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夜悄悄的深了。
薛满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用被子遮盖住脸,浑身透露出一个重要讯息。
她,生,气,了!
许清桉坐在床畔,重复第无数次的动作:牵住她,被甩开。再牵住,再被甩开。继续牵住,继续被甩开……
“阿满。”他诚恳道:“抱歉,是我唐突了。”
薛满闷声发火:“你走,赶紧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清桉道:“可我想看到你。”
薛满喊:“也不许你看到我!”
许清桉道:“今晚是我不对,我向你赔罪。”
薛满听到他起身后挪动凳子的声音,掀开被角偷看。一看便大惊失色,许清桉正举着凳子,作势砸向手掌——
“你做什么!”薛满立即跳下床,拦住他的动作,“以后不想写字了吗!”
许清桉道:“它们冒犯了你,即便剁了也不可惜。”
薛满连忙搂住他的腰,“不冒犯!一点都不冒犯!你快放下凳子!”
许清桉停住动作,“当真没冒犯?”
薛满撇嘴,“好吧,是有一些冒犯,但不至于你剁手来赔罪。”
她哄着许清桉放下凳子,刚舒出一口气,又被他揽进怀里。
他罕见地表露脆弱,“阿满,我很害怕。”
“怕什么?”
“怕裴长旭会夺走你。”
所以才会有那样失礼的亲密行为吗?
薛满叹了口气,环住他的腰,“有些事,一旦前行便没有回头路,薛小姐与裴长旭正是如此。”
许清桉道:“裴长旭不这么认为。”
“他的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薛满道:“我向你保证,无论有没有记忆,将来只会嫁给你。”
许清桉唇畔轻扬,欲在她脸颊印下一吻。薛满眼疾手快地挡住,耳红面赤地强调:“你记住了,有些事情,只能等成婚后再做!”
*
翌日清晨,裴长旭悠悠醒来,得知薛满在他昏迷时的焦急担忧后,露出欣慰的笑容。
他赌对了。
对镜梳洗时,裴长旭见到一张久违的丑颜。自许多年前,他吃桃犯过风疹后,母后与阿满便闻桃色变。而今重温,除去身体遗留的不适,冉冉升起的是裴长旭对未来的希冀。
不多时,薛满送来早膳和汤药,“大少爷,该用膳喝药了。”
裴长旭问:“你用过膳了吗?”
薛满道:“用过了。”
裴长旭道:“跟二弟一起用的?”
薛满道:“嗯。”
裴长旭道:“那你陪我坐会吧。”
薛满本想拒绝,转念又改变主意,坐在他的对面。
裴长旭慢条斯理地用起膳,虽容颜有损,动作从容不迫。
薛满支着脸看他,“你能告诉我,你究竟喜欢她什么地方吗?”
裴长旭道:“告诉你了,你准备怎么做,改掉吗?”
“……”喂,会读心术是不是!
裴长旭道:“喜欢你是一种本能,从很久前便刻在我的骨子里。”
薛满道:“换种说法,那是长久相处后积累的兄妹之情。”
裴长旭道:“兴许吧。”
他放下碗,仰头喝尽汤药,又用茶水漱过口,“去喊二弟来吧,我有要事和他详谈。”
要事自然与求香畔相关。
罗夙、卷柏守在房间外,裴长旭在房内,对两人阐述起求香畔的已知讯息。
求香畔坐落在兰塬主城的西北方向,虽非中心地段,却也寸土寸金。它与其他的青楼不同,并未与赌场、勾栏瓦舍聚堆,周围反倒是些高雅的茶楼和琴棋画舍,格调可见一斑。
凡入求香畔者,需查证户籍,由熟客作保引荐,更得先押上一千两白银。据说楼内规矩诸多,若冒犯了楼规,那千两银子便充作赔偿,分文不返。
入楼的规矩虽严苛,楼内的美人却引得恩客趋之若鹜。便说那盛名在外的四大魁首:红橙黄绿四位姑娘,均是貌若天仙,各有所长。
红柳姑娘年方十七,身轻如燕,舞姿翩跹。
橙橙姑娘年方十八,精通音律,琴艺高超。
黄芙姑娘年芳十九,吟诗作对,文采斐然。
绿飘姑娘年方二十,歌喉圆润,擅唱江南小曲儿,余音绕梁三日。
薛满问:“秦长河的继室呢?她也曾是花魁吗?”
裴长旭道:“被派出去的那些女子,均在求香畔查不到确切身份。按我所想,他们楼内应当是有明确分级,花魁与外出的不是同一批。”
“我懂了,真正出去的才是关键人物。”
“但这几位花魁也不可小觑。”裴长旭道:“每年不知有多少人慕名而来,豪掷千金,只为能求见美人一面。”
“先用花魁的美色名气,吸引有钱财的男子入求香畔。再小施计谋,拉拢他们进蒂棠茚的骗局。呵,美色与利益双管齐下,还真是勘破人心的好计谋。”薛满哼道:“你们男子果然都是见钱忘义的大色胚。”
许清桉道:“我不是。”
裴长旭道:“我没有。”
薛满威胁,“你们要是敢,我马上告诉恒安侯与姑母,叫他们好好整治你们一番。”
结束插曲后,许清桉道:“当务之急,我们得找一名求香畔的熟客,引荐我们进入求香畔。”
裴长旭递出一份名单,“密探已准备好一份名册,上头有五名男子,我们可挑选其一接近。”
薛满浏览一遍名单:粮、油、衣、茶、酒,嗬,求香畔的恩客竟遍布各行各业?!
此时此刻,薛满才意识到求香畔的神通广大,远远超过他们的预期。换句话说,凶险亦是难以捉摸。
好在她跟来了,总能帮助少爷渡过难关!
她看向许清桉,后者也正往她看来。与薛满的乐观不同,许清桉另有思虑。
裴长旭道:“前几日,我们可以在城中到处游玩,待时机成熟后,便假装与那几名男子中的其一偶遇。水到渠成地由他引荐,进入求香畔。至于该选哪位男子接近,用什么样的方式偶遇,便由许大人琢磨一二。”
许清桉找了借口支开薛满,对裴长旭开门见山地道:“按我之见,大哥该送阿满离开兰塬,离得越远越好。”
“为何要送走她?”
“此地危险至极,有你我足矣。”
“二弟怕护不住阿满吗?”裴长旭挑眉,“那不如趁早放手,免得将来提心吊胆。”
见裴长旭没有改口的意思,许清桉将主意转回薛满身上,希望能说服她主动离开兰塬。可见她兴致勃勃地帮他谋划时,话又咽回肚里。
“少爷,我帮你研究过了,这五名男子中,姓樊的这位米铺公子年龄最小。年龄小的话,心思比较单纯,容易结交接近。再有,他未成亲娶妻,除去与求香畔里的绿姑娘常来往,并不常去其他青楼。由此可见,他为人应当不那么龌龊下流,你们相处时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这纸上写着,每个月的十五号,他都会陪母亲去寺庙上香拜佛。恰好三日后便是十五号,我们可以装作为大少爷祈福,去寺庙与他们偶遇,再安排一场营救他母亲的戏码……这上面也写了,他是个大孝子,对母亲有求必应。”
薛满说得口干舌燥,见他毫无反应,便朝他面前挥手,“你在听吗?”
“嗯。”许清桉握住她的手,“阿满,我真幸运。”
“哪里幸运?”
“能遇见你,便是我此生之幸。”
薛满笑眯眯地道:“那你更得好好珍惜我,爱护我,听我的话,对我百依百顺……”
如裴长旭那般的百依百顺吗?
不。
许清桉想:他要作风,永远托举着她,顺时青云直上,逆时护她周全。
*
定好计划后,裴长旭等人便在墨城展开活动。
正是初春时节,枯树抽新芽,鸟语伴花香,兰塬的街头一片盎然景色。
他们所到之处,百姓们欢声笑语,安居乐业。再对比被丢弃在荒山里自生自灭的那群人,何其割裂,又何其荒诞可笑。
“哼,也就骗骗不知情的外地人。”薛满小声道:“表面功夫做得再足,内里也已经烂透了。”
“附骨之疽,非一日之祸,改变亦不在朝夕。”裴长旭道:“待我们捉住罪魁祸首,便能还兰塬真正的海晏河清。”
今日他们去城中的东湖泛舟钓鱼,罗夙准备好几根鱼竿,缠好鱼饵,分别散给他们。
许清桉正想叮嘱她钓鱼的注意事项,却听她道:“钓鱼有什么好玩的?之前我们钓了半天,一尾小鱼都没钓着,白白浪费大好时光。”
许清桉愣住。
裴长旭笑道:“是,你去年生辰时,我陪你在银月湖上垂钓,确实一个下午劳而无功。”
这下轮到薛满愣住,脑中清晰可见一幅画面:她趴在栏杆上钓鱼,而裴长旭坐在一旁泡茶,两人的相处宁静美好。
不等她回神,许清桉已手执鱼竿,转身坐好,面对湖面一言不发。
裴长旭无声轻笑,同样坐到不远的一旁。
薛满看着他们修挺的背影,浑身汗毛直立:造孽啊,她到底为何要跟来兰塬,将自己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但,来都来了……
她泡好一壶茶,端到许清桉面前,讨好地道:“二少爷,喝茶吗?这是兰塬特产的银峰茶,味道很不错呢。”
许清桉淡道:“我不渴。”
薛满道:“那你饿不饿?我给你端些点心来?”
许清桉道:“我也不饿。”
薛满不由失落,裴长旭适时道:“阿满,我饿了也渴了,他不要的,你便给我吧。”
你起什么哄!
薛满蹙眉瞪他,要不是他,少爷才不会生气!
裴长旭见状,内心愈加舒坦。一切如他所料,许清桉与阿满之间或许经得住患难,却不一定经得住日夜相处时的矛盾。
薛满悻悻然地端着茶水往回走,正琢磨着怎么能让许清桉消气时,船身猛地震荡。她跌倒在地,茶盏叮当落地,茶水尽数泼飞——
“阿满/阿满!”
裴长旭、许清桉飞奔到她身前,一人扶她站起,一人检查她有无受伤。
“疼不疼?有没有烫伤?”
“罗夙,快去取烫伤膏药来!”
“我没事,只是衣裳湿了些。”薛满挣开两人的搀扶,“罗夙,去问问船夫出了何事?”
罗夙很快回来禀告:“大少爷,二少爷,是有人游船,不小心撞上了咱们的画舫。”
薛满用帕子擦拭衣裳,“这么大个湖,他哪里不好走,非要往我们的方向来?”
罗夙道:“说来有意思,来人自称姓樊,是城中盛丰米铺家的公子。”
盛丰米铺,姓樊?
三人均是一愣,裴长旭道:“他还说了什么?”
罗夙道:“樊公子说他的小船破损进水,想要上我们的画舫避一避,如果我们肯帮忙,他可付五十两银子答谢。”
这叫什么,我不往山去,山自往我来?
虽不清楚樊公子是有心或者无意,但天降良机,他们何乐而不为?
裴长旭道:“去,请樊公子上来。”
不多时,罗夙领着一名青年前来。他年约十七八,穿着不俗,五官清隽,气质端方。
他朝裴长旭等人作揖道:“在下樊数铭,多谢两位兄长搭救之恩。”
裴长旭笑道:“相逢即缘分,樊公子请坐。”
樊数铭坐到他们的对面,“方才真是抱歉,我们的船漏水,本想朝你们求助,岂料船夫失误,竟撞了你们一下。若有任何损失,两位兄台尽管向我开口,我定当全权负责。”
他态度诚恳,落落大方,三言两语便消除因撞船而产生的些许芥蒂。
许清桉道:“我们还想在湖上赏会风光,樊公子等得住吗?”
“等不住也得等,谁叫我今日出师不利,竟选了条破船游湖。”樊数铭露齿一笑,“两位兄长瞧着面生,是外地来的吧?”
“这你都知道?”薛满惊讶,“你是算命师吗?”
樊数铭得意道:“我从小在此长大,不能说认识所有人,却也认得十之八九。像二位这样出众的公子,我但凡见过,便不能够忘记。”
薛满一脸好奇,“那你再猜猜,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樊数铭敏思苦想,“听闻蜀州专出俊男美女,莫非几位是蜀州人士?”
“猜错了。”薛满道:“我们离蜀州甚远,乃是江州人士。”
“江州?那可是个好地方,水路四通八达,南北的东西应有尽有。”樊数铭道:“我家是做的粮米生意,偶尔也走江州过。”
如此这般,双方打开话题,边喝茶边聊起闲话。时间久了,薛满站得腿酸,干脆坐到裴长旭的身边。
樊数铭一脸揶揄,“何兄真是艳福不浅。”
裴长旭笑道:“樊兄有所不知,我这婢女从小养在身边,日子久了,便如妹妹一般娇惯,少有人能使唤得动她。”
薛满突然冒出一句,“二少爷可以。”
樊数铭看向何家二少爷,他可以怎么?
薛满道:“二少爷能使唤得动我。”
许清桉道:“我与阿满亦是自小相识。”
樊数铭的视线在两兄弟间徘徊,再看看貌美的何家婢女,顿时肃然起敬: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公子哥,可比他会玩得多!
这番萍水相逢后,裴长旭等与樊数铭顺利相识,省去不少暗里工夫。
樊数铭有恩必报,隔日便送来谢银与谢礼,更邀他们四处游玩,结交的心思昭然若揭。
是单纯的热情好客,或是他心怀不轨,迫切地需要接近他们?
答案很快便显露端倪。
在一同游玩五天后,樊数铭已与裴长旭、许清桉称兄道弟,相识恨晚。
随后,他有意无意地道:“何大哥,何二哥,这兰塬城的风景寻常,与江州大差不离,唯有一处地方别具风味。”
“哦?”许清桉问:“是哪处地方?铭弟不妨跟我们介绍介绍。”
樊数铭道:“你们可听闻过求香畔?”
裴长旭摇头,“不曾听闻。”
薛满道:“我出门买菜时听人说起过,那是城里的一座青楼。大少爷,二少爷,出门时老爷吩咐过,叫我看紧你们,不许再流连烟花之地,否则新妻子也讨不进门。”
樊数铭问:“新妻子?两位兄长还有旧妻子不成?”
薛满便将两兄弟的糟糕婚事如实道来,樊数铭一听,更是喜上眉梢。
“那兄长们更该去求香畔走一趟,里面娇娘无数,兴许能找到你们的心头所好。”
薛满道:“我家老爷才不许青楼女子进门呢。”
樊数铭眼神复杂,顿道:“非也,她们虽身处青楼,却有不少是为生活所迫。若能寻得良人赎身,亦是美事一桩。”
薛满仍旧不同意,“但是……”
“阿满。”裴长旭打断她的话,“我们此行出门,本是为开拓眼界,求香畔既大名鼎鼎,我们又怎能错过?”
“正是。”许清桉也搭腔,“父亲远在江州,只要你不说漏嘴,此事便天衣无缝,谁都不会受罚。”
薛满便道:“那说好了,我也要跟着去,以防你们陶醉在温柔乡,忘记回家的路!”
主仆三人一唱一和,就此约定,明晚随樊数铭前往求香畔大开眼界。
樊数铭按捺住欢喜,与他们分别后,火速乘着马车赶到一处小院。
他叩响门上的铜环,不一会儿,里头谨慎地打开一条门缝,看清来人的面容后,露出温柔的笑容。
她轻喊:“铭弟。”
樊数铭挤进门,一把搂住对方,“姐姐,我替你找来了三位客人,他们能帮你渡过本月的难关!”
被樊数铭搂住的女子年约二十,肤白貌美,舒雅清逸。
她拍拍樊数铭的背,如抚慰孩童一般,“想必又花费了你许多心思……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眼眶通红,“不,这是我与母亲欠你的,我不过是在赎罪而已。姐姐,若不是母亲,你不会沦落青楼,更不会面临……面临这般难堪的境地。”
“此事与你无关。”绿飘道:“我命如此,怨天尤人也无法转圜。”
她拉着樊数铭来到厅里坐下,为他倒上一杯热茶,“你的手好凉,快喝些茶水暖和暖和。”
樊数铭喝了半盏茶,调整好情绪,将这几日的事情娓娓道来,“姐姐,你知晓的,我跟城中的几家客栈打过招呼,若遇见外地到此游玩的富家公子哥,便要及时通知我。”
“嗯。”绿飘道:“你之前带来的几位公子,便是以这种方式结交,再带来楼中替我捧场。”
“这次结交的两位却有不同之处。”樊数铭道:“他们除去富足,还英俊年轻,最重要的是家中没有妻室,说不定能够为你赎身!”
“赎身?”绿飘摇头叹息,“你知晓楼里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准备一万两黄金,更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以我这般年纪和出身,怎敢奢想有人肯割肉喂鹰。”
樊数铭握紧拳头,口中隐尝到腥味,“父亲未必凑不出这笔银钱,可他却……等我接手家中的一切,必当散尽家产,救你逃离魔窟!”
莫说父亲正值壮年,离卸任还有许多年,便真等到那日,绿飘早已跌落泥潭,又哪里值得他倾尽所有。
她强颜欢笑,“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有些事不能强求,顺其自然便是。”
“姐姐莫要悲观。”樊数铭道:“你听我继续说,这何家两兄弟家庭富裕,乃江州何家的嫡出一脉。何家世代经营船业,实力相当雄厚,他们的父亲正是现任族长,有朝一日,何大哥兴许能接棒何家。”
绿飘能感觉到,樊数铭对何家两兄弟的印象很好,但若真是好人,又怎会流连烟花之地?
世人皆道妓女低贱,可嫖客又高贵得了多少。
却是不好扫兴,笑着道:“如此,明日我在楼里等你们前来。”
一晃眼便到了约定好的时间。
樊数铭到客栈来接何家兄弟,擡眼一看,见两位青年衣冠楚楚,品貌非凡,身边婢女亦是明眸皓齿,娇美不俗。
他下意识地道:“几位当真是人中龙凤也!”
裴长旭落落大方,“多谢铭弟夸奖。”
众人同乘马车往求香畔而去,昨日樊数铭已简单说过楼规,请他们务必准备好三千两的押金。何家兄弟没有异议,薛满却嘟嘟囔囔。
“怎样高档的青楼,连进门都要押上千两银子?”
“几位有所不知。”樊数铭道:“求香畔里的姑娘绝非庸脂俗粉,皆容颜绝丽,拥有一技之长。譬如我们今日要见的这位绿飘姑娘,歌喉婉转,宛如黄莺出谷,又擅江南小曲儿,足不出户便能感受江南妙曼。”
“是吗?”裴长旭饶有兴致,“巧了,我家二弟最喜欢听江南曲儿,绿飘姑娘正合他的心意。”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兴奋道:“那我再告诉你们一件不算秘密的秘密。”
裴长旭问:“铭弟请说。”
樊数铭道:“绿飘姑娘只卖艺,从未跟随客人出楼。”
“好一个卖艺不卖身。”裴长旭大赞:“我二弟最中意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
薛满:“……”
许清桉:“……”
樊数铭愈加起劲,开始说起绿飘姑娘的种种优点,裴长旭皆从容应对——从容地将所有矛头甩给许清桉。
薛满默不作声,暗中掐向许清桉的后腰,警告味十足。后者面不改色,捉住她的手,慢而紧地一握。
安心,他岂是会为美色动摇之辈。
马车熟门熟路地去往求香畔,但不凑巧,今日要道整修,车夫只得改往小道去,比往常多花了两刻钟。
夜幕降临,月华如水。
传说中的求香畔矗立在一片繁华灯影中,四周房舍鳞次栉比,唯它干霄凌云,仿若阆苑琼楼。
樊数铭跳下马车,问楼外的门侍道:“几时了?”
门侍认得这位绿飘姑娘的老熟客,便道:“樊公子,如今已是酉时中,离绿飘姑娘开馆还有一刻钟。”
樊数铭袖子一甩,介绍起后头的几位,“这是我今日带来的新客,全是为绿飘姑娘而来,你抓紧收银子登记,莫要耽误我们进楼。”
这厢,楼外的樊数铭火急火燎,那厢,楼里的绿飘水深火热。
离开馆本还有一刻多钟,她正准备去往前馆,但雅间内却闯进一名中年男子,他穿金戴银,满面横肉,眼目浑浊,乃是绿飘曾经的一位老客。
绿飘冷脸道:“傅老爷,这是我休息的地方,还请您去前面等候开馆。”
傅老爷虎视眈眈地看着绿飘,一脸志在必得,“绿飘姑娘,我已与楚娘子说好了,今晚包你过夜,免得你再费力唱上一宿。”
绿飘攥紧帕子,“您知晓我的规矩,我从不跟客人过夜。”
“今非昔比啊绿美人儿。”傅老爷道:“以前你年轻貌美,挑三拣四仍有恩客不断。你再看如今,你已有二十岁,比不得其他几位姑娘娇嫩,又不肯放下身段接客,来捧你场子的人寥寥无几。再过不了多久,你便会被贬到低等的场馆里去,做个任人玩弄的流莺。”
“不劳傅老爷操心。”绿飘绷着脸道:“我待会还有客人要来听曲儿,麻烦您让一让路。”
她试图硬闯出门,却被傅老爷肥硕的身躯拦住去路,粗暴地掐起脸,“哪位客人?那位米铺的毛头小子吗?绿飘,你从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不清楚少年虽嫩,远不如我这等雄伟男子孔武有力,我马上叫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你松手!”
绿飘花容失色,拳打脚踢地挣扎。傅老爷被打了好几下,怒从心起,一巴掌甩向她的脸庞。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便是你心高气傲,楚娘子才许我给你破身,叫你好好认清自己的身份!”
绿飘被打得跪伏在地,头晕眼花,耳畔嗡嗡作响。她的心早在许多年前,被所谓的亲人卖进青楼时便支离破碎。可她不甘堕落,咬牙坚持下来。好不容易等来铭弟,一次又一次的希望又失望,一次又一次地擦干眼泪又打起精神……或许她注定跌落淤泥,但至少不该在此刻,在铭弟即将到来之前!
一双厚实的大掌拖住她的衣领,步步往床铺走去。
傅老爷狞笑:“你乖一些认命,好好伺候我一晚,明日我便与楚姑娘说好,继续捧你做半年的花魁——啊!”
他掌间被一支金簪刺穿,陡然松手,由行凶那人跌跌撞撞地跑向门外!
鲜血止不住地流淌,傅老爷捧着右手,目眦尽裂,“贱人!你竟然敢伤我!”
他气急败坏地追了上去,眼见绿飘被人拦住,如折翼的蝴蝶般无处可逃时,拐角却出现几抹高大的人影。
其中两人制服擒住绿飘的打手,那是樊数铭与许清桉。
另一人扶住嘴角沁血,瑟瑟发抖的绿飘,那是薛满。
还有一人笑道:“铭弟,我花三千两银子到此开眼界,不曾想到,竟是这般的大开眼界。”
绿飘擡起泪眼,循声望去,只见那人玉质金相,轩然霞举,宛若神明。
此处的动静马上引来管事的楚娘子,她年近三十,风韵犹存,睁着一双精明的吊梢眼,来回打量着众人。
傅老爷咬牙切齿,“楚娘子,人是你允我的,如今她伤了我,你最好给我个满意的交代!”
“傅老爷此言差矣。”楚娘子道:“我允的是今晚结束后,你与绿飘共度一晚,可没允你提前霸王硬上弓。”
傅老爷咬牙切齿,“允了便是允了,早些晚些有何区别!”
楚娘子道:“您若听我的话,晚一些再来,兴许便不用遭罪,您说有没有区别?”
傅老爷道:“放你他娘的狗屁!一个妓女罢了,老子便是强睡又如何!今晚她伤了我,我更要带她回府中好好折磨,谁也拦不住我!”
楚娘子挑眉,“怎的,傅老爷这是想从求香畔抢人?”
傅老爷道:“这婊子戳穿我一只手掌,你还想保她不成!”
“那也是傅老爷先不守规矩。”楚娘子拍拍手,角落立刻出现众多打手,“您想在这耍横,得先问他们答不答应。”
傅老爷见她寸步不让,知晓今日占不了便宜,恨声放话,“你给我等着,我定叫你们后悔得罪了我!”
楚娘子笑道:“傅老爷请慢走,求香畔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打发走傅老爷后,楚娘子回身,目光在几名男子间不断游移。小樊公子是老熟人,另外两位俊美青年却是生面孔。不仅如此,他们一看便优裕无忧,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主。
“小樊公子对绿飘实在上心。”楚娘子掩唇笑道:“竟又为她寻来了新客人。”
樊数铭顾不得何家兄弟在身旁,愤声指责:“楚娘子,你不讲信用!绿飘仍是花魁,你怎么能逼她接客!”
楚娘子道:“不是这个月也会是下个月,不是傅老爷,也会有刘老爷。小樊公子,你清醒些吧,绿飘已年过二十,总有倚门卖俏的时候。”
樊数铭道:“你们求香畔既定了规矩,便该严格按照规矩来!绿飘这个月已有了十位新客,不许你再打她的主意!”
楚娘子瞥了两位青年一眼,“只九位,哪里来的十位?”
扶着绿飘的少女道:“我也算一个。”
楚娘子一愣,她本以为这是来自荐卖身的,“你?”
少女道:“是啊,我跟着两位少爷来求香畔开眼界,怎么,女子不能嫖吗?我也给了一千两押金的。”
众人:好姑娘,讲话还能再直接点?
楚娘子扶扶鬓发,笑道:“能,只要肯花银子,女子当然也能嫖。对了,小樊公子,绿飘这个月的客人虽足矣,但账上还差两千两银子,你记得待会填上。”
樊数铭眉间皱出个川字,“离月底还有六日,等我凑足钱……”
“今晚必须填上。”楚娘子轻描淡写地道:“她伤了傅老爷,我没将她交出去已是仁慈,若你待会填不上账,我便将她直接送到傅老爷家中,由他发落解气。”
这番话打得樊数铭措手不及,他脸色煞白,一时间慌乱无措。这个点了,他要去哪里凑两千两现银?祖母的财力有限,为帮姐姐,连嫁妆都变卖得所剩无几。而爹娘在得知他跟姐姐的来往后,更是直接断了他的银钱……原以为从傅老爷手中救出了姐姐,却原来是白费苦心!
他万般绝望,正想跪地祈求楚娘子时,一只皂靴挡住他下跪的膝盖,笑道:“两千两吗?阿满,取银票给她。”
少女有些不乐意,但照着办了,“喏,两千两银票,买下绿飘姑娘本月的安稳。”
楚娘子接过银票,看清上面的红章署名:江何船业。
莫非是江州何家船业?
她眉眼一动,笑若春风,“好说,好说。绿飘。赶紧去换身衣裳,为几位贵客开馆唱曲儿。”
竟是对绿飘的狼狈视而不见。
绿飘垂眸,轻声道:“好。”
两刻钟后,绿飘重新梳妆打扮,出现在唱曲儿的场馆内。说是场馆,其实是间宽敞的雅房,有吹拉弹唱的高台,亦有供客人饮茶观赏的位置。
她怀里抱着琵琶,虽脸上有伤,但黛眉清眸,气质温婉,一袭水绿色的绣荷纱裙飘逸脱俗,仿若空谷幽兰。
是个大美人儿!
薛满下意识地看向许清桉,见他如常用着茶水,并未垂涎欲滴后,安心地抿起唇角。
不止许清桉,裴长旭也只目露欣赏,打断绿飘即将开始的弹奏。
他道:“既然人已到齐,铭弟不妨跟我们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樊数铭神色沉滞,在等待绿飘的间隙里,他一度想向何家兄弟袒露实情。见对方没开口,他又心存侥幸,希望此事敷衍地揭过。
但,如今何大哥问了……
樊数铭把心一横,想将欺骗他们的事情和盘托出时,绿飘幽幽开口:“都是我的错。”
“哦?”裴长旭问:“绿飘姑娘有何错?”
绿飘道:“是我请樊公子帮我引荐新客人,樊公子心地善良,不愿见我受苦,于是想方设法带人来替我捧场。”
“若没有足够的新客,绿飘姑娘会受什么样的苦?”
“无非是,”绿飘淡淡笑道:“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
话毕,她等着被鄙夷的视线洗礼。从入楼至今,她记不清被多少人嘲弄过:清倌再清也是妓女,总有接客的那天。与其心高气傲,倒不如早些接受命运,找棵大树背靠乘凉。
面前的这几人却没嘲笑,那少女更道:“多大点事,我家大少爷有的是银子,便是替你赎身也做得到。”
她特意加重“大”这个字,强调是大少爷,不是二少爷哦。
裴长旭横了薛满一眼,“阿满,胡闹。”
薛满识相地闭口,替他倒上新茶。
裴长旭问樊数铭,“所以那日在东湖,铭弟是故意撞上我们的画舫?”
“是。”樊数铭红着脸道:“我得到消息,说有两位有钱公子进了城,便想着有无可能帮绿飘一把。”
事已至此,他干脆向裴长旭道:“何大哥,绿飘姑娘虽身处青楼,但冰清玉洁,品性高雅。反正您家中妻子过世,不如替绿飘赎身,带回家做红袖添香的闺中人!”
薛满道:“好主意!”
许清桉道:“言之有理。”
绿飘心跳加快,擡眸看向那玉质金相的贵公子,他当真愿意吗?
被寄予无数希望的裴长旭淡笑:“我与绿飘姑娘才见了一面,谈赎身未免唐突。”
绿飘暗暗失落,又听他道:“但我们要在兰塬待一段时间,若有绿飘姑娘作陪,想必是锦上添花。”
绿飘强忍欢喜,樊数铭却是喜极而泣,抱住裴长旭道:“何大哥,往后你便是我的亲哥……不,比亲哥还亲的哥!”
许清桉将这一幕收入眼帘,若有所思地想:樊数铭与绿飘,似乎不止恩客与花魁的交情这么简单。
这般阴差阳错的,裴长旭的如意算盘尽数落空。
在他的设想里,该由许清桉接近求香畔中的女子,与其虚与委蛇,纠缠不清,从而惹得阿满动怒,两者分道扬镳。但如今绿飘将他视为救命稻草,再换对象容易引起猜忌。
绿飘身为花魁,在求香畔待了许多年,势必对此了解甚深。
皇命在身,裴长旭将私情暂时放在一边,大手一挥,包下绿飘本月剩余的时间,再捎上樊数铭,众人同进同出,游玩行乐。
今日他们去了郊外农庄踏青,在溪边架起火炉烧烤。因天道好,樊数铭便喊上何家两兄弟去骑马,留薛满、绿飘在炉边烤肉。
薛满的手艺依旧差劲,却锲而不舍地尝试,手边的盘子渐渐堆满焦黑的食物。
绿飘在另一只炉子上烤吃食,只见每样都色泽油润,引人胃口大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薛满先聊了些不痛不痒的话题,跟着随口问:“绿飘姑娘,我看樊公子对你情深义重,为何他不帮你赎身呢?”
“樊公子还是个孩子,又能做得什么主。”绿飘眸中掠过一抹悲恨,“他能惦记着我,便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薛满不是没见过有情人,譬如孟超跟何湘,宝姝跟安元驹,她和许清桉……如许清桉所言,樊数铭与绿飘之间毫无男女情意,反倒更像姐姐与弟弟般的亲情。
可好端端的,樊数铭为何要认青楼花魁做姐姐,还费尽心思为她寻觅出路?
唉,若非人在异乡,需要行事谨慎,他们早派人去查清楚了,哪用在这猜三猜四!
薛满恨恨地吃了块炙肉,又飞快地吐了出来:呕,焦到发苦,真难吃!
绿飘见状一笑,将自己烤的食物递出,“阿满姑娘,尝尝我烤的吧。”
薛满不客气地接过,不等品尝,便见远处有三人骑马靠近。她们都以为是裴长旭他们返回,待看清来人的面孔后,绿飘脸色大变,拉着她便要离开。
薛满不明所以,“他们是谁,你认识吗?”
绿飘的神色难掩恨意,“一群残渣罢了,我们赶紧走吧。”
来的那三人却挡住她们的去路,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他高高地坐在马上,轻蔑地俯视绿飘,“贱人,你勾引了亲堂叔不够,如今还要勾引亲弟弟吗?”
“……”薛满目瞪口呆!
绿飘一改平日温婉,言辞尖锐地道:“何止亲堂叔和亲弟弟,若是父亲愿意,绿飘更想上父亲的床,看看娘亲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薛满惊上加惊!
中年男子的胸口急速起伏,显然气得不轻,“贱人,当初我便该将你和你娘一同浸了猪笼!”
“现在也为时不晚。”绿飘嗤笑,“可惜我是求香畔的人,父亲要想杀我,可得做好与求香畔为敌的准备。”
闻言,中年男子怒不可遏,“若非有求香畔庇护,你以为你活得到今天!”
绿飘道:“那我该谢谢娘亲,没将我卖到别处,而是卖到了鼎鼎大名的求香畔。否则我怎有机会认识铭弟,迷得他神魂颠倒?”
“数铭是你的亲弟弟!”中年男子怒不可遏,“你这贱人,到这般地步,竟仍不知羞耻!”
绿飘道:“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青楼女子,恬不知耻实在正常。”
“你——你——”中年男子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扬起马鞭向她甩去,“我打死你个贱人!”
绿飘怆然闭目,打吧,打死她最好。有樊家陪葬,黄泉路上亦不会太孤单。
旁边却伸来一只手,拉着她躲得老远,那叫阿满的婢女道:“老东西,你敢打绿飘一下,我马上叫人通知求香畔,让他们绝你后路,难在兰塬生存!”
中年男子动作一顿,仍在虚张声势,“管你求香畔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干涉我管教亲生女儿!”
“你真是好不要脸的一个老家伙,卖女求荣时不惦念她是你的亲生骨血,如今耀武扬威时倒记起来了!你有脸嚷嚷出来,我都没脸听你大放厥词!”
“你,你懂个屁!”中年男子气急败坏,用马鞭指着绿飘道:“这贱人的母亲水性杨花,与人私通,被我浸了猪笼。我本可怜她年幼,放她一条生路,岂料她与生母如出一辙,才七岁便懂得勾引亲堂叔,败坏我樊家伦理!”
“你说她勾引堂叔就勾引堂叔?要我说,分明是你那堂弟品德败坏,意图染指亲侄女。而你这个大哥为了粉饰太平,干脆颠倒黑白,将亲生女儿卖进魔窟!”
“我亲眼见到她对堂叔卖弄风骚!”
“脏人看什么都脏,你该去洗洗眼睛,省得白长两个黑窟窿!”
“不提当年事,如今她勾引亲弟弟亦是不争的事实!”
“争不争的,要你这老头来多管闲事!你要是真闲得慌,去城外租几亩荒地,再牵上几头老牛,起早贪黑地犁地去!”
薛满一口一个老头,将五十不到的中年人骂得分文不值。中年人气得浑身哆嗦,绿飘却感到浑身一轻。
阿满姑娘骂得真正痛快!
眼看中年人失去理智,吩咐仆从下马来抓人。薛满正要喊出暗处的罗夙等人,却见绿飘从袖中取出一枚竹哨,响亮地吹了一声。
须臾的工夫,视线内便出现樊数铭等人的身影。风驰电掣间,樊数铭已赶到面前,朝不怀好意的两名仆从重重甩鞭,“谁敢动姐姐一下,别怪我不留情
面!”
仆从忌惮退后,望向马上的中年男子。
“逆子!”中年男子怒骂:“你身为樊家的继承人,失心疯了要认个贱人当姐姐!”
“姐姐若是贱人,我便是小贱人。”樊数铭如斗牛一般,红着眼,梗着脖子道:“我们身体里都流着父亲的血,父亲也没高贵到哪里去!”
中年男子大吼:“樊数铭!你是铁了心要为这贱人跟我作对!”
樊数铭一字一顿道:“不,我所做一切不是为了反抗,而为赎罪。”
中年男子气到极点,不怒反笑,“好好好,我与你娘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反倒养出个吃里爬外的白眼狼。今日我便打死你与这个贱人,送你们到地下做一对情深义重的好姐弟!”
身后马蹄声踏近,有男声道:“我从求香畔花三千两包了绿飘五日,这位老爷对她喊打喊杀,是否要先征求我的意见?”
中年男子侧首,见到一张——不,两张难惹的脸。虽非凶神恶煞,但通体矜贵,一看便知是富人子弟。
他心内迟疑,又见四周多出好些青年护卫,气势汹汹,正朝他们逐步逼近。
中年男子顿感不妙,迅速做出决断,“哼!今日我便放你们一马。逆子,你若想返回樊家,必须跟这贱人一刀两断!否则我便从族中过继一子,你休想得到半点家产!”
他放完狠话便带着仆从离开,留下樊数铭呆愣在原地,一脸将哭不哭。
这便是他和姐姐的父亲,能无视姐姐的困难,也能割舍多年的父子之情。
他恍恍惚惚,几乎站立不稳,即将栽倒时,绿飘扶住他的手臂,泣不成声地道:“都是我不好,铭弟,都是我不好。”
樊数铭再忍不住情绪,号啕大哭,“不,姐姐没有错,我也没有错。有错的是他们,他们枉为父母,枉活一世。”
裴长旭、许清桉早已走近薛满,确认她安然无恙后,裴长旭看向抱头痛哭的男女,“两位,能否向我们解释下来龙去脉?”
姐弟俩擦干眼泪,向他们吐露了一件难以启齿的陈年旧事。
绿飘本名樊忆梦,乃是樊数铭的父亲——樊先扬与原配的嫡女。十八年前,绿飘的母亲被抓到与男子私通,被樊家秘密浸了猪笼。绿飘身为其女,在樊家的待遇一落千丈,只由一名老妈子抚养。半年后,樊先杨娶了新妻子,很快诞下一子数铭,待绿飘彻底不闻不问。
老妈子因病去世后,绿飘在府中艰难度日,吃不饱,穿不暖,连最低等的下人都能欺侮她。樊老夫人于心不忍,将她带在身边照料,却被樊先杨的新夫人视为眼中钉。最终趁着老妇人疏忽时,设计樊先杨的堂弟半夜溜进绿飘的房间。
绿飘的这位堂叔年近三十,却对小绿飘念念不忘,本想趁机占便宜,却被巡夜的婢女察觉,将此事宣之于众。这卑鄙的畜生不敢承认罪行,反倒将错都推给绿飘,声称是绿飘故意引诱,意图以此败坏樊家名声,报复樊先杨的杀母之仇。
即便樊老太太为绿飘做证清白,但在新夫人与畜生堂叔的极力污蔑下,樊先杨彻底厌弃绿飘。他对外宣称绿飘病重身亡,对内,命新夫人将绿飘发卖,卖得越远越好。
那新夫人却贪财短视,见绿飘皮相好,便主动找上求香畔,将绿飘卖了个高价。
绿飘进求香畔后,一度想寻死,但求生的本能促使她咬牙坚持。学习技能,苦练曲艺,最终成为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
那樊数铭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好笑,樊先杨阴狠无情,新樊夫人口蜜腹剑,两棵歹笋却生出樊数铭这棵好竹。他自小顽皮却不顽劣,聪明却不狡诈,深得樊家人的宠爱。
绿飘“死”时,樊数铭还小,对这位姐姐并无深刻记忆,更不提感情深厚。他隐约听闻过娘亲前的这位夫人和病死的姐姐,两位都是不甘寂寞的女子,因而下场凄惨是罪有应得。
直到他十五岁时,无意间偷听到娘亲和心腹婢女的对话。原来她早在嫁入樊家前,便和他的爹樊先杨有染。樊先杨对原配夫人早已厌弃,想休妻又没有借口,于是两人合谋,设计了原配私通之事,光明正大地娶新妻进门。
这还不算完,他娘蛇蝎心肠,厌恶原配夫人留下的姐姐,暗中用银两指使那名堂叔,对年近九岁的姐姐下毒手。好在姐姐未遭毒手,却也没好到哪去,竟被父亲赶出樊家,被娘亲卖进了青楼!
樊数铭隔门听到,向来疼爱他的娘亲像被邪祟俯身,尖酸刻薄地道:“想她从前在樊家过得是什么日子,连新年都只能穿破衣。如今虽在青楼,但当上花魁,衣食无忧,应当要感谢我才是。”
乍闻此秘密,樊数铭难以置信,但多方打探后,他确定了此事的真实性,对亲爹和亲娘深恶痛绝!
他恨爹娘的狠毒,更对姐姐羞愧难当。于是循着线索找到绿飘,用尽一切办法想赎罪。
初时,绿飘对这位锦衣玉食,满脸天真的弟弟闭门不见。但一晃两年,樊数铭锲而不舍,费心费力地想要救她出火海,她便真心实意认了这个弟弟。
后来,樊先杨和新夫人得知他们的来往,断樊数铭的银钱,关他紧闭思过,用尽各种法子阻挠姐弟的交往,却都徒劳无功。
直至今日,樊先杨又找上门,用樊家家产来逼迫樊数铭回头,樊数铭仍坚定不移。
“从我得知事实的那天起,便不再将他们当作我的父母。”樊数铭咬牙道:“我的亲人只有祖母和姐姐,再无旁人。”
绿飘潸然泪下,瘦弱的肩膀不住耸动,“数铭,为了我,不值得……你回去吧,我不会怪你,会一辈子都记得你的好。”
“我死都不会回去!”樊数铭把头一撇,“不行我也卖身进求香畔,往后日夜伴在姐姐身旁!”
薛满揉揉额穴,听了这么多秘闻,脑子有些疲累,“所以说,你们两个是亲姐弟。”
绿飘含泪点头,“是,铭弟比我小三岁。”
许清桉道:“铭弟是个好孩子。”
裴长旭附和:“两位皆是出淤泥而不染,实令何某钦佩。”
绿飘泪盈于睫,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他,“何公子不觉得……不觉得绿飘卑贱吗?”
裴长旭道:“绿飘姑娘切莫妄自菲薄,你入青楼乃情非得已。多年来练习技艺,独清独醒,不比任何人卑贱。”
绿飘看出他此番话真心实意,短暂的五味杂陈后泣不成声。
樊数铭又冲上去抱住裴长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何大哥,你是淑人君子,襟怀坦荡,仁爱无涯。横竖你家中无妻,又与我姐姐投缘,求你替我姐姐赎身吧!往后我愿为你做牛做马,赴汤蹈火也不所惜!”
“铭弟真可怜。”许清桉叹息,“大哥,不如你就允了吧。”
裴长旭:“……”
他看向薛满,后者睁着一双明眸,幸灾乐祸地翘起嘴角,“就是就是,大少爷,绿飘姑娘身世坎坷,最需要你这等善人来救赎。”
他面色无波,唯有舌尖泛起阵阵苦涩,苦得他透骨酸心。
他的阿满,似乎真的不在乎他了。
*
撇开某些情绪,事情的发展正合裴长旭的预期。他们接近樊数铭与绿飘本为打探消息,如今误打误撞得知两姐弟的秘密,称得上是天赐良机。
顺水推舟是获得他们信任的最优选择。
裴长旭敛去酸涩,笑道:“我们与铭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今日又得知你们两姐弟的故事,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樊数铭眼睛一亮,“何大哥,你的意思是肯帮我姐姐赎身?”
裴长旭颔首,“此事需从长计议。”
“对对对,赎身不是小事,当然要从长计议!”樊数激动不已,转身握住绿飘的手,“姐姐!你听到了吗!何大哥答应了!他答应帮你赎身了!”
绿飘才经历被亲生父亲辱骂的悲屈,乍然听闻这天大的好消息,顿时恍恍惚惚,喜极而泣。
她等到了,她终于等到了除铭弟外,肯救她出火海的人!
几人重新围着炉子坐下,薛满将焦黑且变冷的一盘食物推到许清桉面前,许清桉一声不吭,拿起筷子往嘴里送。
“好吃吗?”薛满故意问。
“焦了。”许清桉往炉子里添炭火,“我重新烤些给你吃。”
她习惯性地念叨:“好,我喜欢吃嫩些的炙肉,少爷,你千万别烤老了。”
说完不知想到何事,脸颊一热,似怒非怒地瞪了他一眼。坏家伙,上次在有璟阁烤肉时可没干什么好事!
许清桉泰然自若地受了这一眼,“好,我知晓了,你坐远些,别被烟迷了眼。”
薛满正要挪动凳子,便见眼前伸来一只手,端走那盘焦黑的烤肉。
裴长旭道:“我饿了,先垫垫肚子。”
薛满立马望向绿飘,绿飘心有灵犀,送上自己烤的那盘食物,“何公子,若您不介意,便用我烤的这盘子吧。”
薛满跟着道:“大少爷,绿飘姑娘烤得好,你吃她那盘子去。”
裴长旭客气地回绝:“不用,我吃这盘便行。”
薛满道:“都烤焦了,又苦又涩。”
裴长旭道:“我偏生爱吃苦涩的东西。”
薛满:“……”
绿飘察觉异样,暗暗打量何家兄弟与这位名叫阿满的婢女。之前只觉得他们待她不似奴仆般呼来喝去,而今再看,又有了新的感触。
他们待她宠溺又纵容,分明像待娇惯的意中人般……
“绿飘姑娘。”薛满不想搭理裴长旭的抽风,打断绿飘的出神,言归正传道:“具体帮你赎身,需要哪些条件呢?”
樊数铭抢答:“按求香畔的规矩,替花魁赎身需要先缴纳一万两黄金,再得每年往楼里注资万两白银。贵是贵了些,但你们放心,往后我会努力挣银子,挣多少都交给你们,尽量补上这笔钱财!”
说完神色忐忑,生怕何家兄弟觉得条件太过苛刻,翻脸改变主意。
裴长旭沉吟道:“寻常青楼,只需要支付一笔银子便能替人赎身,为何到了求香畔,还须得年年往里头搭一万两白银?”
绿飘长叹一声,“求香畔声名远扬,日入斗金,靠的便是高超的调教及竭泽而渔的手段。但凡进了楼的姑娘,能如愿离开者寥寥无几,多数都是缚而老死。”
“按你所说,即便离开也要每年交一万两白银,那根本算不得真正离开。”许清桉问:“天大地大,难道不能交完赎身的黄金,便带人远离兰塬,逃脱求香畔的控制?”
“有人这么干过。”绿飘敛眸,顿道:“我们都以为她自由了,然而半年后,她便被抓回来,当着我们的面……被数不清的老鼠活活咬死。”
“那她的情郎呢?也死了吗?”
“不,他非但没有死,还由楚娘子新介绍了一位姑娘,重新成为求香畔的客人。”
薛满道:“好一招杀人诛心,这番杀鸡儆猴,料想你们不敢再有多余的心思。”
绿飘泫然欲泣,“我在求香畔待了十一年,见过太多浓情蜜意到喜新厌旧。是以,我时刻告诫自己,切莫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可后来铭弟找到了我,又带我认识了你们……这世上总归有真情,不枉我们活一遭,不是吗?”
“是!”樊数铭大声应道:“姐姐,你这么想就对了,等你离开求香畔,往后会有许许多多的美好!”
“没错,从现在开始,你不该再哭,而该笑。”薛满朝她递出一块帕子,等她擦干眼泪后道:“我有个疑问,求香畔只是一座青楼,为何能神通广大至此?我看方才那老头……就是你们的父亲,似乎十分忌惮求香畔的势力?”
许清桉适时惊讶,“我没记错的话,铭弟的家族在墨城也是大户人家,竟也会怕一座小小的青楼?”
樊数铭认真道:“二哥,求香畔可不是普通的青楼。”
绿飘跟着道:“铭弟说得没错,求香畔的客人非富即贵,出手阔绰。譬如你们前几日见到的傅老爷,他家中世代经营瓷器生意,这几年也往宫里送过御用的物件,听说贵人们用着喜欢,来年还要再送。”
“皇商?”裴长旭挑眉,“按理说,皇商在民间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但他即便被你所伤,同样不敢在求香畔造次。”
“不仅是皇商,便是官场人也同样如此。”绿飘轻轻摇头,“求香畔名气之大,引客无数,闹事者大有人在。但楚娘子神通广大,每回都能整顿乾坤,叫那些人再不敢来惹事。”
许清桉将烤好的肉放到盘中递给薛满,忙里偷闲地问:“这楚娘子是什么来路?”
“说起来,楚娘子只是求香畔的一个管事,而且还是外楼的管事。”绿飘道:“我只知晓她是个寡妇,今年二十有八,具体什么来路却不清楚。”
裴长旭等人听到了一个新奇的关键字:外楼。
薛满好奇道:“什么叫外楼,莫非求香畔还有个内楼?”
“嗯。”绿飘迟疑片瞬,下意识地看裴长旭一眼,“关于内楼,我了解的也不多。”
裴长旭看出她有所隐瞒,却不急着追根究底,将空了的盘子递给许清桉,“二弟,我也要一些。”
许清桉不想给,那是他特意给阿满烤的肉。
“二弟。”裴长旭重复,“我也要一些。”
许清桉看向薛满,她正吃着他烤的肉,看好戏似的盯着他们。
这姑娘,惯来没心没肺。
许清桉不欲妥协,视线飘向斜对面的樊数铭。樊数铭暗笑这对兄弟竟会争抢食物,大方地道:“何大哥,来,我烤给你吃,你想吃多少有多少!”
他仁爱无涯的何大哥却坚持,“我要吃二弟烤的肉。”
许清桉大概能揣摩到他的心思,无非是他多吃一块,阿满便少吃一块。呵,端王殿下也会玩这等幼稚的把戏。
薛满终于肯当和事佬,“二少爷,你分给大少爷吧,我再吃你新烤的便好。”
许清桉便分了一些肉给裴长旭,后者接过后没马上吃,对绿飘道:“绿飘姑娘可知,若要赎身是什么步骤?”
绿飘道:“首先,求香畔需要验证公子的身份,确认公子有足够的财力能支付赎金。”
“顺利验证后呢?”
“顺利验证后,若无意外,楚娘子会允我随你离开,但需每年交够银子,否则你我此生难得安宁。”
“若有意外呢?会是怎样的意外?”
绿飘思绪一滞:若有意外,只会是楚娘子看中何公子家世显赫,有利可图,要她引他往内楼而去……真去了内楼,何公子会认识更繁丽奢靡的天地,届时,他还会记得帮她赎身的初衷吗?不,上天已给了她如此悲惨的命运,好不容易等到能救赎她的人,绝不会再狠心夺走。木已成舟,待她禀明楚娘子赎身一事,她定会松口许她离开……
薛满见她出神的厉害,伸手在她眼前一晃,机灵地换了话题,“绿飘姑娘,你既在求香畔待了十一年,那求香畔岂非是个老字号?内外楼也是一直都有吗?”
“非也。”绿飘回神,道:“早年的求香畔与一般青楼无二,只有外楼,并没有内楼。从四年前起,求香畔开始分立内、外二楼。”
薛满睁着大眼睛,好奇地又问:“那楚娘子看着好威风,也负责内楼的事务吗?”
绿飘对她毫不设防,“不是,内楼的管事另有其人,我听别的姐妹说起过,似乎是名男管事。”
樊数铭挠着头道:“姐姐,我去求香畔近两年之久,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内楼?”
绿飘避开他澄澈的目光,“哦,与我不相干,我便没和你提过。”
樊数铭不疑有他,其余三人却心如明镜:从不向樊数铭提,恐怕是因为内楼乃是非之地。
他们的目标便是是非之地。
*
天色不早,裴长旭等人先送绿飘回求香畔,又送樊数铭送回樊老夫人的私宅,最后打道回府。
他们已在城中租了一间宅院,干净宽敞,四周僻静,要比客栈更避人耳目。
三人用过膳,聚到书房说话,许清桉总结今日见闻:“樊家姐弟应当所言不假,倒是绿飘说的求香畔内楼暗藏玄机。”
“我看绿飘的神情,这内楼显然大有文章。”薛满摩挲着下巴,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我们之前便猜测过,花魁们是她们吸引客人的手段。真正招进人后,还需要精挑细选出能狼狈为奸之辈,看来这内楼便是筛选的一道关键门槛。”
“以我们目前的何家身份,势必会引起楚娘子的注意。”裴长旭道:“再有绿飘与樊数铭的引荐,她在验证身份无误后,便该想方设法,带我们进入内楼。”
“那便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阿弥陀佛的好事情了!”薛满雀跃地鼓掌,“大少爷,看来你很快能查出求香畔的秘密,顺利完成上头的命令了!”
裴长旭被她的雀跃感染,正柔了眼眸,却听她道:“到时候你可不能过河拆桥,得信守诺言,带绿飘离开求香畔这个魔窟,最好再带回京城安置,给她一个幸福安稳的未来。”
裴长旭问:“你当真希望如此?”
薛满道:“还能有假的不成?你看她多可怜啊,亲娘被亲爹诬陷并谋害,从小吃不饱穿不暖,杂草一般顽强地生存下来。难得有祖母怜惜,又被后娘和畜生堂叔陷害清白,小小年纪被卖进青楼……可她自尊自爱,出淤泥而不染,真正是个非常、非常、非常好的女子。”
兰塬已迎来春季,气温回暖,新绿遍野。可裴长旭的心仍停留在寒冬,那样萧瑟孤寂。
薛满还在说:“还有那樊数铭,真是个明事理的好青年,你不妨带在身边调教。多年后,兴许能成为第二个……”
“阿满。”许清桉适时打断她,“时候不早,你该歇息了。”
薛满后知后觉,意识到说得过了,悻悻然地点头,“好吧,游山玩水很累人,我先去休息,你们继续。”
等她离开后,许清桉本想跟着告辞,见裴长旭饮茶静思,食指在案上轻叩,便知晓他有话要说。
果然听他道:“如今求香畔已查到眉目,我另有一事,要派许少卿一探究竟。”
许清桉道:“是荒山那群流民被侵占村庄一事?”
“嗯。”裴长旭道:“到达兰塬的第一日,我便派人去调查事情经过。得知他们本居住在兰塬与南垗交界的博来山附近,三年前,当地的一户乡绅与官府联手,声称为庆祝父皇四十大寿,计划在那片土地建造寺庙,日夜供奉香火,祈求圣体安康,大周繁荣昌盛。”
“好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竟打着圣上的名义做幌子。”
“事关父皇,即便百姓们不愿意,多数也答应了拿赔偿搬离。那乡绅却出尔反尔,仗着有官府撑腰,只愿给原先说好的赔偿金的一半。百姓们若是闹,他们便抓走带头闹事的,恐吓家中亲眷,逼他们拿赔偿走人。”
“那荒山里的那些人?”
“他们是从头到尾都不愿屈服的另一群人,他们世代居住在此,除非天灾人祸,怎愿意搬离家园?对待他们,乡绅和官府便一不作二不休,直接强占土地,分文不赔。后来的事便如我们所见,他们状告无门,被赶到荒山自生自灭,只能靠抢劫过路人为生。”
“官商勾结,普通百姓根本无力反击。”许清桉问:“殿下可知那片土地现在作何用处?乡绅真在上头建了寺庙吗?”
“最初时,他们倒是派去工匠,装模作样地打木桩,垒砖瓦。但不过三个月,乡绅便以各种理由拖延工程,此事便荒废至今。”
“看来又是一个借口。”许清桉道:“他们征用土地,必然有其他意图。”
“我派去的人观察过,那片土地虽然没再动工,暗处却似有人把守。”裴长旭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探子来报,那乡绅名为柳昊坤,年过五十仍无子女,过继了一名侄儿养老送终,这封信内便是他侄儿的详细情况,许少卿不妨先看一看。”
许清桉接过信封,拆开后浏览:柳飞,时年二十有三,性情狡诈,油嘴滑舌,深得柳昊坤的看重。家中有一妻一妾,外置相好三人,喜赌博,一月有二十天宿在堵坊。
裴长旭道:“本王命你接近此人,从他口中套出柳昊坤与官府强征土地的缘由。”
“殿下的命令,下官定当全力以赴。”许清桉一顿,“阿满……”
“柳飞是个好色的赌徒。”裴长旭问:“怎么,许少卿想带上阿满一起去吗?”
他们都知道答案是不,阿满跟来兰塬已是例外中的例外,他们又怎会再让她去冒险。
“非也。”许清桉摇头,“下官是想告诉殿下,如今的阿满性情直爽,想到什么便会说什么,若有得罪殿下的地方,还望殿下多多见谅。”
裴长旭笑了,语气好不讥讽,“听许少卿所言,似乎比本王更了解青梅竹马的未婚妻。”
“或许殿下很了解从前的薛小姐,但今时不同往日,阿满与薛小姐终有细微差别。”许清桉声清音朗,“殿下该接受现实。”
“薛小姐也好,阿满也罢,最后只会成为一人。”裴长旭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本王的端王妃,除阿满外再无他人。”
而许清桉同样寸步不让,“恒安侯府的世子夫人之位,永远为阿满保留。”
门外的罗夙耳聪目明,仰屋窃叹:薛小姐,你要是能变个分身出来,端王一个,许世子一个,那该有多好!
*
薛满得知许清桉要单独离开时,免不得耍起性子。
“我也要去。”她道:“我去跟裴长旭说,我要跟你一起走,马上便走。”
“阿满。”许清桉扶着她的肩膀,拨开她颊边的几缕碎发,迎上她气呼呼地怒视,“我此番要隐蔽行事,不方便带你同去。”
“我不信。”薛满用手指戳他的胸膛,一下又一下,“许清桉,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去了趟求香畔,便觉得我姿容普通,脾气暴躁,言语粗俗——唔——”
许清桉直接擡起她的脸,堵住那张喋喋不休的唇,好一会儿后,稍稍离开道:“再胡言乱语,我便亲得你出不了房门。”
薛满忆起那晚他的胡作非为,又羞又恼地揪着他,“许清桉,你再敢乱来!”
许清桉道:“敢不敢,你试了便知。”
他搂紧她不盈一握的细腰,一步步地带到墙脚。薛满唯恐他动真格,赶忙道:“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许少卿的洁身自好。许少卿挑女人就像吃果子一样,这个不喜,那个也不喜,通通都不喜不喜。”
许清桉啼笑皆非,轻叩她的脑门,“说得不够准确,是我只喜欢眼前的这个,仅此一个。”
薛满舒坦了不少,复又横眉竖眼,“别转移话题,我要跟你一起去办事!”
许清桉没有顺着她,坚持道:“我此次领命,要去接近一名急色的赌徒,不方便带你在身边。”
薛满道:“你不方便带着我,难道裴长旭就方便?”
“嗯。”许清桉难得没对端王冷嘲热讽,“他身边护卫多,云斛也在此,能够护你周全。”
“但是……”
“或者说,你是在害怕?”
“我?害怕?害怕什么?”
“害怕留在他身边,你会见异思迁,难守本心。”
薛满正要啐他想太多,却见他用额头抵着她的额,轻道:“阿满,你已经有了我,裴长旭再好都不值得你回头。”
“……”
“裴长旭除了你,还有许多的选择,江家姐妹,绿飘,甚至落难的刘五小姐,个个都盼着他娶回家。”
“……”
“而你薛满,要做便得做夫君的独一无二。”
好熟悉的一句话,似乎曾有人也郑重其事地告诉她,她值得世上独一无二的珍爱。
她意识到了不对,问道:“许清桉,分明是你在害怕,对吗?”
许清桉沉默片刻,“有一点。”
“只有一点?”
许清桉便不再说话,将脸埋进她的脖间。
薛满叹了一声,“既然害怕,为何不自私些,带我一起离开?”
答案不言而喻,比起私心,他更看重她的安危。
“阿满,我相信你。”他道:“无论有没有过去的记忆,你心中都只会有我。”
“这样自信就对了。”薛满主动勾上他的脖颈,在他侧脸印下一吻,“我向你保证,薛满今生今世,只喜欢许清桉一人。”
“不是喜欢。”
“那是什么?”
许清桉再度复上她的唇,纠缠间喃语:“应当是爱。”
如他一般,今生今世,只会爱薛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