疼吗?”许清桉护住她的脑袋,“马车急停了下来,你有没有撞到其他地方?”
“没有。”薛满望向一旁,裴长旭正伸出双臂,却落落空空,什么也没抱到。
护卫罗夙在外道:“大少爷,二少爷,前车掉进了一个大坑中,属下不得已才急停下来。”
裴长旭皱眉,“下去看看。”
裴长旭先跳下马车,许清桉和薛满紧跟其后。
最前头的马车果然掉进一个半人高的坑中。蹊跷的是,那坑上铺着草帘再复上薄土,远远瞧着并无异常,难怪卷柏第一时间没察觉不妥。
不好,这是人为布置的陷阱。
裴长旭脸色一凛,正要命许清桉护着阿满离开,林间里却突然冒出道道人影,手里拿着长短不一的兵械,缓步朝他们逼近。
罗夙、云斛、卷柏等人立刻将主子们围在中间,不会武的人则紧贴马车,咬牙一声不吭。
正值傍晚,天际红霞遍布,气氛凝重不堪。
许清桉将薛满护在身后,她习惯性地探出头,观察那群不怀好意的歹人。
他们分散四周,粗略一看,约莫有三四十人。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均蒙着面,穿着单薄,手里拿着长棍短刀,步伐谨慎又坚定无惧。
瘦,他们都很瘦。
这是薛满对他们的另外印象:他们每个都瘦骨嶙峋,唯有领头的一名男子称得上强壮。
那男子手持一柄砍刀,率先靠近车队,沉声开口:“谁是管事的,站出来跟我说话。”
“我是车队的主人。”裴长旭明知故问:“你们是何人,为何要拦下我们?”
男子上下打量裴长旭,断定这是位锦衣玉食的富贵公子,“过路有路规,过山有山规。你们既路过此地,便该向我们交些过路费。”
裴长旭道:“你们是山匪?”
男子道:“山匪也罢,盗匪也好,随便你怎么称呼。今日只要你们留下食粮,我们便会手下留情,放你们平安离开。”
“只要食粮?”
“只要食粮。”
裴长旭问:“我按你们说的做,你们保证不伤我们性命?”
“老子说话算数。”男子挥舞砍刀,“别废话了,再挑战我的耐心,我便先杀你们一人祭天。”
既不是谋财害命的劫匪,裴长旭便不会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与其硬碰硬地打一架。他命罗夙收拾出大部分的干粮,远远抛到佝偻老者与幼童的面前。
孩童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见到里面的东西后,回头欢喜大喊:“是馒头和馕饼,还有肉干和糖果!”
老者跟着打开一枚包袱,热泪盈眶地道:“感谢上苍保佑,我们有吃的了,不用继续饿肚子了!”
其余人再不看裴长旭等,蜂拥围住一包包的食粮,有着急的已开始大快朵颐。
裴长旭将这一切纳入眼帘,看向男子问:“我们能走了吗?”
男子语气稍缓,“你们走吧,记住,不许向官府透露此事,否则我保证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见裴长旭没有异议,男子便呼唤着同伙拿上干粮离开。裴长旭则命人擡出坑中马车,修理破损的车轮。
两拨人本在渐行渐远,忽然间,山匪里爆发出一阵尖锐叫声。
“梨头,梨头,你怎么了!”
“你是不是噎着了?快将馒头吐出来,快往外吐啊!”
“去寻水来!灌他喝水便好了!”
“我,我,我马上去溪边接水!”
“溪边过去都要一刻钟,来不及了,快去向那群过路人要水!”
眨眼的工夫,那领头的男子便疾奔到眼前,朝裴长旭伸出手道:“给我水。”
裴长旭朝罗夙使个眼神,他便将腰间水囊解下,递到男子手中。
“多谢。”
男子下意识地道谢,正要走时,身后传来一道女声,“他吃馒头噎着,灌水只会在喉中胀得更厉害。泰酉,你快跟上去瞧瞧,看能否救他一命。”
男子看向说话的少女,不待细思,便见一名十六七的少年走出队伍,“事不宜迟,赶紧走吧。”
男子咬咬牙,与少年一道跑向人群。那少年看着文弱,动作却十分利索。他先一把拉起地上的男童,再用双手从后抱住男童腹部,一下又一下地往上使劲。不多时便见男童呕出一块馒头,青紫色的脸庞逐渐恢复血色。
旁边的老者朝他下跪,感激涕零地道:“小哥,谢谢你救了我的孙子!”
泰酉连忙去扶他,“老人家,这可使不得,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您孙子没事便好。”
泰酉救完人后便返回队伍,岂料男子亦步亦趋地跟上,朝那隐在人后的少女道:“姑娘,谢谢你的大发善心。”
他岂能不清楚,那领队的俊美男子无意多事,若非少女出声,梨头今日怕是凶多吉少。
他不再故作凶相,摘下蒙面的布,露出一张周正面庞,“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积善行德,往后定有福报。”
薛满道:“小事一桩,你叫他往后吃东西别太着急,尤其是馒头、馕饼之类的干粮,很容易噎出事情。”
男子苦笑,怎么能不急呢?他们许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食物,便连他,方才都险些将嘴塞得满满当当。
他却没有解释的意思,“敢问那位小哥是大夫吗?”
薛满点头,“是。”
男子神色踌躇,片刻后,竟双膝跪地,磕头求道:“我自知刚才行径无耻,冒犯了各位,没脸再开口求你们帮忙。但我妻我女,还有几位同伴都病入膏肓,眼看熬不过这两天……能否借你们的大夫一用,替他们看看有无医治的可能?”
他说完话,其余山匪们纷纷下跪,对那富贵车队齐声道:“求你们行行好,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山林不再沉寂,充斥着这群瘦骨嶙峋的山匪哀戚。裴长旭扫视一圈,心绪波澜起伏。
异常比他预料中来得更快。
*
于是乎,一场本在意料中的劫匪戏码,变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救援戏码。
裴长旭本想让男子带所谓的病患下山,但除去男子,其余人均瘦骨伶仃。况且据他所说,那些生病的人意识不清,连起个身都难,更不提颠簸下山。
鉴于种种细节,裴长旭选择相信他的话,吩咐许清桉等人原地等候,他则带上泰酉和几名护卫,上山一探究竟。
何家两兄弟兵分两路:许清桉在原地休整队伍,男子领着裴长旭等攀爬山路,越过杂乱无章的树丛,总算抵达一处能遮风避雨的山洞群。
是的,没有房屋,仅连在一片,勉强能够人生活的山洞。
“生病的人在何处?”泰酉提着药箱,缩了缩脖子,山顶可比山下冷得多,“赶紧带我去看看。”
男子道:“小哥请跟我来,至于其他几位,你们先坐着歇息会儿,我叫人给你们搬凳子来。”
男子领着泰酉、卷柏进入山洞,里头光线不明,但泰酉仍能看清几名躺在干草堆上,正盖着破旧棉被的病患们。
她们呼吸微弱,昏迷不醒,均是瘦弱苍白的女性。
他赶忙提着药箱上前,先用手背试过其中一名女童的体温,“卷柏大哥,你帮我一把,将她扶着坐好。”
男子抢先一步,将瘦弱的女童扶到怀中,红着眼道:“小哥,这是我的女儿,名叫环环,今年刚满五岁。旁边躺着的是我妻,今年也只二十二岁……求求你,一定要治好她们娘俩,哪怕要割我的心头肉做引子都行。”
山洞外,裴长旭坐上“凳子”——说是凳子,其实是几个干燥的木桩。他默默端详周围,发现这群山匪过得简直凄惨。别处的山匪趁火打劫,谋财害命。他们这群人倒是例外,不仅只要吃的,连像样的住所都没有,只能窝在隐蔽的山洞里过冬。
他问不远处的老者,“我观你们的品性,并非凶神恶煞之辈,怎会沦落到以抢劫为生?”
老人佝偻着身躯,长叹一声,“公子有所不知,我们亦是被生活所迫,走投无路下才躲到这里。”
裴长旭继续追问,老人却不肯再说,与其他人分食起抢来的干粮。
其中有一人眨着大眼,好奇地关注着裴长旭,正是那被馒头噎到,险些丧命的男童梨头。
裴长旭朝他招手,“你叫梨头吗?”
男童两手各捧着吃食,点着头靠近他。
“是哪个梨和哪个头?”
男童咽下嘴里的糖果,如实回道:“是梨子的梨,大头的头。”
裴长旭问:“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男童咧嘴一笑,“我爹说我的头长得像梨子,于是便叫我梨头。”
裴长旭失笑,“你今日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后福,该改个更响亮点的名字才是。”
梨头似懂非懂,又往嘴里塞了口馒头,却不敢再贪多贪急,慢慢地咀嚼品尝。
裴长旭道:“不如我替你取个名字,你看可好?”
梨头眼睛一亮,重重地点头,面前的公子一看便才高八斗,取的名字肯定好听!
裴长旭想了想,道:“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耀景这名字如何?”
“是药材的药,水井的井吗?”
“非也,是闪耀的耀,景色的景。意欲你将来腾云而起,开拓进取。”
“好!”梨头咽下食物,眉开眼笑,“多谢公子赐名,以后我就叫耀景了!”
改完名,耀景又开始埋头苦吃,再看其他人,也都一般无二。
裴长旭暗暗思忖:这群人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抢过路人的粮食,没有谋财害命的恶行。结合老人所言,他们成为山匪的背后必有隐情。
约莫两刻钟后,泰酉急匆匆地出了洞。
“大少爷,我知道她们因何生病了。”
“怎么说?”
“她们应当是误食了一种果子,名叫蓖麻子。这果子本身可入药,但必须得炒熟入药,不能直接食用,否则会引起急性中毒,严重者能够丧命。”
男子脸色煞白,“那是我摘来的果子,我以前在药铺买过它治病,便以为它是能吃的果子,特意分给女子和孩童吃。”
裴长旭问:“能救吗?”
泰酉道:“能救,我看过了,她们的症状不算非常严重,应当是食用的不多。我药箱里刚好有能解毒的几味药,我马上去生火煎药,待会喂她们喝下便好。”
“你抓紧行事,务必救回这些人的性命。”
泰酉得了令,速即带着卷柏去没风的地方煎药。男子想帮忙,被泰酉挥手赶开,只好跟裴长旭坐在一起等候。
他腹中饥饿难耐,掰了一小块馕饼,稍微填了填肚子,便将剩余的吃食收好,留着待会给妻女享用。
他看向那位气度尊贵的公子,深感愧疚,“公子,抱歉,您帮了我们忙,我们却抢了你们的粮食。”
裴长旭道:“吃食而已,我明日到达城镇再买便是。”
男子问:“你们要去往何处,兰塬吗?”
裴长旭点头,“是。”
男子迟疑道:“我劝公子一句话,兰塬乃是非之地,几位还是尽快掉头吧。”
裴长旭问:“我听闻兰塬人杰地灵,物产丰富,常有商人慕名而去,又怎会是是非之地?”
“那是从前。”男子苦笑,“从前的兰塬人杰地灵,现今却是乌烟瘴气,难容百姓生存。”
“听你所言,莫非你来自兰塬?”
“我们都是土生土长的兰塬人。”男子道:“这片山头上生活着的百余号人,都是兰塬百姓。”
“除去你们,还有人生活在这里?”
“嗯。”男子点头,“我们平时都分散活动,各自占领一片区域,以免因食物而产生纠纷。”
裴长旭顿时了然为何山林异常萧瑟,“你们平时以打猎为生?”
“说什么打猎,无非是抓山上的活物饱腹,上到飞鸟,下到地鼠,能吃的全都吃了。”男子道:“然而我们人数众多,一到冬天,仍旧食不果腹,只得像今日一般……看能否遇上有存粮的过路人。”
“此地偏僻,你们多久能遇到一回路人?”
“你们是这个月内,我们遇到的第一批人。”
“既如此,你们何不搬回城里,求助官府解决生计?”裴长旭问:“我记得官府有明文规定,百姓们的生活若无以为继,他们便有义务帮扶解决问题。更何况你们人数众多,他们绝不会置之不理。”
男子露出讽笑,“有没有一种可能,正是官府将我们流放至此,不许我们再踏足兰塬所有城镇?”
裴长旭想到一种可能,“你们犯了事?”
男子反问:“这群老弱病残,能犯何等重罪,以至于被流放到荒郊野外,自生自灭?”
裴长旭道:“我是外乡人,不明白兰塬的情况。兄台心中若是苦闷,不妨跟我说说其中细节。”
男子用力抹了把脸,悲不自胜地道:“事情要从两年多前开始说……”
男子姓邱名方天,兰塬人士,世代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处。他家中有妻有女,良田几亩,生活安居乐业。
在邱方天小的时候,因边境不稳,常有南垗士兵作乱,生活时有动荡。但自从十年前广阑王接手兰塬,数次出兵震慑南垗后,生活便一天比一天平稳。
本以为这样的好日子会永久持续,未料三年前,官府强令他们搬出村庄,去别处寻觅住所。顺从者可得寥寥钱财,不顺从者则直接被赶出家园,流落街头。
“我想过去官府告状,可一到城门口,便有人将我们拦下,不许我们扰乱城中安宁。”邱方天恨道:“后来我又将希望寄托在广阑王的身上,他英勇威武,能平定南境,自然也能整顿官府的乌烟瘴气。然而当我打探到他得力属下的行踪,冒死送上诉状时,那人却将状纸撕毁,还将我打了一顿,丢进暗牢关押了一个月。”
“那人姓甚名谁?”
“傅迎呈!”邱方天咬牙切齿地道:“他是广阑王面前的第一红人,却对我们的冤屈视而不见。后来我想明白了,此事或许根本便是由上至下,他们全是一丘之貉!”
“后来呢,你们又怎会被赶到山中?”
“我被放出来后,带着妻女游荡在城外的乡镇中,其间遇到许多跟我们经历相似之人。我们本打算联合起来,去外地拆穿兰塬官府的真面目,奈何次次都被捉回,更有甚者直接丧命。越到后面,我们也越失去信心,只求口饱饭能填肚。直到十个月前,官府忽然将我们所有人都聚集到一处,连夜赶到荒山,并立刀恐吓,若敢返回城镇,便将我们就地斩杀。”
十个月前,正是迟卫被杀,父皇派左都御史前往兰塬探查之时。想也知道,是有人向兰塬通风报信,广阑王便煞费心机,为京城塑造一片繁荣平和的假象。
好个城府深沉的广阑王!
裴长旭问:“你可知你们的房屋田地被征用后作何用处?”
邱方天摇头,“我们离开后,村庄便有许多官兵日夜把守,不许旁人靠近半步。”
看来村庄背后亦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裴长旭问清他们居住的村庄和地址,又打探了其他细节,等结束谈话,天色已漆黑一团。
泰酉煎好药,喂众人喝下后,不多时便见她们精神好转,悠悠醒来。邱方天喜极而泣,对裴长旭千恩万谢,更亲自护送他们下山。
抵达平地后,裴长旭望向隐在黑暗中的深山,问道:“邱兄以为,你们还会在此生活多长时间?”
邱方天悲哀地道:“谁知道呢?兴许是三年,五年,十年。又兴许我们熬不到那时,便会成为滋养这座深山的肥料。”
“我却有不同见解。”
“不知公子有何见解?”
“三个月。”裴长旭道:“三个月后,你们便能走出深山,重新回归家园。”
他嗓音低沉,笃定万分,直击邱方天的内心。
邱方天再度认真打量对方,只觉得这位公子犹如天人尊贵,一言一行,重如千钧。
“敢问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你我同是大周子民,为大周而生,也当为大周殚精竭虑。你且安心,最迟三个月,我会派人将你们全部接回。”
裴长旭离开后,邱方天在原地站了许久。冷光灌得他面庞麻木,胸腔内却似有岩浆在翻滚。
忽又泪如雨下。
他们终于等到了吗?等到了能解救他们,甚至解救整个兰塬的人……
*
裴长旭回到今晚过夜的地方,只见空地上生着火堆照明,帐篷也已经搭建完成。
“她人呢?”裴长旭问罗夙。
罗夙知晓他问的是谁,顿道:“阿满姑娘与二少爷在帐篷里说话。”
裴长旭问:“只有他们两个人?”
罗夙点头,“嗯,只有他们两人。”
裴长旭问:“待了有多久?”
罗夙道:“从帐篷搭好到现在,应当有小半个时辰。”
小半个时辰?
裴长旭笑了下,凤眸内杀意涌动。
那是他的未婚妻,该在帐篷里等他回来,为他递上一杯驱寒的茶水。而非在深更半夜,与许清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长达半个时辰……他们当周围全是瞎子,当端王府的人都是死的吗?
他往前方看去,云斛和卷柏正分立帐篷两侧,若有突发情况,势必会拼死护主。
无碍,他们武功再高也抵不过端王府的人多,与许清桉一道杀了便是。除去阿满,其余人都不配活到兰塬,什么皇命,什么求香畔与广阑王……一切都该被抛之脑后,唯有抢回他的妻子才是正事。
这一瞬,他忘了所有的筹谋隐忍,长臂一掠,眼看要抽出罗夙腰间佩剑,反被罗夙眼疾手快地摁住。
“殿下,请您千万三思。”罗夙低声道:“许清桉乃侯府世子,当朝四品官员,深得圣上器重。”
“那本王便该将妻子拱手相让?”裴长旭心意已决,“本王今晚便当阿满的面杀了他,看他还有什么能耐跟本王争抢。”
“殿下……”罗夙死死摁住他的手,情急之下道:“您想想薛小姐,以她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您若杀了许清桉,她恨您都是小事,最怕的是伤害自己,届时便真的无力回天!”
如何伤害自己?为许清桉殉情吗?
裴长旭瞬间脱力,垂落双手,只觉眼前渺渺茫茫。
回顾最初,他与阿满青梅竹马,即将成婚,该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眷侣。阿满单纯乖巧,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人。他亦暗下决心,会给她一辈子的幸福平稳。
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了?
想起来了,是从他心软接来江书韵,对阿满隐瞒南溪别院之事开始。按照云斛所言,她曾亲自前往南溪别院,见他与江书韵在门口说话,从此后,她便斩断情丝,弃他而去。
古语有云,多行不义必自毙。
眼前经历的苦果皆是他的报应,阿满自始至终都没有错,错的是自作聪明,糊涂贪婪的裴长旭。
可他悔了,懊悔万分。
“罗夙。”裴长旭道:“明日去寻几颗春桃来。”
罗夙愣住,立即回神道:“殿下,您不能吃桃子,一口都不行。”
“正因为不能吃,我才要当着阿满的面前吃。”裴长旭道:“我不信,即便我死在她面前,仍唤不起她的怜悯。”
*
有别于外面的寒冷,牛皮帐篷内温暖舒适,其乐融融。
薛满本跟着许清桉在画手帕的图样,画着画着,她心血来潮,替许清桉看起了手相。
她学着街头的算命师,先轻抚不存在的八字胡,再眯起眼睛,捏住他的左掌,高深莫测地道:“这位公子,我观你的掌纹复杂,似乎大有乾坤呐!”
许清桉配合问道:“有哪种乾坤?姑娘还请细细道来。”
薛满起了坏心,用指尖挠着他的手掌纹路,“我观你三纹皆圆润绵长,代表你此生定是感情圆满,长命百岁,大有作为。”
“子嗣呢?”
“啊?”
“大师既然火眼金睛,定能看出我与将来的妻子有几名子嗣,分别是男是女。”
薛满被他看得脸颊生热,甩开手道:“大师的道行不够,看不清那么远的事情。”
“不远了。”
“……”
“等兰塬之行结束,若端王同意解除婚约,我便立刻前去薛府提亲,请薛老太爷将你嫁给我。”
薛满低头,心口怦怦直跳。她真会嫁给少爷吗?做侯府世子夫人,做瑞清院真正的女主人?
许清桉牵过她的手,将手指并入其间,与她紧密相扣,“在衡州时我便计划好了,等找到你的家人,便要排除万难向他们提亲。”
薛满问:“你从那时起便喜欢上我了?此生非我不可?”
许清桉道:“是。”
没有多余的倾诉,简短的一个字,便让薛满漾起笑容。
“具体是什么时候呢?是我舍身扑向竹叶青时,还是乔装去往若兰寺时,或是我宁可冒险,也不愿你代替我做人质时?”
“谁知道呢?”许清桉亲吻她的鬓发,“许是在第一眼时,我便非你不可。”
那场柔和美丽的太阳雨,开启了他与阿满的全新故事,赋予人生流光溢彩。
薛满抗议:“可那时候的我还是薛小姐,跟如今的差别可大了。”
许清桉仔细回想:嗯,差别似乎也没有很大?
不等他说话,云斛在外大喊:“大少爷,您回来了!”
端是声如洪钟,生怕账内人听不清。
许清桉松开手,与薛满端正坐好。
裴长旭进帐,面带笑容,随意扫了一眼,“猜猜我可打听到了有用的讯息?”
“看你的样子肯定有好事。”薛满替他倒了杯茶,又推过去椅子,“你快说,这群山匪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长旭饮了一口茶,润好嗓后,将邱方天的故事娓娓道来。
薛满怒形于色,险些拍案而起,“广阑王竟这般对待封地内的百姓,将几百条人命当作儿戏,实在枉为兰塬之主!”
许清桉也道:“兰塬离京城足有八千里路,广阑王却能及时得知京城内的状况,迅速做出应对,可见他的神通广大。”
“是以,父皇对太子的猜忌情有可原。”裴长旭道:“来兰塬之前,我一直坚信太子与此事无关,如今却不得不承认,太子极有可能牵涉其中。”
若他们找到广阑王与太子勾结的罪证,东宫便要彻底翻天。
薛满静了一瞬,“万一,我说万一太子出事,茹楠和茹嘉会怎么样?”
裴长旭理解她的担忧,她待茹楠向来亲近,“茹楠、茹嘉是父皇的亲孙女,年龄尚小,父皇定会网开一面。”
薛满苦笑,“会吗?”那可是大周朝的皇帝,面对忤逆者杀伐果断,岂会被小小的亲缘绊住步伐?
“她们亦是我的侄女,我向你保证,定会不计代价地护住她们。”
见她仍是愁眉不展,裴长旭习惯性地伸出手,想拍拍她的头顶,途中却被许清桉拦截。
许清桉道:“大哥,男女授受不亲。”
裴长旭笑了,“既是男女授受不亲,二弟为何半夜跟阿满独处一室?”
许清桉面不改色,“我们在此等你回来。”
裴长旭道:“我已经回来了,二弟请?”
许清桉道:“大哥先请。”
裴长旭道:“我还有话要跟她说。”
许清桉道:“那我等大哥说完再一起走。”
好个厚颜无耻的恒安侯世子。
裴长旭望向薛满,她穿着件月白绫缎碎花纹袄,青丝编成随云髻,发间戴着一枚珍珠樱花流苏银簪,俏生生地坐在对面。
方才在帐外,他满心怨愤,恨不得杀了许清桉泄恨。但真面对她时,所有的不甘便化为爱怜,只想轻轻地拥她入怀。
“阿满。”他眸光柔软,“你今日戴的簪子很好看。”
“……”等告诉他簪子是谁送的,他应当会火速改口嫌簪子丑。
薛满脸不红,气不喘地谢过夸奖,随后将两人都赶出帐篷。
许清桉、裴长旭前后离开,待面向寒夜冷风时,裴长旭道:“明日便要抵达兰塬,许少卿可做好面对危险的准备?”
许清桉道:“皇命在身,下官定当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裴长旭道:“大多数时候,许少卿都清明自躬,当得起‘忠臣’二字。”
少数时候呢?
许清桉轻笑一声,未将他的警告放进心底。两人都十分清楚,此事执着到最后,定有人输得一败涂地。
许清桉坚信自己不会输,只要阿满的心属于他,他便绝不会输。
*
历经九天,裴长旭一行人终于顺利抵达兰塬的主城墨城。
正值城门关闭之际,士兵在用力地推着城门,见不远处驶来一列车队。最先头赶车的青年利落下马,朝他们解释起来路。
“两位官爷好,我们是江州人士,府中从商多年,一早便听闻兰塬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是座寸土寸金之城。此番前来,一方面是游玩,一方面是想寻点能做的买卖回江州……”
官兵听到“从商”二字后,便笑着道:“你们再晚来片刻,今晚便得宿在外头了。”
“是是是。”罗夙道:“路上没估准时间,稍晚了一些,还望官爷通融下,能放我们进城过夜。”
他往官兵手里塞一袋碎银,官兵摆手拒绝,“无需客套,你们进城吧,记得找家正规的客栈住,莫叫黑店坑了银钱。”
换做不明真相者,定要夸赞墨城治理有方,连守门的官兵都和颜悦色,品行端正。但经过劫匪一事,裴长旭只道广阑王为应对父皇,堪称煞费苦心。
不知父皇派去的另一队人马,可成功迷惑了广阑王的视线?
车队进入主城后,找了一家位置显眼的客栈过夜。他们进门便行事高调,要了最好的几间上房,连护卫婢女亦不例外,很快便引起客栈掌柜的注意。
“是哪里来的人?”
“江州,据说是江州做船运的人家,出手相当阔绰,随手便给了我十粒银瓜子当小费。”
“做船运?那想必非富即贵。”掌柜思忖片刻,道:“那两名青年是什么关系?”
“两兄弟,嫡亲的兄弟。”
“身边跟着的少女呢?”
“我听少女喊那两位少爷,想必是伺候他们的美婢。”
年轻富有,出手阔绰,身边又带着貌美婢女……掌柜笑容诡异,对小二低语:“你去跟樊公子传信,就说我这来了两头肥羊,他若是有兴趣,这回得多加一百两银子。”
小二道:“多加一百两,岂不是比往常翻上一倍?”
掌柜道:“翻一倍又如何?他既想为绿姑娘添彩,那便得舍得花银子。否则这等肥羊进了其他姑娘的口,他家绿姑娘的好日子便更快到头!”
*
薛满躺在客栈柔软的床铺上,来回打了好几个滚。先不提兰塬危机四伏,广阑王不干人事,这客栈的上房却像模像样。
房间宽敞,屏风精致,暗香浮动,让人颇有回到家的舒适感。
她闭眼蹭着被子想:不知客栈的吃食如何,合不合她的胃口?
稍过了会,罗夙来请她去裴长旭房中用餐。
薛满问:“二少爷去吗?”
罗夙道:“去,二少爷已经在等着了。”
薛满便整理好仪容,前往裴长旭的房中用膳。
裴长旭和许清桉各坐圆桌的一侧,留给薛满的位置离他们距离相当。
薛满坐下后,婢女平儿开始上菜:羊肉炖萝卜、豆腐小白菜、山药鱼片、冬笋炒腊肉……都是些冬日滋补的菜,外加一道做成淡粉色的方形糕点。
平儿退到门外,留几位主子在房中用膳。
裴长旭先拿起筷子,“这全是罗成做的菜,放心吃吧。”
罗成,裴长旭的暗卫之一,人高马大的壮汉一枚,谁能想到他不仅武功高强,更有一手做菜的好手艺?
薛满在路上便尝过他做的野味,闻言直接夹了筷笋子,细细品味后,郑重道:“罗成不该当护卫,他该去开个酒楼,亲自颠勺当个大厨。”
裴长旭道:“好,等结束这趟行程,我便让他在城中开个酒楼,与近水楼抢抢饭碗。”
又来了,无论阿满说什么,裴长旭总会无底线地纵容。
许清桉凉凉道:“近水楼是老字号,罗成不一定能抢到饭碗。”
“世人都爱尝鲜。”裴长旭道:“近水楼虽是老字号,但也架不住久吃生腻,需要适时换换新口味。”
“大哥所言极是。”许清桉转变态度,意味深长,“世人都爱尝鲜,新来者总容易后来居上。”
裴长旭:“……”
他不再搭腔,夹起一块糕点到薛满的碟中,“这是罗成最擅长的糕点,用春桃与玫瑰花制成,别有一番风味。”
“春桃与玫瑰花?的确是个罕见的组合。”
薛满尝了口糕点,一股花与桃的清香弥漫在口腔,甜味恰到好处。
“好吃,罗成该再开间糕点铺子!”
“除去好吃,可还有其他?”
“还应该有什么?”
“没有。”裴长旭笑笑,“我也来尝一块。”
他夹起糕点放到碗中,动作很稳又很慢。从前的阿满牢记他的每个喜好,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
她忘了,他便帮她一件件地记起,直到恢复记忆。
薛满本没有察觉异常,她觉得糕点好吃,便朝许清桉弯眼:“少爷,你也尝尝,这糕点有一股桃和玫瑰花混合的香味,入口即化,回味无穷。”
说完后一愣,却不知为何会愣。
这糕点有一股桃和玫瑰花混合的香味。
入口即化。
回味无穷。
……桃的香味。
她看向身旁的两人,许清桉正夹了一块糕点,裴长旭已吃了一口,正在吃剩余的半块。
……桃子。
她的心漏了一拍,猛然伸手,拍落裴长旭筷上的糕点,“你不能吃这个!”
筷子掉落,糕点也滚落地上,裴长旭擡眸,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为何不能?”
薛满茫然又坚决,“你不能吃这个。”
裴长旭追问:“阿满,你告诉我,为何不能?”
因为你吃完桃子便会犯风疹,严重时呼吸困难,危及生命!
薛满脑中窜出这行大字,未等喊出,便见裴长旭的脸庞迅速泛起红疹,呼吸逐渐吃力。
“泰酉!”薛满想也不想地冲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冲许清桉着急喊道:“少爷,快去喊泰酉来!便说大少爷误食桃子犯了风疹,需要他即刻带上药箱医治!你赶紧去!再晚一些他便要没命了!”
许清桉依言照做,出门时回首,见裴长旭靠在薛满怀中,呼吸困窘,不似作伪。而薛满语带哽咽,不断安抚着他:“你忍一忍,泰酉马上来了,等他替你针灸后再服上一剂药,你便能好了……”
须臾的工夫,泰酉便拎着药箱飞奔到房中,又是喂裴长旭吃药,又是替他施针缓解。一番兵荒马乱后,裴长旭的状态有所缓解,牵着薛满的手,闭眼沉沉睡去。
薛满试图收回手,奈何他握得太紧,挣了好几次都没法挣脱。
许清桉见状,在裴长旭的腕上某处一摁,薛满便如愿脱了身。
她揉着泛红的手指,问泰酉,“他无碍了吗?”
泰酉拭着额上的汗水,方才他亦是急得够呛,“大碍是没有了,但脸上的风疹需一些时候消退。再有,大少爷千万不能再碰桃子,否则便是我师父在场,也难扭转乾坤。”
薛满横眸看向一旁的罗夙与罗成,罗夙与罗成连忙下跪。
罗夙道:“阿满姑娘息怒,属下与罗成不知晓殿下吃桃会犯风疹,若是知晓,便是拼死也不会让殿下冒险!”
罗成也解释:“平日都是风花雪月四位姑娘负责大少爷的吃食,近身听命的也是杜字辈的那几位。阿满姑娘,我们当真不清楚殿下不能吃桃。”
薛满便问:“是谁叫你做的这道糕点?”
罗成满脸愧色,“没有谁,只是属下听闻您爱吃糕点,又恰好在街上看到有新鲜的春桃卖,想着给您露一手厨艺。”
薛满左思右想,很快便发现一处盲点。要说罗夙、罗成不知晓裴长旭的弱点是情有可原,那裴长旭本人呢?他分明知晓今日的糕点里有桃,吃之前还特意向她介绍!
可他多问了一句:除去好吃,可还有其他?
“……”薛满难以置信,莫非他是故意当着她的面吃春桃,犯风疹,让她亲眼见证他的惨状!
再看床上昏迷的裴长旭,俊美的脸庞布满细密红疹,显然吃足了苦头。
折腾自己,只为让她想起关于他的一点记忆吗?
薛满深感五味杂陈。是震惊吗?自然感到震惊!有心疼吗?或许有那么一些。更多的是困惑不解,不解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正所谓旁观者清,她不明白的事,许清桉却看得分明。裴长旭使了一手苦肉计,便瞬间吸引住阿满的全部注意,假以时日,等她记起过往的点点滴滴……
他一言不发地往外走,薛满的注意力仍在裴长旭身上,竟没有察觉他的离开。
罗夙见状,暗暗为殿下叫好。在此之前,他担心殿下会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今一看,殿下算无遗策,吃准薛小姐心中留有他的位置。
今日薛小姐能为殿下忽视许世子,来日,她便能心甘情愿回到端王妃的位置。
薛满在房中又待了会,确认裴长旭呼吸无碍后,起身离开房间。
她的房间便在隔壁,走两步便能到达,然而刚推开门,里头便伸出一双修长的手,快速且用力地将她拽进屋内,重重抵在门上。
是许清桉。
他俯身附在她耳畔,“心疼了?”
薛满动了动手,没挣开他的桎梏,“没有,你先松开我。”
他低笑一声,“裴长旭似乎找到了窍门,生一场病,便能唤回你的些许怜惜。”
薛满矢口否认:“他是自讨苦吃,我为何要怜惜他?”
他用鼻尖蹭着她的耳垂,顺着侧脸往下移动,“阿满,我不喜欢你方才看他的眼神。”
薛满觉得脖间有蚂蚁在爬,痒得令她心颤,“我,我下回不会了。即便他断手断腿,也不会施舍半个眼神。”
“是吗?”他轻轻啄着她脖间的肌肤,“我不信。”
薛满的眸中聚起薄雾,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先放开我……你告诉我,怎样才能信我?”
许清桉道:“这样。”
他终于肯离开柔滑的颈,正当薛满松口气时,疾风暴雨般的吻便落下,切实封住她的唇与思绪。
唯有唇齿相依的亲密,才能安抚他的恶念,平息他的不安,重振他的信心。
这并非薛满和许清桉的第一次亲密接触,却与从前的几次截然不同。
它太复杂,如黄河奔腾时汹涌强势,又如新婚夜间一盏烛映衬纱帐,柔软中包裹着星火燎原。
他箍着她的手抵在门上,薄唇侵占着她所有的呼吸,反复来回地品尝,却觉得心中的窟窿越来越大。
不够,怎么都不够。
他腾出一只手,在她腰间稍作停顿。薛满忽觉一松,有东西轻飘飘地落地,是什么,她的腰带吗?
她迷迷糊糊的感觉到,有手探进衣襟,沿着侧腰蜿蜒而上。它比蛇更灵活狡诈,钻开层层厚实的衣裳,攀爬光洁的肌肤,在危险的边缘游移试探——
薛满的神志陡然清醒,竭力挣扎表达抗议。可她的力道那样薄弱,弱到无法阻止心意已决的青年,反倒在他眸中燃起一团剧烈的火。
他们本是两情相悦。
他无视她湿润迷蒙的眼眸,俯首往下,咬开她的衣襟,贴近细长的锁骨,亲吻逐渐肆无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