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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逃婚记事 正文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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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最终,薛满顾全大局,勉强答应留在墨城等许清桉回来。

    依依不舍地告别后,许清桉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薛满垂头丧气地回身,立刻对上裴长旭温暖的目光。

    唉,少爷一走,她连讽刺裴长旭的兴致都没了。

    “阿满。”裴长旭道:“随我去书房,我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我不想看。”薛满有气无力地道:“我要回去睡觉。”

    “刚起来不久,你又困了?”

    “你今日又没约绿飘出门,我睡会儿也不行吗?”

    “当然行,但我之前答应过你,要为你画舅父舅母的画像。”

    薛满愣住,是有这么回事,“你,你已经画好了?”

    “嗯。”裴长旭道:“昨晚画好的,今晨刚晾干。无碍,你要是困便先去睡觉,等晚些时候也不迟。”

    薛满悻悻然地改口:“嗯,说了几句话,好像也没那么困了。”

    裴长旭眸中掠过浅淡笑意,“那随我去书房?”

    去呗!

    薛满跟他到了书房,见案上摊开一幅画卷,画中是一对青年男女:男子年近及冠,剑眉星目,丰神俊朗。女子娥眉皓齿,丰容靓饰,仙姿玉色。

    他们并肩而立,眉眼间洋溢着从容喜色,堪称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薛满不由自主地轻抚画像,眸光流连着无限眷恋。这便是她的亲生父母吗?画中的他们那样年轻鲜活,看着只比她大上几岁。他们知晓将来会有个女儿吗?他们会给她取名为满,寄予他们所有的爱和期许……

    一滴泪滑落眼眶,即将跌上画像时,被裴长旭用帕子接住。

    她眼也不擡,继续痴痴地看着画像,殊不知旁边的人也静静地望着她。

    裴长旭听罗夙说了昨天离开时,樊家老爷如何诋毁绿飘,绿飘如何屈辱地反驳,而薛小姐又是如何牙尖嘴利地反击一切。

    从她逃婚回来,他见识过她牙尖嘴利的一面,本以为是独在他面前的有恃无恐,岂料她像个胆大的侠女,愿为所见的不公而勇敢发声。

    从前的阿满轻声细语,是贵女的矜持,也是与生俱来的修养。皇家与薛家给了她荣华富贵,也教会她冷静自持,将苦闷委屈往心里咽。而今,她却走向另一个极端,有话便说,有气便生,似乎要把多年来的善解人意全部推翻。

    是从前的阿满好,还是眼前的阿满好?

    裴长旭碰触帕子上的湿意,指尖冰凉,心却涌上暖意。

    那是他从小照顾到大的阿满,不管怎么变,都会是他喜欢的样子。

    过了会,薛满吸吸鼻子,道:“我长得不像他们。”他们都是瘦脸,而她则是个小圆脸。

    裴长旭道:“嗯,你长得更像外祖母,能有六七分的相像。”

    薛满问:“外祖母也是圆脸吗?”

    裴长旭道:“不是。”

    薛满无语,难道整个薛家只她一个圆脸吗?吃亏,太吃亏了!

    裴长旭难免失笑,失没失忆,她都一如既往地在乎某些事,“你不需要减重,如今这样便很好。”

    薛满自不会跟他讨论减重这等私密的事,但鉴于他刚办了件好事,便好声好气地道:“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裴长旭道:“你我之间,无须言谢。”况且,他也不屑于当什么好人。

    薛满不以为意,随即问道:“你之前叫大乔姑娘画人像,她可有了进展?”

    裴长旭眸色变深,“暂未有消息……阿满,你当真什么也记不起?”

    当初他命大乔画像时,便问过类似的一句话:阿满,你对方才之事,可有什么话想说?

    此时又问,便叫薛满疑窦丛生,“我该记得什么?裴长旭,画中人跟我有什么重要关联?”

    他是你的杀父仇人,曾害得你整整三年夜不能眠,梦中惊悸而起。

    直到他与母后商量后撒谎,称那人已被抓获处死,阿满才逐渐走出恐惧。

    这么多年来,裴长旭没放弃过探查对方的身份,皆是一无所获,本以为穷途末路,未料遇见了乔家姑娘。

    但愿她能勘破歹徒的真容,助他帮舅父报仇雪恨。

    “说有关联也有关联,说无关联也无关联。”裴长旭轻描淡写地道:“等乔姑娘那边有进展,我再跟你详细解释内情。”

    薛满只纠结了一小会儿,便将此事抛之脑后。她将爹娘的画像带回房里,又命云斛去城中寻靠谱的装裱师,准备将画像装裱好,往后挂在薛府的家里。

    说到这,她又跑去问裴长旭,“为何我家中没有爹娘的画像,反倒是姑母那里有?”

    “这画像的正本原归你所有。”裴长旭解释:“但你怕睹物思人,又舍不得销毁,便将画寄存在母后那里。”

    薛满小声道:“薛小姐真是掩耳盗铃的高手,难道见不着,便能抹去爹娘早逝的事实?”

    裴长旭权当没有听见,“我又包了绿飘五日时间,你仔细想想,这几日想去哪里游玩?”

    许清桉不在,薛满对游玩提不起精神,若非怕绿飘察觉异常,她甚至不想跟着出门。

    “去哪都一样,你想吧,想好了通知我。”

    她一溜烟地跑回房间,琢磨着要学习前恒安侯世子,给许清桉写上几封情深义重的书信。

    裴长旭的笑渐渐散尽,问罗夙,“许清桉到了?”

    罗夙道:“许少卿今晨到的远昭城,估计明日便会想办法跟柳飞搭上线。”

    裴长旭的语气稀松平常:“远昭城官商勾结,乌烟瘴气,若将许清桉是皇家探子的消息透露出去,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

    罗夙惊愕,“殿下,此举万万不可!不说薛小姐,若是老恒安侯有心追究,您恐怕难辞其咎——”

    “紧张什么。”裴长旭道:“本王说笑而已。”

    罗夙偷抹着冷汗:殿下,这个玩笑根本不好笑!

    ……

    许清桉离开的第三日,裴长旭约好绿飘、樊数铭去山间赏泉,并商量赎身的具体细节。到了约定的时间,却只有樊数铭气喘吁吁地赶来。

    “何大哥,实在抱歉。”樊数铭满面忧色,“我今日去求香畔接姐姐,但楚娘子派人告知,说姐姐忽然身体不适,没法出门赴约。”

    薛满问:“绿飘生了什么病,严重吗,可请了大夫医治?”

    樊数铭道:“那仆从没有透露太多,只说姐姐起不来身,这几日都没法出门。我提出要进楼看望姐姐,他一口回绝,称姐姐生病需要静养,等病愈后自然会开馆迎客。”

    薛满道:“你私下能联系上绿飘吗?”

    樊数铭道:“按照惯例,姐姐若有什么事情,便会叫婢女暗中传信给我。但从那日分别到现在,我没收到任何消息,实在不同寻常。”

    “是有些古怪。”薛满合理猜测:“莫非是她反悔了,不愿意被我家大少爷赎身?”

    “绝无可能!”樊数铭飞快地否认:“姐姐在求香畔熬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等到救赎,新生活近在眼前,她万没有放弃的道理。”

    “会不会是你爹,或者是那日的傅老爷上求香畔闹事,逼楚娘子处罚绿飘?”

    “我了解我爹,他只敢私下针对姐姐,没胆子闹到求香畔的面前。”樊数铭道:“至于那位傅老爷,楚娘子既然答应我交足银钱便摆平他,想来不会言而无信。”

    “那到底出了何事?难道是……”她慢慢瞪大眼睛,望向裴长旭,轻眨两下眼睛。

    莫非是绿飘看穿了他们的别有意图?

    裴长旭微不可察地摇头,对樊数铭道:“铭弟先别急,等到下午,我亲自去趟求香畔,看能否探望绿飘姑娘。”

    “何大哥,你真是我的亲大哥!”樊数铭感动地抱住他,“往后我一定给你当牛做马,一定!”

    裴长旭贵为端王,并不习惯与人这样亲密的接触,但碍于皇命在身,只能微笑隐忍。

    旁边还有人嫌不够乱,“樊公子,你若是女儿身,说不定能和绿飘姑娘一起,效仿娥皇女英,姐妹俩常伴大公子的身边。”

    裴长旭看她一眼,她便有恃无恐地耸肩,哪里不对吗?她觉得自己说得很好啊!

    樊数铭看不出他们的暗潮涌动,认真道:“我便是女儿身,也不会跟姐姐争抢东西,何大哥再好,我也没有非分之想。”

    薛满夸道:“你可真是一棵好竹!”

    樊数铭问:“为何是好竹?”

    薛满道:“歹笋出好竹,你父母是歹笋,你当然便是好竹!”

    ……

    求香畔内,声称病重无法下地的绿飘正对镜梳妆,一脸苍白虚弱。

    这几日,她犹如生活在冰火两重天。

    农庄游玩时,她虽受到父亲的出言侮辱,但有那位阿满婢女帮她反击,又有何公子许诺帮她赎身。她不可谓不欣喜若狂,以为期盼多年的自由唾手可得。

    但当她回到求香畔,迫不及待要跟楚娘子说明赎身一事时,楚娘子却抢在她之前开了口。

    楚娘子道:“绿飘,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绿飘隐有不好的预感,问:“何事?”

    楚娘子难得和颜悦色,说出的话却叫绿飘面如土色。

    她道:“我要你领何家兄弟进内楼,尤其是那位大公子,事成之后,楼主对你大有嘉奖。”

    *

    内楼。

    这是求香畔中,神秘且充满诱惑的核心地带。里面有来自五湖四海的绝世美人,有堪比宫廷的珍馐美馔,有位高权重的各路达官显贵……凡进内楼者,均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求香畔自四年前开始频繁调换人员,建立起内、外楼的制度。两楼的分工明确,外楼负责打响名声,吸引出手阔绰的客人,从中挑选出够格进入内楼者。而进入内楼后,则要经过重重考验,方能享受求香畔中顶级的资源。

    这么些年来,绿飘也曾介绍一些客人进内楼,但无人通过内楼严苛的考验,均被榨干钱财后赶出兰塬。

    没通过考验的人是如此,那通过考验的人呢?

    绿飘向关系颇好的花魁橙橙旁敲侧击过,对方悄声道:“我有位姓秦的客人,是南边专做药材医馆的一位老爷,名声十分响亮。他进入内楼后,参加三次宴会,便得到管事们的认可,不仅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投了笔巨款与他合伙做生意……可惜他在内楼认识了其他姑娘,没多久便忘记我,替那姑娘赎了身,娶回老家当正头夫人去了。”

    说这话时,橙橙言语艳羡,恨不得代替被赎身的姑娘与秦老爷离开。直至几个月前,橙橙得到消息,称秦老爷犯事身亡,家中被抄,继室也一命呜呼……虽不知其中细节,但橙橙心有余悸,庆幸当初随秦老爷离开的人不是她。

    秦老爷和继室的死是内楼所为吗?

    绿飘不得而知,但显然两者间脱不开干系。如今楚娘子叫她带何家兄弟进入内楼,足叫她产生一些糟糕透顶的联想。

    绿飘想也不想地拒绝,“不行,何公子不能进入内楼。”

    楚娘子问:“为何不能?莫非他是个弄虚作假的家伙,叫你看出了苗头?”

    绿飘面临两难的抉择,点头?虽能断绝何公子进入内楼,却也断绝她离开求香畔的希望。摇头?她极有可能重复橙橙的老路,眼睁睁见何公子踏入泥潭,继而移情别恋……

    她嘴唇张合,一时说不出话。

    楚娘子勾唇,眼尾含着嘲谑,“你才与他认识几日,便事事要为他着想?绿飘,你是妓女,他是恩客,古往今来,妓女与恩客间只有交易,没有真情。”

    “不!”绿飘脱口而出,“何公子不一样!他没有鄙夷我的出身,反而与我一见如故,要为我——”

    她戛然住口,止住未出的话语。

    楚娘子了然,“我来猜猜,是他答应要为你赎身?”

    绿飘咬唇,忽然朝楚娘子下跪,“楚娘子,求你成全我吧,让何公子带我离开这里。我保证会遵守楼规,除去一万两黄金,每年都准时奉上五千两白银。”

    楚娘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以为他只有一万两黄金,和每年五千两白银的价值吗?”

    闻言,绿飘再蠢也明白求香畔的图谋不止于此,更是不能答应楚娘子的要求。

    “楚娘子,抱歉,这次我不能听你的话。”

    楚娘子溢出一阵笑声,“这样吧,我现在便许你好处,若是你肯引他进楼,待事成之后,我便无条件放你离开。”

    绿飘擡头,满脸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我允你无条件离开求香畔。”楚娘子扶她起来,如邻家姐姐般和蔼可亲,“樊公子能立刻带你离开兰塬,往后不用向求香畔交任何银钱,你们姐弟能得到彻彻底底的自由。”

    绿飘一惊,额际沁出冷汗,“你,你都知道了?”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楚娘子道:“你原名樊忆梦,是樊家老爷与已故原配的嫡女。在你两岁时,你的生母被抓到与人通——”

    “别再说了!”绿飘捂着耳朵,崩溃的打断她,“你让我想一想,让我好好想一想!”

    楚娘子挑眉,“成吧,我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你若是不肯配合,我便找其他人引何公子入内楼。”

    绿飘听出楚娘子的势在必行,即便她不肯,也会有其他人取而代之。或许是橙橙,又或许是红柳、黄芙,甚至是内楼里的佳人……

    何公子已成为砧板上的一块肉,求香畔等着大快朵颐。

    绿飘陷入痛苦地纠结,内心有道声音在不断蛊惑:答应楚娘子,你便能跟铭弟全身而退,远离这伤心欲绝的地方。从此后,世间不会再有绿飘,你能干干净净地做回樊忆梦。至于何家兄弟,他们是江州的大户人家,总有办法为他们兜底……

    可万一不能呢?何家兄弟会重走秦老爷的路吗?铭弟若知晓她的行径,能否体谅她的苦衷,原谅她的自私?

    在良心与私心的不断拉扯中,绿飘百虑攒心,竟真的生了病。她先是以此推拒与铭弟的会面,岂料到了下午,婢女来报,称何大公子在外求见。

    绿飘感动之余又羞愧难当,红着眼道:“告诉他们,我有病在身,不便见客。”

    婢女迟疑地道:“楚娘子说绿飘姑娘若是不见,她便派橙橙姑娘去见何公子。”

    绿飘捏紧帕子,颤声道:“她尽管叫橙橙去,若何公子肯接受橙橙,倒替我省了一番顾虑。”

    婢女离开,不久后返回,“回姑娘,何公子不肯见橙橙姑娘,坚持要探望您。”

    绿飘闭眼,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何公子待她有情有义,她又怎能利用他的好心肠……罢了,她绿飘命中无福,不如早些接受现实。

    她用袖子抹去眼泪,已然做好抉择,“你去请何公子的婢女进来。”

    婢女疑惑,“不是何公子,是何公子的婢女吗?”

    绿飘道:“对,便说我之前答应送她一支竹哨,请她亲自来取。”

    婢女连忙照办,薛满听闻这话后,眼中有疑虑一闪而过。

    她没问绿飘要过竹哨,那么显然,绿飘是寻了个借口,想绕过裴长旭单独与她说话。

    她当机立断地拉着裴长旭到角落低语。

    薛满道:“大少爷,我要进楼见她。”

    “不行。”

    “为何不行?”

    “阿满,这里是青楼。”

    “是青楼又怎样,我不是进去过一回?”

    “那次有我和二弟在,能够保证你的安危。”

    “绿飘不是坏人,她不肯见你却肯见我,肯定是有些不能和你说的话要我来转述。”

    裴长旭不为所动,“不行。”

    薛满气结,顾不得男女有别,拉低他的身子,附耳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般畏缩不前,如何做得成大事?”

    裴长旭还没说话,忽听旁边传来一声娇笑,是楚娘子道:“何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裴长旭朝楚娘子颔首,“绿飘姑娘因病未来赴约,我担心她的身体,特意来此求见。”

    “但绿飘似乎不领公子的情,宁可见你的婢女也不肯见你。”楚娘子道:“不如这样,你的婢女去见绿飘时,我便在隔间陪公子喝喝茶,听听曲儿,消磨消磨时间?”

    “如此甚好!”薛满抢在裴长旭前道:“我家大少爷正叮嘱我见绿飘姑娘时要问候的话,自打夫人去世后,我还是头回见他对个女子上心呢!”

    再拒绝已来不及,裴长旭佯装赧然,敛眸不语。

    楚娘子不动声色地打量何家大公子,如此风光霁月的青年,难怪心高气傲的绿飘会对他动情。联想到他的家世,楚娘子更是暗暗窃喜。这可是恰逢其时的一步好棋,若能成功收为己用,呈爷必会转忧为喜。

    楚娘子笑吟吟地伸手,“那么,两位请吧。”

    进入求香畔后,婢女领薛满去见绿飘,楚娘子领裴长旭到隔壁喝茶,分别前,两人的眼神有短暂交汇。

    薛满斗志昂扬:放心吧,我一定不辱使命!

    裴长旭叮咛:若有变故,定要放声大喊,我会马上来救你。

    ……

    薛满跟婢女进入绿飘的房间,见她衣着整齐,病容恹恹地坐在桌前。

    她关心地询问:“绿飘姑娘,你还好吗?”

    绿飘强颜欢笑,“我还好,多谢阿满姑娘的关心。”

    她挥退婢女,对薛满道:“来,请姑娘坐下说话。”

    薛满便坐到她对面,“你生了什么病,很严重吗?”

    绿飘摇头,“风寒而已,何公子呢,他回去了吗?”

    薛满张口便来:“他没见到你,哪能放心回去。你们楼的楚娘子瞧他可怜,正邀他在隔壁坐坐呢。”

    “什么?!”绿飘倏地站立,惊慌道:“不行,何公子不能见楚娘子!”

    说着便要往外冲,被薛满伸手拦住,压着声问:“你到底出了何事?上回见面都还好好的,怎么突然便不肯见我家公子,还要阻止他跟楚娘子见面?再有,你用竹哨的借口寻我来,又是想跟我说什么?”

    绿飘带着哭腔道:“我用竹哨的借口寻你,便是想请你转告何公子,赎身的事情就此作罢,并请他往后别再踏入求香畔,更不要听信楚娘子的任何话语。”

    薛满道:“来不及了,楚娘子已经在隔壁跟大少爷喝茶听曲儿。”

    绿飘的身形摇摇欲坠,“我马上去阻止他们……来得及,还来得及!”

    薛满抓住她的手,“你这样贸然闯进去,楚娘子定会寻你的麻烦,不如先告诉我,具体出了什么变故?是不是楚娘子借赎身之事拿捏你了?”

    绿飘捂脸低泣,片刻后,将楚娘子命她领裴长旭往内楼去的事情如实道来。

    “内楼看似穷侈极丽,实则遍地充满陷阱。像何公子这样的好人,万一深陷其中,我便是万剐千刀也难赎罪……”

    薛满感叹:“绿飘姑娘,你真是个好人,宁可牺牲离开的机会,也要为大少爷的安危考虑。”

    绿飘哽咽着道:“我虽身处青楼,却也懂礼义廉耻,何公子待我好,我便坚决不能害他。”

    薛满心想,你家何公子正为火坑而来,巴不得你将他早些踹进去呢!话到嘴边却成了:“我理解你的担忧,但凡事都该往好处想。譬如我家公子即便入了内楼,也能保持初心,不与求香畔同流合污。”

    “说得容易,做起来却难。”绿飘道:“我虽未参加过内楼的宴席,却听人说,里头的一切都堪比皇宫奢靡,叫人流连忘返,深陷其中。”

    巧了吗这不是,裴长旭正是真皇宫里长大的,遇到赝品还能动摇?

    薛满笑道:“你放心,我们何家在江州亦是大户人家,我家少爷见多识广,岂能被小小的求香畔迷去心智?”

    她哄了绿飘许久,绿飘的眼眸恢复光彩,“你的意思是,何公子即便进入内楼,也能全身而退?”

    “不能说有十成把握,九成却跑不掉。”薛满胸有成竹,“大少爷一言九鼎,答应要救你出求香畔,便会竭尽所能地救你离开。”

    绿飘踌躇,“那,那也需要跟他说明内情,征得他的同意后才行。”

    “你放心,此事交给我来办。”薛满拍拍绿飘的手,“你且安心养病,等我的好消息便可。”

    薛满安抚好绿飘,绿飘为表谢意,当真送了她一柄短竹哨作为谢礼。

    “这是铭弟教我做的竹哨,说是山间猎人在遇险时,会用此哨发声求救。”绿飘顿道:“你见过的,那日我父亲出言不逊时,我便是用此唤来铭弟。”

    “那我便不跟你客气了。”薛满将东西收好,跟她道过别后,去敲响隔壁的房门。

    过了会儿,裴长旭与楚娘子前后出来,楚娘子对薛满道:“小姑娘,你与绿飘谈好话了?”

    薛满夸张地叹了口气,“我还以为绿飘姑娘出了何事,原来只是病容憔悴,怕大少爷瞧了不喜,所以才推托不肯见面。她请我转告少爷,再有两日病好,便跟少爷约日子见面。”

    绿飘这是想通了?

    楚娘子勾起唇角,加之方才得知的一切,心情更是飞扬,“如此甚好。”

    薛满与裴长旭离开求香畔,坐上马车后,薛满立即说出绿飘的担忧。

    末了,她加重语气强调:“大少爷,绿飘重情重义,善解人意,真是非常非常非常好的一个女子呢。”

    裴长旭不为所动,“那等绿飘向楚娘子改过口后,我便能顺理成章地进入内楼。”

    “有件事我不是很懂。”薛满问:“楚娘子是外楼管事,显然职级比绿飘更高,既然如此,她为何不直接将你带进内楼,非要通过绿飘的引荐?”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求香畔规矩森严,亦有它的一套运行法则。”裴长旭耐心解释:“我是绿飘的客人,已与她建立起初步信任,由她一步步往内楼引,最是稳妥不过。若是中途换人,先不提绿飘事后是否会大闹,便是我,亦有可能中途生变。”

    “你的意思是,一条鱼已经上钩,中途若是换饵,容易竹篮打水一场空?”

    “是。”

    “换句话说,信任是最好的迷魂汤,越相信一个人,便越容易受那人的坑蒙拐骗。”

    “没错。”

    “原来如此。”

    她恍然大悟,摇头晃脑的模样实在可爱。裴长旭忍不住轻抚她的头顶,恰巧马车拐弯,手便落到她的肩膀上。

    薛满正想拍开他唐突的手,他却倾过身,不由分说地环抱住她。

    “阿满。”他低声祈求:“别再将我推给旁的女子,好吗?”

    什么叫她将他推给旁的女子?那分明是他惹下的桃花债,她最多是顺水推舟!

    薛满用力推他,本以为他会纠缠不休,岂料他如风筝般撞向车壁,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薛满看看闯祸的双手,心虚一瞬后,理直气壮地道:“是你先冒犯的我,我正当防护罢了!”

    “嗯。”裴长旭摁着撞痛的左肩,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不怪你,是我唐突惹得你生气了。”

    啊啊啊,烦躁!

    薛满宁可他摆出端王的架子发火,也不想看到他如小媳妇一般忍气吞声。他是柔弱可欺的小媳妇,那她是谁,欺负小媳妇的恶霸吗?!

    她郁闷地磨磨牙,须臾后蹦出一句,“好了,我知晓了,以后说话会注意分寸。”

    马车内视线不明,裴长旭却能想象得到她的表情。定是蹙着细眉,抿着红唇,一脸无可奈何又心软意活,她从来都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好姑娘。

    若是装可怜能唤回她对他的爱惜,他不介意放下尊严傲气,让自己变得“楚楚可怜”。

    回到别院,裴长旭收敛心意,认真与她探讨起后续计划。

    “你明日便传话给绿飘,请她放下顾虑,按楚娘子的要求,引我进入内楼便是。等到我通过考验,她便与樊数铭离开兰塬,无须担忧后续之事。”

    “所谓的内楼考验,具体会有什么样的内容?”

    “不清楚,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总能够应付一二。”

    “能通过内楼考验,与求香畔同流合污的人,必然与那秦长河相差无几,均是些利欲熏心、刁滑奸诈的坏蛋。”薛满顿道:“你不认识秦长河,我却见识过他的无耻,与你的品性堪称天差地别。”

    裴长旭从路成舟的口中听过秦长河的事迹,便是对方一手促进了许清桉和阿满的感情,要不是他已丧命,裴长旭定会将他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

    他将妒意隐藏得很好,笑问:“阿满是在担心我露出马脚,遇到危险吗?”

    薛满避而不答,“我能跟着你进入内楼吗?”

    裴长旭摇头,“恐怕不行。”

    薛满踌躇,“那要么再缓一缓,等许清桉回来后,你们结伴进入内楼,能互相有个照应?”

    裴长旭道:“他的任务耗时耗力,短时间内没法回到兰塬。”

    薛满无意识地耷拉肩膀,担忧溢于言表。裴长旭固然足智多谋,但孤身进入内楼,万一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放心,我不会有事。”裴长旭温柔地道:“有你在外面等着我,我更会加倍小心,平平安安地回来。”

    “谁担心你了?我只是想,你作为真皇宫里出来的真殿下,若是被求香畔里的虚假奢丽迷了心智,说出去会叫人——”

    “笑掉大牙。”裴长旭从容接道:“看来为保住旁人的大牙,我也得独清独醒才是。”

    既打探清楚了绿飘的顾虑,余下的事便水到渠成。

    薛满向绿飘传达了裴长旭肯帮忙的讯息,绿飘感激过后,便按照裴长旭地吩咐,向楚娘子透露肯牵线搭桥的意愿。

    绿飘补充道:“那何家二公子因有急事,先行返回了江州,只有何家大公子留在兰塬。”

    “无碍,这大公子比二公子更有用处。”楚娘子不疑有他,掩唇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人,区区一个何公子,哪里比得上自由身重要。”

    她打发走绿飘,对随从低语:“你去跟呈爷传句话,便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他,请他今晚务必到别院一趟,无论多晚,我都会等他……”

    随即,她精心打扮一番,从后门坐上马车,东拐西晃许久,最终抵达一处精致的宅邸。

    这里是她专门与呈爷见面的地点,因秦家老爷的事,呈爷心情欠佳,已许久未肯前来赴约。而今,她有何家大公子在手,何愁不能使呈爷展露笑颜?

    她吩咐厨房做好丰盛的菜肴,又布置好房间,只等呈爷到达后,两人愉快地度过一晚。可她等到半夜,仍没等到通传的消息。

    楚娘子郁结在心,一巴掌扇向候立的婢女,“瞎了眼的东西,菜都冷了,竟不知该热一热再端上来!”

    婢女被扇得跪地求饶,呜呜直哭,楚娘子却视若无睹,抚着打疼的手指道:“再哭一声,我便割掉你的舌头,叫你往后做个人尽可夫的哑巴。”

    婢女不过十三四的年纪,闻言惊恐万状,咬得嘴唇出血也不敢发出声响。恰在此时,一抹伟岸的身影跨过门槛,皱着眉道:“你约我来,便是叫我看你如何处置个小丫头?”

    楚娘子登时喜出望外,起身迎向来人,又娇又软地道:“呈爷,您误会了,我真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您……”

    她用余光瞄了眼跪地的婢女,婢女便低着头,迅速跑离房间。

    还算识相。

    楚娘子拉着呈爷坐到桌前,顺势攀住他的臂膀,“您先坐着,我马上叫小厨房重新烧菜,我陪您饮些酒,再说说话可好?”

    呈爷年约四十,浓眉怒眼,膀大腰圆,一双沉眸野心勃勃。他捏紧楚娘子的下巴,粗鲁地擡高,“楚娘子,我最近很忙,没空在这里跟你浪费时间。你既说有好消息要告诉我,便赶紧如实道来。”

    楚娘子依旧软声软语,“我知晓您最近忙得不可开交,全是因秦长河那边出了岔子。不过,你无须担心,我这边为您找了更有用的人来,不出两年,便能打通水路,将生意铺到五湖四海……至于具体情况,不妨等我们用过膳,我再事无巨细地告诉您。”

    这番话成功留住了呈爷,两人用过膳,又在房里翻云覆雨许久。事后,楚娘子靠在他的胸前,将何家兄弟的事情娓娓道来。

    呈爷沉吟半晌,“你确认过他们的身份了?”

    “嗯。”楚娘子道:“我派人去过江州打探,确认他们是何家船业现任家主的两名嫡子无疑。前几日,我与那何大公子聊过天,从谈话中得知他深得父亲看重,极有可能接任家主之位。”

    呈爷道:“江州,何家船业……的确是比秦长河更有利的同盟。”

    “正是这个理。”楚娘子道:“之前我们也有过做镖局生意的客人,但陆镖路程远,耗时久,动不动便会遇到官差抽检。若是走水路,以何家船业的名声,必能省去许多麻烦。”

    “想不到,你默不作声地干了件大事。”呈爷赞赏地颔首,眼中仍深不见底,“可选好进内楼的日子?”

    楚娘子道:“都说好了,后日便带去内楼开眼界。”

    呈爷道:“届时叫沐宇亲自去接近他,确认没问题后,便将他收为己用,进而拓展江州周边的生意。”

    楚娘子娇笑,“一切都听呈爷的吩咐……呈爷要做的事,我定当言听计从。”

    呈爷总算露出真心实意地笑,若此事能成,王爷亦能少一桩烦心事,专心应对来自京城的试探。

    烛火在荜茇一声响后熄灭,帐内重新响起调笑声,殊不知覆灭正悄无声息地来临。

    ……

    内楼的宴会如约而至,这回他们被蒙着眼,领去郊外一处隐蔽的别院。比之求香畔,此地更华丽精美,入眼皆是雕栏玉砌,阶柳庭花。

    绿飘作为引荐人,也只能够跟随参加宴会的前半段。到了中期,她便由人领着离开宴会,去往专门等客的小间。

    薛满正在里头坐立不安,见到绿飘后,迫不及待地问:“你们进去做了什么,一切可都顺利?”

    绿飘道:“前头便如寻常的宴席,吃喝玩乐,听歌赏舞。我离开的时候,有位公子正拿着酒壶走向何公子,似乎是要与他喝酒聊天。”

    “你认识那人吗?”

    “不认识,但他瞧着气度不凡,应当是有身份的人物。”绿飘惴惴不安,“阿满姑娘,你说,何公子会不会……”

    “不会。”薛满否定她的担忧,同时也否定自己的,“我家大少爷耳聪目明,绝不会轻易受人蒙骗。”

    绿飘见她从容镇定,逐渐放了心,与她一起在小间等候。不知过去多久,门外响起虚浮的脚步声,两人对望一眼,同时上前开门。

    呃,她们看见了什么?

    一名妖娆貌美的少女正搀扶着裴长旭,后者半个身子压在她的肩膀上,俊美的脸庞泛着酡红,狭长的凤眸雾气氤氲,呼吸紊乱急促,分明是……分明是……

    搀扶裴长旭的妖娆少女笑道:“绿飘姑娘,你的贵客醉了,赶紧带他回去歇息吧。”

    绿飘脸颊一热,她在求香畔多年,一眼看出对方是吃了助兴的药物,正被□□烧身。

    裴长旭半睁长眸,望着她道:“我不去求香畔,绿飘,你……你可愿随我回去一晚。”

    换作旁人,绿飘定视若无睹,冷脸离开。但面前的是何大公子,无论他提怎样的要求,她都没有立场拒绝。

    她轻轻点头,“绿飘愿意。”

    妖娆少女略显遗憾,今晚她使出浑身解数,想要留这位贵公子在此过夜。奈何他惦记着外楼的相好,忍着药劲也坚持离开。不过无碍,往后他会慢慢知晓,外楼的女子再好,也抵不过内楼的她们有用处。

    她将贵公子交给绿飘,随即扭着身子离开。

    绿飘吃力地搀着裴长旭,刚想请阿满帮忙,却见她站在一旁,神色茫茫,竟在魂游天外。

    薛满见到妖娆少女搀着裴长旭时,心头骤然升起一股悲意。少女的脸替换为江家妹妹的容颜,与裴长旭相依相偎,缠绵悱恻。

    无数次的经验告诉她,这并非凭空而来的幻觉,恐怕是深藏在薛小姐记忆中的画面。

    薛满再一次体会到薛小姐曾经的痛彻心扉,却不曾沉溺太久,对绿飘笑道:“我家大少爷,今晚便麻烦绿飘姑娘了。”

    裴长旭被药性烧得神志不清,听闻此言后,眸光恢复清明,伸手探向薛满,“阿满……”

    薛满打断他,“此地不宜久留,先回别院再说。”

    她请护卫帮忙将裴长旭送上马车,让绿飘随车伺候,而她则与罗夙一起在外赶车。

    夜色凛凛,寒风凝冷。

    车厢内隐约传出绿飘关切的声音,温柔似水,体贴入微。

    罗夙忍不住看向薛小姐,她眉眼冷静,仿佛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阿满姑娘。”罗夙问道:“您今晚真要绿飘伺候大少爷吗?”

    “怎么,你有其他人选推荐?”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罗夙静默一瞬,道:“您从前,真的很喜欢大少爷。”如今却主动将他塞到别的女子怀中。

    “你看,今日的月亮好圆。”薛满擡头望着天空,“但它并不总这么圆,更多的时候,它像一轮镰刀,或者是残缺不全的半圆。”

    罗夙不明白,月亮与他说的事情有何关联。

    薛满又道:“人的感情与月亮一样,会随着斗转星移不断变幻,月亮从圆变得不圆,而我从很喜欢变为不喜欢。”

    罗夙道:“无论姑娘的态度如何,大少爷都会一直喜欢姑娘。”

    “那我管不着。”薛满轻弯起唇,“他喜欢他的,我自喜欢我的。”

    想也知道,她口中喜欢的人是恒安侯世子。

    罗夙深叹了口气,不知该羡慕薛小姐对许世子的感情,还是可怜自家殿下的一厢情愿。

    若是殿下没遇到江家姐妹,他与薛小姐的结局,是否便会截然不同?

    ……

    回到别院后,饱受煎熬的裴长旭推开绿飘,不断念着薛满的名字。

    绿飘失落地松了手,望向阿满,“要么……阿满姑娘你来……”

    薛满置若罔闻,“你们忙,我累了,先走一步。”

    她潇洒地转身离去,裴长旭踉跄着想追上去,被罗夙稳稳地扶住。

    “殿——大少爷,您暂且忍一忍,我马上叫人准备冰水,再让泰酉熬些散火的药。”转头又对绿飘道:“绿飘姑娘,还请您随婢女去客房休息一晚,明日等大少爷酒醒后再送你回求香畔。”

    绿飘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隐隐在期待一声挽留,但直到天际泛白,都没等来任何通传。

    翌日清晨,薛满和绿飘在膳厅用膳,薛满神色如常,绿飘却是按捺不住。

    “阿满姑娘,昨晚我没有留下伺候何公子,他用了冰水和汤药降火,硬生生扛过药性。”

    “哦。”薛满舀起一颗汤圆,嚼了嚼,甜的,好吃。

    “你有所不知,求香畔的药浓烈伤身,寻常人唯有纾解这一条路子。而何公子为了你,宁可伤身也不愿碰旁人。”

    “哦。”薛满又喝了口汤圆的汤,有股淡淡的米香,不错。

    “我早看出何公子待你与众不同,昨晚更是确定,他定然是喜欢你的。”

    “哦。”薛满道:“这个汤圆不错,你也尝尝。”

    绿飘感到诧异,“阿满姑娘,何公子这般待你,你不觉得感动吗?”

    “不感动。”薛满道:“因为我与二少爷两情相悦。”

    绿飘呆若木鸡,余光瞄见有道人影伫立门外,从身形来看,正是何大公子本人。

    他听到了吗?

    他听到了。

    听到了又能怎样。

    裴长旭自嘲一笑,这是他咎由自取的苦,曾经他给予阿满的痛楚,如今由她悉数奉还。

    *

    绿飘用完早膳,便由罗夙送回求香畔,楚娘子早已恭候许久,在见到绿飘一脸无须言说的娇羞后,打趣道:“你若是真喜欢他,我便向楼主求个情,允你将来留在何公子身边伺候。”

    是伺候,还是监视?

    有秦老爷的前车之鉴在,绿飘哪敢应承,摇头道:“不了,等此事结束,我想与铭弟离开兰塬,去陌生的地方开始新生活。”

    楚娘子讶异她的坚定,想想她的身世又能理解,“成,等何公子通过后续考验,我便放你离开。”

    看来何公子已通过昨晚的考验。

    绿飘暗暗松了口气,随即浮现一丝疑惑。何公子得知内情后仍愿意进内楼,是生性善良,怜惜她身世可怜,想救她逃离火海。但若真有一丝丝的怜惜,昨晚他为何不顺水推舟地要了自己?

    应当是顾忌阿满姑娘吧……

    她摇摇头,没将此事往细想,只盼楚娘子能说话算话,到时真能放她和樊数铭离开。

    绿飘离开后,裴长旭形若无事,跟薛满描述起昨晚的宴席。

    “共有十九名男子参加宴席,多为二十到四十岁之间,我与一些人搭过话,他们与我一样,都是慕名到兰塬游玩的外地人。听闻我是何家船业的公子后,好些人透露出想行方便的意愿。独有一人,只与我聊风花雪月,吃喝玩乐,感叹与我相识恨晚。”

    “他也是外地人吗?”

    “不,他自称姓蒋,出生在兰塬,幼时离开过一段时间,近几年才回到墨城开铺。”

    “他做的什么生意?”

    “字画玉器均有涉猎。”

    “有古怪。”薛满道:“上回我们遇到这么投缘的人,还是主动上船的樊数铭,事实证明他别有所图。”

    “嗯,我也觉得他与旁人不同,已命罗夙暗地去探查他的身份。”

    “你何时会参加下一次的宴席?”

    “要等他们的通知。”裴长旭停顿一瞬,“阿满,昨晚我没有碰绿飘。”

    “哦,碰不碰都是你的自由,我不会管,也管不着。”

    “当年我与江诗韵亦没有肌肤之亲。”

    “……”薛满震惊,“裴长旭,你不会是身体有问题吧?”

    “我总想着,有些事不急在一时。”裴长旭道:“是以,错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美好。”

    他指的是江诗韵还是薛小姐?

    薛满无意探究,“恭喜你成功闯过第一道试验,希望你好好休息,打起精神,继续应对余下的两次晚宴。”

    五天后,裴长旭收到第二次晚宴的邀请,这次绿飘没有陪同,由他独自前往。

    薛满照旧在小间等候,等到深更半夜,才见裴长旭与一名男子说说笑笑地出现,身后还跟着一群抱着箱子的仆从。

    “大少爷,你回来了。”她好奇地看向另一位青年,见他浓眉大眼,锦衣玉带,气质很是不俗,“这位公子该怎么称呼?”

    青年笑道:“我姓蒋。”

    她脆生生地喊:“蒋公子好!”

    蒋公子和颜悦色,“早听何兄说有个伶俐的婢女,如今一见,果然冰雪可爱。”

    “多谢蒋公子夸奖。”薛满装出不胜羞涩的模样,往裴长旭身边站了站,“大少爷,时候不早了,我们能回去了吗?”

    “能。”裴长旭指着身后的一列仆从,“你先带他们将我买的东西送上马车,我稍后便来。”

    薛满听话照办,内心嘀咕:这是参加宴席,还是上集市逛街去了?

    等裴长旭回到马车,向她解释起事情经过:今晚吃过酒后,他们便被引到地底的暗馆参加义卖。蒋公子以行家的眼光告诉他,台上有好几件都是前朝宫廷流落在民间的珍品,若不是他没带够银子,定会全部收入囊中。

    “然后?”

    “然后我便都买下了。”

    “……”薛满深吸口气,“花了多少银子?”

    裴长旭朝她比出五根手指。

    “五千两……白银?”

    “五万两。”

    “五万两白银?”

    “五万两黄金。”

    “……”薛满脑子发晕,“你,你这个败家子,随便出趟门便花掉五万两黄金,要让姑母知道,非得骂上你两个时辰不可!”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哪一点?”

    “那些东西全是假的。”

    “……”薛满是真喘不上气了,扶着车壁,好半天后才回神,“他们这是故意给你下套,看你是不是人傻银子多?”

    “嗯。”裴长旭道:“我瞧蒋沐宇的意思,对我今晚的表现十分满意。”

    “人傻意味着好控制,银子多意味着有油水,换成是我,我也喜——”

    她猛然停住,听裴长旭低笑了一声,顿时尴尬地扭过脸:嘴太快真是个大毛病!

    裴长旭勾着唇,“我已经查到蒋沐宇的真实身份。”

    薛满又被吸引了注意,“他是谁?”

    “他是傅迎呈的侄子。”

    薛满隐约记得这个人名,“我听你说起过他,他是广阑王的得力部下,对吗?”

    “是他。”

    “那我们能不能直接抓了蒋沐宇,让他出面指证傅迎呈和广阑王?”

    “蒋沐宇还不够格。”裴长旭摇头,“我们得查到人赃俱获,才能坐实广阑王的罪行。”

    蒋沐宇只是个小角色,捉他归案也无济于事,广阑王有一百种方法能够脱罪。但若是捉到傅迎呈,或者更核心的人物,继而查出与他们勾结的南垗势力……广阑王不服罪也得服罪。

    经过第二次宴席,蒋沐宇俨然与裴长旭交心,私下约他游山玩水,裴长旭均慨然允诺。

    十天时间眨眼而过,第三次宴席如约而至。

    这次,裴长旭没有带上薛满,与蒋沐宇结伴前往,待到第二日的中午才疲惫返回。

    薛满早早地守在院里,一眼便注意到裴长旭换了身衣裳,愣怔后问:“你,你昨晚……”

    “不是你想的那样。”裴长旭阻止她的胡思乱想,“走吧,我们去书房说话。”

    到了书房,裴长旭正色道:“求香畔圈了一处山林做狩猎场。”

    薛满初时没反应过来,从古至今,富家子弟们都有狩猎的爱好,君王每年更有春、秋狩猎的活动。按理说,裴长旭对此不该大惊小怪。但看他敛容肃色,仿佛这是件多耸人听闻的事情……

    她猜测:“莫非他们狩猎的不是寻常动物,而是奇珍异兽?”

    裴长旭摇头,沉重地吐出两个字,“活人。”

    “活人?”薛满提高嗓门,“求香畔邀请你们去狩猎活人?!”

    “对。”

    “这群目无王法,视人命如草芥的畜生。他们真以为兰塬天高地远,无人能发现他们的罪行吗!”

    “据那管事的所说,这群人都是无恶不作的死囚,但能从牢中提出死囚,足可见他们的神通广大。”

    “即是死囚,自有官府和律法惩治他们的罪行,轮不到求香畔替天行道。况且了,死囚人数有限,他们狩猎完死囚,是不是会将手伸向普通百姓?”

    “必然会这样。”裴长旭道:“所以我们要尽快揪出幕后的傅迎呈等人,还兰塬百姓一个安宁。”

    薛满表示赞同,须臾后问:“你昨晚可露出了马脚?”

    裴长旭道:“阿满是想问,昨晚我有没有杀人?”

    薛满点点头。

    裴长旭道:“不同流合污,又怎能取得他们的信任?”

    薛满忍不住后退两步,她知晓他做得没错,但一想到他换下的衣裳兴许沾满鲜血,鼻间便仿佛闻到浓烈的腥味,使她本能地感到畏惧。

    裴长旭问:“阿满,你在怕我?”

    薛满摇头,“不,我只是……只是……”

    裴长旭靠近她,温和的凤眸隐含逼迫,“只是什么?”

    薛满一步步被逼退到桌案边,无措地别开脸,“我要走了。”

    裴长旭说出深藏在心底的耿耿于怀,“走去哪里?找许清桉吗?”

    许清桉甚至不在兰塬!

    “裴长旭,你发的哪门子疯?”薛满瞪他,“等了你一夜,我要去补眠,补觉,补充体力!”

    裴长旭注意到她眼下的淤青,眼神逐渐柔软。她在担心他,对吗?即便失了忆,她心中也留有他的重要位置。

    “阿满。”他轻抚她的头顶,“你记住,永生永世,我都舍不得伤害你。”

    ……

    裴长旭不负所望,成功通过三次考验,最喜出望外的人莫过于绿飘与樊数铭。

    楚娘子说话算话,竟真将卖身契交还给她,并让她从前门光明正大地离开。

    她一袭白衣,卸尽钗环,素面朝天地往外走。

    无人再阻拦她奔向自由的步伐。

    樊数铭红着眼眶,张开双臂,迎接得来不易的幸福,“姐姐。”

    绿飘顾不得男女有别,扑进他的怀里,呜咽着道:“铭弟,辛苦你了。”

    樊数铭用力抱了抱她,“不辛苦,这都是我该做的。姐姐,从今往后,我会代替大娘照顾你,不叫你再受任何委屈!”

    姐弟俩抱头痛哭,随即互相搀扶上了马车。离开前,绿飘掀开车帘,看向那座囚禁她长达十年的牢笼,再度潸然泪下。

    从今日起,世上再无绿飘,唯剩樊忆梦。

    ……

    得到樊数铭、绿飘顺利离开的消息后,薛满颇感欣慰,“这对姐弟终是苦尽甘来,希望他们能摆脱过去的阴影,往后全是顺心如意。对了,你知道他们打算去哪里吗?”

    裴长旭道:“我听樊数铭说,他们打算前往原州。”

    “咦,原州离京城不算远,说不定我们还有见面的机会。”

    “……”

    见裴长旭不说话,薛满讪讪地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只觉得萍水相逢,交个朋友也挺好。”

    “我听说,你在衡州和回京路上也交了一些朋友。”

    “对,他们都是很有意思的人……”薛满回神,“你怎么知道的?”

    “想知道,总有办法知道。”

    “裴长旭,你竟然背后调查我!”

    “说是调查,不如说是关心。”裴长旭道:“我参与了你人生的前十六年,独独错过那半年时间,却不料……”

    不料被人钻了空子,使她对他情感翻覆,弃如敝屣。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薛满已不像之前那样对他抱有敌意,踌躇着道:“昨日之日不可留,裴长旭,你该学会往前走。”

    走去哪里?

    观他未来五十年的人生规划,她该是最浓墨描绘,必不可缺的一笔。若没了她,前行将毫无意义。

    裴长旭隐去神伤,言归正传道:“我刚收到蒋沐宇的传信,他约我明日去画舫一聚。”

    “又是吃酒看戏听曲儿吗?”薛满跟着去了几次,对蒋沐宇的爱好嗤之以鼻,“每回都是这三样,他也不嫌腻。”

    “这次应当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六日前,我派人暗中损毁他们在永州、南昌的部分种植地,想来消息已传进他们耳里。”

    “那他们岂非急着要送新的一批蒂棠茚过去?”薛满眼睛一亮,“裴长旭,你这招使得真漂亮!”

    “漂不漂亮,具体还得看后续。”裴长旭道:“若他能直接将我引荐给傅迎呈,便是再好不过。”

    “傅迎呈见过你吗?”

    “未曾,便连广阑王也只在先皇后去世时见过我一回,那时我才四岁。”

    广阑王再神通广大,也难将四岁孩童跟青年裴长旭联想到一起,加之兰塬地远,他被认出的可能极小,是以,景帝才会放心让他来此地调查。

    事实证明,傅迎呈行事谨慎,又岂会轻易出现在人前。

    蒋沐宇带着小厮前来赴约,他领裴长旭进屋行乐,留薛满与小厮在外间等候。

    唉,不知又要等上多久!

    薛满不客气地坐到椅子上,见蒋沐宇的小厮仍站在门口,便好心地招呼:“这里没旁人,你也来坐着吧。”

    小厮回身,露出一张黝黑俊朗的脸,瞧着与俊生差不多大,“姐姐,你是何大公子的婢女吗?”

    “我显然是啊。”

    “你跟着何大公子多久了?”

    “我从小跟着他,得有十一年了。”

    “你们一直生活在江州何家?”

    “是啊,我们是何家人,不生活在何家,要生活在哪里?”

    “呵呵,你说得对。”少年呲着一口雪白的牙,坐到薛满的旁边,脊背笔直,轻往后靠,呈现出一种高位姿态,“姐姐,我听说何家是江州首富,有很多很多的船运送货物,这是真的吗?”

    “比珍珠还真。”薛满笑道:“我们何家是长柳江上最厉害的船商,谁要运货,都得先来问我们有没有空船,连官府都常租用我们的货船。”

    “这么厉害?”少年眸光轻闪,“你们一艘船能装多少货物?”

    “我说不清楚,但何家的船足有五层楼那么高,应当能装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货物。”

    “他们都往哪送货?”

    “长柳江连着黄河,黄河连着大海,但凡有水的地方,何家的船都能送。”

    “哇,五江四海都能送?”

    “是五湖四海。”薛满笑眯眯地纠正,“兰塬离江州远,不知晓我们何家的名号很正常,等改日有空你去趟江州,就知晓何家有多威风了。”

    少年无意识地摩挲拇指,落空后又收回手,“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定要随蒋……随公子去江州开开眼界。”

    薛满主动为他倒上盏茶,“前几日蒋公子出来时,带的是另一位小哥,今日他怎么没来?”

    “哦,他生病了,便由我来代班。”

    少年喝了口茶,可见五指骨节分明,动作慢条斯理。

    薛满不着痕迹地端详他,发现他虽是汉人的轮廓五官,右边耳垂却穿了细孔。

    在大周朝,男子可没有穿耳孔的习俗。

    *

    画舫内,裴长旭与蒋沐宇聊了多久,外间里的薛满便与少年聊了多久。

    少年似乎对江州和何家分外感兴趣,聊的话题皆与两者有关。薛满一脸天真,态度热络,几乎有问必答。

    趁着薛满倒茶的功夫,少年眸中掠过一抹讥讽。这婢女看着机灵,实则痴痴傻傻,轻易便将主家的老底掀给旁人看。若非样貌出众,尚有暖床的用处,恐怕早已被主人厌弃。

    待薛满擡头时,他立刻恢复爽朗无害的表情,“姐姐,我想吃点瓜子,你能给我剥吗?”

    “好啊,我经常剥瓜子给少爷吃,你先喝口茶,我马上替你剥。”

    薛满从点心盘子里挑了颗瓜子往嘴里送,贝齿一开一合,将瓜子磕开后,递到他面前,“来,剥好了,你吃吧。”

    “……”少年脸色僵硬,“你用嘴剥?”

    “不用嘴,要用哪里?”薛满无辜地眨眼,“我平时都这么剥给少爷吃,少爷夸我勤快能干呢。”

    “……”少年嘴角抽动,暗骂:何家大公子倒是不讲究!

    他嫌弃地将瓜子拨到一旁,“我不想吃瓜子了,你帮我洗个枣吧。”

    “好嘞!”薛满拿起一颗青枣,跑到外头用清水洗干净,再当着少年的面,用抹布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

    “给,吃吧。”

    “……”没看错的话,抹布是她刚才从角落里现捡的吧?

    “吃啊,你怎么不吃。”

    “我忽然牙疼。”少年干脆捂着半边脸,“咬不动枣子,你自己吃吧。”

    “行吧,那我留着待会儿给大少爷吃。”

    “……”他替她何家大少爷谢谢她哦!

    一番插科打诨,便到了深更半夜。裴长旭与蒋沐宇聊完要事,吩咐画舫靠岸,各自带着仆从离开。不远处有抹人影一顿,盯着裴长旭看了又看,随即失笑着摇头。

    不可能是那位,那位明明去了江南游玩,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兰塬……眼花,绝对是他喝酒喝得头昏眼花!

    ……

    薛满回程时闭口不言,等回到别院书房,忙对裴长旭道:“蒋沐宇今日带来的小厮有问题。”

    “哦?”裴长旭问:“哪里有问题?”

    薛满便将他的疑点一一道来,“他说是小厮,言谈举止却透着主子的做派。手上没有做活的痕迹,言语间一直在打探何家的船运生意。再有,他连基本的成语都说不对,右耳还穿了孔。”

    裴长旭思索后道:“南垗的男子出生时便会在右耳穿孔。”

    “那他有可能是南垗人?”

    “极有可能。”裴长旭道:“我马上派人去打探他的底细,看能否探出蹊跷。”

    “你今晚和蒋沐宇聊了什么?”

    “蒋沐宇上钩了。”裴长旭笑道:“他声称有一批地底寻来的宝贝需要运送,希望我能安排一艘船,避开沿路的官府检视,尽快送到赣州。”

    “赣州?南昌府附近吗?”

    “对。”

    “地底寻来的宝贝又是什么意思?”

    “盗墓。”

    “……”薛满道:“他们倒是不嫌晦气。”

    “利欲熏心之辈,又怎会在乎晦不晦气。”裴长旭道:“我答应了他,七日后会安排船到最近的港口,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

    “他们会将蒂棠茚混在货物中?”

    “十有八九。”

    薛满后知后觉的意识到问题,“你陪他亲自护送货物去赣州,那我呢,我能留在墨城吗?”

    裴长旭反问:“你说呢?”

    薛满道:“我不要去,我要留在墨城。”

    裴长旭自然知晓她想留下的原因,“许清桉杳无音信,不知几时才能回来,你独自待在此地不安全。”

    “怎么能是独身,我有云斛保护!”

    “云斛一人,能抵得过广阑王的千军万马?”

    “我会低调行事!”

    “不成。”裴长旭难得没纵着她,“你先随我去赣州,后续再从长计议。”

    薛满反抗无效,决意与裴长旭冷战到底,哪知过了四日,裴长旭主动找到她,喜出望外地道:“阿满,你真是我的福星!”

    薛满板着脸道:“何事叫你这么开心?”

    裴长旭笑道:“你那日跟我说蒋沐宇的小厮有问题,我派人去调查他的身份,果然有所收获。”

    薛满好奇,“他是什么身份,能值得你这么开心?”

    裴长旭道:“你绝猜不到,他竟是南垗王的第十八子,如假包换的南垗皇子。”

    薛满惊讶,“南垗皇子?可他分明是中原人的长相。”

    “你有所不知,他母亲是名大周女子。”裴长旭解释:“南垗王妻妾成群,其中亦不乏汉女,十八皇子的母亲便是其中一位。罗夙查到的消息称,十八皇子的母亲封号云妃,比老南垗王小了足足二十岁,膝下育有十一、十八两位皇子,多年来未曾失宠,如今竟能与王后抗衡一二。尤其近几年,十一皇子深得老南垗王的器重,外头传言他会是下一任新王。”

    “想来他是随了母亲的长相。”薛满一拍手掌,“十八皇子假扮成蒋沐宇的小厮,那岂非证明了与广阑王背后勾结之人,正是云妃和十一皇子一派?”

    裴长旭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阿满,你这次真当帮了我一个大忙。”

    薛满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那你是不是该还我人情?”比如答应她留在墨城等许清桉?

    “不行。”

    “……”又这样,她还没说什么事呢!薛满哼了一声,问道:“话说回来,十八皇子为何要假扮蒋沐宇的小厮来向我打探消息?”

    “这问题很有意思。”裴长旭道:“阿满,你对南垗的印象如何?”

    “自然是野心勃勃,巨奸大猾,诡计多端!”

    “正如你所言,南垗野心勃勃。”裴长旭道:“既是野心勃勃,又怎甘于被广阑王掐着命脉?”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绕过广阑王,亲自把握大周境内的水上运输?”

    “不是眼前,也会是将来。”

    “广阑王竟能允许他们这等歪念?”

    “广阑王疲于应对京城,自身难保之际,更得倚仗南垗的支持。”

    “好个狼狈为奸的一丘之貉!”薛满骂道:“广阑王通敌叛国,千刀万剐亦不足惜。”

    骂完又是一默,广阑王是太子的亲舅舅,太子将来该何去何从?

    裴长旭岔开话题,“阿满,依你之见,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行动?”

    薛满蹙眉片刻,“十三皇子还在墨城吗?”

    “还在。”

    “我们能在墨城抓他吗?”

    “恐怕不行。”裴长旭道:“墨城到处是广阑王的人,即便我们抓到他,也没法带他出城门。”

    薛满认真回想裴长旭前几日的话,蒋沐宇不够分量,这南垗的十八皇子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将他捉拿归案,指证广阑王便是水到渠成!

    问题在于,他们不能在墨城抓捕,又能在何处动手……

    不知过去多久,薛满灵光一现,“船!我们可以在船上抓住他们!”

    裴长旭赞赏地看着她,“此计甚好。”

    薛满随即苦恼,“但我们要用什么借口引他一同上船?”

    裴长旭道:“船业大会,如何?”

    薛满重复:“船业大会?”

    裴长旭道:“武有武林大会,船自也有船业大会。明日一早,我会命人放出风声,称江州将举行一场声势浩大的船业大会,大周内的所有船商都会参加。”

    “南垗得此消息,绝不会放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没错,等他跟蒋沐宇带着货物上船,一旦离开兰塬境内,我们便动手实施捉捕。”

    “好主意!届时人赃俱获,圣上便能名正言顺地派人捉拿广阑王!”薛满开心地喊:“裴长旭,你真聪明!”

    裴长旭眸中荡开丝丝缕缕的柔情,“全靠有你,我才能那么快便找到突破口。”

    “那是,从前在衡州时,也全靠有我,许清桉才能破获蒂棠茚的案子呢!”

    裴长旭眼底的光慢慢熄灭,变为深不可测的幽暗。许清桉,又是许清桉,他真是厌极了从她口中吐出那人的名字。

    薛满没注意到他的异常,踌躇着道:“可我们走了,许清桉会不会有危险?”

    “阿满怀疑许世子的能力?”

    “我当然不怀疑!”

    “不怀疑,便该给予信任。”裴长旭道:“你我能抓住机遇,许世子更会安然无恙,坚持到我们回兰塬接应。”

    掰掰手指头,薛满与许清桉已分别了十九日外加三个时辰。她知晓他去完成裴长旭派遣的秘密任务,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往外传信。

    她想不管不顾地留在兰塬,等待他平安归来,但抓捕十八皇子的机会难得,一旦错过便全盘皆输。

    假使少爷在,他会怎么做?

    他最讨厌她以身犯险,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而她也因三番两次的任性,惹得他怒火中烧……

    薛满并非糊头糊脑的女子,很快便做好决定,告诉裴长旭,“我随你一起去赣州,但你要答应我,事成后要带我回兰塬接许清桉。”

    裴长旭想,他的阿满当真是勇敢聪慧的女孩儿,若能恢复到从前满心满眼只有他的时候,便是再好不过。

    一定会的。

    等她恢复记忆,便会回到从前爱他时的模样。

    ……

    隔日,船业大会的消息便在兰塬传得火热,蒋沐宇在碰面时提及此事,得到裴长旭的肯定回答:“我也是刚收到的消息,称今年的船业大会在江州举行,主事人正是家父。”

    蒋沐宇问:“有多少船商会去参加?”

    裴长旭道:“我父亲在行内名声响亮,不出意外,众人都会给个薄面。”

    蒋沐宇揽住他的肩膀,“不知愚兄有没有机会,跟着你一道去凑凑热闹?”

    “等送完蒋兄这批货物,我们便改道去江州参加船业大会,你看如何?”

    “好极,好极!”蒋沐宇大笑,眼角乐出许多褶子,“酉弟,能与你相识,实在是我之大幸,大幸啊!”

    等到真动身那日,薛满与裴长旭提早抵达港口。何家派来的货船正在身后停驻,约有七丈高,四十余丈长,雄伟壮观,如同一座移动的海上堡垒。

    薛满眺望远方,小声问道:“那小子会来吗?”

    裴长旭只一个字,“会。”

    同是皇家子弟,裴长旭多少能揣摩十一、十八皇子的想法。他们的母妃并非南垗本族,费尽心机地走到这一步,离王位触手可及时,又岂会错过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半个时辰后,一列马车出现在众人的视线内。

    薛满忍不住踮起脚尖,又被裴长旭温柔地摁回去。

    马车行至眼前,蒋沐宇率先跳下马车,朝他们笑道:“酉弟,劳你们久等了!”

    “哪里,蒋兄来得正好。”裴长旭笑道:“这艘船本就要在此地押一批货走,我提前来安排此事,刚忙活好,蒋兄便到了。”

    蒋沐宇神清气爽,“果然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如此,我们抓紧将东西运上船,免得耽误发船的时刻。”

    他回身喊了一声,便见随从们开始从马车上搬箱子,只只又阔又深。

    看起来能装不少东西呢。

    薛满在心里嘀咕了一声,目光检索着随从里有无熟悉的面孔,须臾后,终于眉开眼笑。

    那跟在箱子后头,被几名壮汉围绕的小少年,可不就是嫌她用嘴嗑瓜子的十八皇子?

    她眸光熠熠,侧首朝裴长旭使了眼色。后者会意地勾唇,朝蒋沐宇伸出手,“蒋兄,走吧,我们上船去等候。”

    蒋沐宇跟裴长旭打过招呼,称这批要送的宝贝来路崎岖,是以需要藏在暗处,以此躲避沿路的官差检查。

    基于两人的深厚友谊,裴长旭满口答应,替他将货物藏在了一处暗舱。

    蒋沐宇里外巡视,确认暗舱无隙可乘后,对裴长旭抱拳感谢,“酉弟行事谨慎,蒋某深感佩服!”

    一高兴,自然又要喝酒。等裴长旭跟蒋沐宇关上门喝酒时,薛满理所当然,又与十八皇子搭上了话。

    薛满热情地打招呼,“弟弟,我们又见面了。”

    十八皇子暗道:谁是你弟弟,你配当本皇子的姐姐吗?面上却假惺惺地回:“是的,又见面了。”

    薛满问:“上回忘记问了,弟弟叫什么名字?”

    十八皇子道:“你叫我小索就成。”

    据薛满所知,十八皇子的真名叫索图里,看样子是觉得他们蠢,连假名都懒得用心取。

    她故意歪曲,“是石锁、铁锁、门锁的那个锁字吗?真有意思的名字,小锁,我还叫小匠嘞,锁匠的匠。”

    “……”索图里今年十四岁,平日也算深藏不露的主,但面对何家大公子的这位婢女,他总有种扯她脸皮的冲动。

    又蠢又爱笑,看着便惹人厌!

    他纠正了好几遍,这位叫阿满的婢女仍坚持称呼他为小锁,到最后他只得磨着牙想:等此事了结,他非要编个借口问何大公子要来她,带回南垗精心调教不可!

    殊不知,他这辈子都没有调教薛满的机会。

    三日后,货船顺利地驶离兰塬,行至昭州江域。

    晚膳后,薛满打着伺候主子的名号,躲在裴长旭的房中,与他窸窸窣窣地谈论正事。

    “你看过了,箱子里真有蒂棠茚的种子?”

    “一共八只箱子,每只都装了半箱花种,我让泰酉查看过,确认是蒂棠茚的种子无误。”

    “他们有察觉到异常吗?”

    “目前来看,并未察觉到异常。”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事不宜迟,今晚便动手。”裴长旭道:“我已安排人在岸边等候,一旦成功捕获,便将蒋沐宇和十八皇子转移到陆地,直接押送回京。”

    “好,一言为定,到时候你押送他们回京,我留下接应许清桉。”

    “阿满……”

    “我已经很配合你了。”薛满火速冷脸,执拗道:“总不能跟着你功成身退,将所有危险都留给我家少爷!”

    “急躁。”裴长旭淡道:“许清桉既是奉了我的命去办事,我又怎会弃他不顾?”

    “那你的意思是?”

    “等父皇的旨意到手,我会领人包围兰塬,与许清桉里应外合,将广阑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薛满顿时松了口气,“还是你想得周到。”

    周到又如何?她心心念念的是许清桉,而非近在眼前的他。

    痛的次数多了,裴长旭已习以为常,低声道:“今晚用过膳后,我会约蒋沐宇在房中喝茶,你则在外间,引十八皇子吃下掺有迷药的糕点……”

    *

    行船几日,索图里装成小厮跟在蒋沐宇身边,不可避免地要与那叫阿满的婢女接触。

    假聪明,傻开心,没眼色……

    索图里越看她,越觉得她除了娇美的外貌便一无是处。这般没有用处的暖床婢女,想必给上千两银子,何大公子便能拱手让出。

    届时,他定要她穿上南垗的衣裙,编上南垗的发辫,戴上南垗的首饰,跪在南垗的宫殿里,用那双皙白柔嫩的双手,整宿整宿地帮他……剥,瓜,子!

    索图里志得意满地在脑中安排薛满,后者却是无所察觉的天真模样,殷切地招呼他喝茶吃点心。

    “小锁,这是我从少爷那里偷拿来的上好茶叶,听说几百两银子才得一捧,入口非常非常顺滑呢!”

    索图里嫌弃地想:哪有用捧来形容茶叶的?还有,连他这个南垗人都知晓,顺滑形容的是酒,茶叶应当要用茶香四溢,余味回甘来描述。

    果真是个空有颜色的笨丫头!

    索图里道:“你偷喝你家少爷的茶,他不会骂你吗?”

    薛满道:“一点茶叶而已,我家少爷很有钱,没有这么小气。”

    索图里道:“哦,你与他晚上睡一张床吗?”

    薛满眨眨眼,仿佛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冒昧唐突,“婢女跟主子怎么能睡一张床?”

    “正因为你是婢女,他是主子,你们才应该睡一张床。”索图里咧嘴一笑,“姐姐,我们都这么熟了,你无须害羞瞒着我。”

    薛满反问:“你的意思是,你夜里都和蒋公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立马黑脸,“我呸!你别瞎说八道!我怎么可能跟他睡一张床!”

    “你看,你与你家主子不睡一张床,我又怎么会跟主子睡一张床。”

    索图里迟疑片刻,“你真不跟他睡一起?从来没有?”

    薛满一脸他傻的表情,“主子高贵,我卑贱,我不能脏了主子的床。”

    不知为何,索图里有些开心,勾着唇道:“你今年几岁了,跟何家签的死契吗?”

    薛满道:“当然是死契,我要一辈子伺候少爷的。你喝茶吗?不喝浪费了。”

    说着,她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猛饮半盏后,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索图里问:“好喝吗?”

    “好苦好涩,不知道这茶叶贵在哪里!”薛满用手在颊边扇风,好似能扇去嘴里的苦意,“哼,大少爷肯定叫人骗了!”

    一个笨丫头,哪里喝得出茶叶好坏。

    索图里端起茶盏,轻抿了一口,细细品味后道:“不错,是好茶。”

    薛满便问:“好在哪里?”

    索图里说得头头是道:“汤色清澈,叶底鲜嫩,入口先苦后甘,喉韵悠长。”

    薛满敬佩道:“哇,你懂好多的样子,都是蒋公子教你的吗?”

    “他?”索图里挑眉道:“他懂的未必有我多。”

    “是吗?那我继续来考考你。”薛满推来一盘绿色圆形糕点,“这是厨房新做的点心,说是用了一种特殊的食材,寻常人根本猜不到。”

    “这有何难,我一尝便知。”索图里拿起一块糕点,正要送进嘴,忽又停住动作。身为南垗皇子,谨慎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天性,虽然这丫头蠢笨……

    蠢笨的丫头同样拿起一块糕点,张口便是半块进肚,苦恼地嘟囔:“我方才已经吃了两块,仍是没吃出是什么食材,唉,不如我端进屋里,让大少爷和蒋公子也猜一猜?”

    索图里被激起好胜心,又见她吃后行动如常,于是不设防地吃尽糕点,须臾后道:“我尝着有椿芽的味道……寻常人都只拿来炒菜,你们船上的厨子倒是有意思,竟用来跟米酒混在一起做成糕点。”

    “确定是椿芽吗?”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索图里信誓旦旦地说完,莫名感到一阵恶心,随即呼吸急促,视线逐渐模糊。朦胧的光里可见,那蠢笨的婢女笑颜灿烂,戳着他的脑门道:“小锁弟弟,你姐姐我服过解药,你可没有哦!”

    ……

    不知过去多久,索图里悠悠转醒,见身边七歪八倒着许多人,正是此番随行保护他的护卫们。

    糟糕!

    索图里一个激灵便想跃起,奈何浑身被绳索捆牢,嘴里还堵着团布,真正是口不能言,无法动弹。

    “唔唔唔唔唔!”索图里试图大喊,却只发出一阵含糊的噪声。

    蒋沐宇呢!何大公子呢!还有那蠢婢女!她受了谁的指使,竟敢给他下药!

    他狼狈地乱踢腿,踹倒一旁的案几,发出哐当巨响。

    外头有人走近,打开门,背着漆黑的夜景,朝他嫣然一笑,“小锁弟弟,你醒了?”

    索图里瞪大眼睛,愣愣地看着眼前人。分明是同样的相貌,蠢丫头的气质却与之前截然两样,那明亮的眸狡黠生动,带笑的唇鲜红欲滴,高高在上的脸庞透着傲睨娇气。

    她根本不蠢笨……或者说,她都是装出来的蠢笨!

    索图里欲咬牙切齿,却只咬到塞嘴的布团,眼底的怒火烧得愈加旺盛。

    他要杀了她!他一定要杀了她!

    薛满轻易便读出他的想法,不甚在意地绕着耳后的一绺长发,“你这眼神像是要吃了我……气大伤身啊十八弟弟。”

    话音刚落,索图里僵住身子,一脸难以置信。她喊他十八弟弟……她是何人!怎会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抓了他又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那蒋沐宇!是不是他出卖了南垗!是不是广阑王打算拿他来威胁十一哥!

    无数问题挤满索图里的脑子,他目眦欲裂,有万般恶念要向薛满施展,碍于现实,又只能如困兽般无能为力。

    薛满轻笑道:“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仿佛我对你做了十恶不赦的坏事。你身为南垗皇子,对我大周虎视眈眈,不仅觊觎我们广阔的国土,更用蒂棠茚来祸害大周子民,心思之歹毒,用人面兽心来形容也不为过。”

    索图里奋力发出声音:“唔唔唔唔唔!”

    薛满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无外乎是骂我的话。我奉劝你一句,有力气骂人,倒不如养精蓄锐,应对即将来临的严刑拷问。”

    索图里的愤怒里掺上一丝伤心,枉他想替她从何家赎身,枉他不介意她岁数大,想带她回到南垗王宫,枉他不嫌弃她蠢笨,愿请人去慢慢调教她……

    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薛满不痛不痒地眨眨眼,今晚的计划相当顺利,到这一步,胜负已然明了。

    裴长旭出现在她身旁,往里看了一眼,“你还有话要跟他说?”

    “能有什么话说。”薛满懒洋洋地道:“不过是看他总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想让他认清现实罢了。”话里话外嫌她蠢笨?呵呵,真够自信好笑。

    话毕,她轻声打了个喷嚏,裴长旭见状,立刻解下披风替她裹上。

    薛满不肯要,他便低声哄着,“万一生病,会耽搁我们后续的行程。”

    “我可以回屋里穿。”

    “来不及了,得马上运人走。”

    好吧。薛满勉为其难地点头,江上的夜冷得彻骨,披风上残留的暖意很快便驱除寒意。

    索图里将他们的互动纳入眼帘,悲凉地发现,她从来都不需要他自以为是的救赎。瞧何家大公子待她温柔迁就的模样,恐怕她才是掌握主动权的那人……

    他心灰意冷地闭上眼,不多时后,被人扛麻袋似的甩到肩上,丢进一叶狭窄的扁舟里。

    扁舟里已躺着另几名五花大绑的男子,其中正有蒋沐宇与他的随从,除去索图里,无一意识清醒。

    索图里悲愤有加,愤恨地瞪向何大公子。事已至此,他怎能不知晓是蒋沐宇先中了计谋。什么何家船业,什么船业大会,什么志同道合,相见恨晚……蒋沐宇、傅迎呈乃至广阑王,兰塬的这群蠢猪,生生带他们掉进了阴沟!

    薛满忙着清点人数,一二三四五……

    “这扁舟能装下几人?”

    “最多八人。”

    “我们跟他们一起走?”

    “不,我会命罗夙带上两人,先送他们尽快上岸。至于你我,本该坐另一叶扁舟离开,但方才云斛检视出舟底破损。是以,我们得往前行一段路,等到能靠岸时再离开。”

    薛满想了想,行吧,没毛病,“嗯,便按你说的办。”

    载着索图里的扁舟将离开时,薛满对罗夙弯眼,笑眯眯地道:“十八皇子瞪眼瞪累了,罗夙,你将他打晕吧,替他节省点力气。”

    罗夙依言照做,手刀劈向索图里的后颈,后者猝然陷入昏迷。

    昏迷前的那瞬间,索图里红着眼想:若有机会逃出生天,他非得抓住她,折磨她,叫她知道欺骗他的后果有多严重!

    ……

    小小的一叶扁舟,很快便消失在浓郁的江雾中。

    薛满在甲板上站了许久,眺望着模糊不清的远方,隐约间见到一张俊美风流的脸。

    此时此刻,少爷在做什么?他打探出村庄的秘密了吗?可有遇到危险?可知晓他们已成功地人赃俱获,曙光近在眼前?

    思念像漫无边际的雾气,瞬间占据她空落落的心。她伸手捉向前方,只捉到似有似无的潮湿。

    “在想什么?”裴长旭在身后问道。

    “我在想,这一切几时能够结束。”

    “不出意外,一个月后我们能返回京城。”

    “返回京城不代表结束。”她侧首看向他,“你说呢?”

    裴长旭沉默不语,他明白她的意思。

    薛满却开门见山,“在云县时,你说过会考虑解除婚约。”

    裴长旭道:“阿满,你仍旧没有恢复记忆。”

    “你似乎很笃定,只要我恢复记忆,事情便会发生扭转。”

    “是。”

    “不瞒你说……”薛满顿了顿,道:“有时我会想起一点过去的事。”

    裴长旭想,他应该转身离开,不去听那些刺耳的话语。双脚却像生出根,深深扎进地板,束缚着他寸步难移。

    她平静地道:“对我来说,那些零星的回忆好像是别人的故事,兴许会有短暂的情绪波动,过后却毫无意义。”

    毫无意义?

    裴长旭扯了扯唇,不明白她怎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四个字。那是他们朝夕相处的十六年,他记得每个相处的瞬间,而她不仅忘了,还选择嗤之以鼻。

    他的心揪疼得厉害,想质问她为何这般无情,转念又忆起,是他先背身爱了别人。

    他先犯的错,便丧失了理直气壮质问的立场。

    “阿满,我后悔了。”裴长旭道:“我不该喜欢上江诗韵。”

    “喜欢一个人,又有什么过错?”薛满道:“你遇上她,喜欢上了她。而我遇上许清桉,喜欢上了许清桉。嗯,我们都不该后悔。”

    裴长旭凝望着她的背影,那样娇小,伸手便能揽进怀里,紧紧嵌合他的胸膛。

    他听她认真地道:“裴长旭,等回到京城,我们解除婚约好不好?以后我会将你当成亲生兄长,我们能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不好。

    裴长旭阴郁地低眸,正要说话时,耳畔捕捉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

    是箭矢破风的声音!

    他神色一凛,护着薛满扑倒在地,随即见数不清的箭矢飞向货船,将船舱扎成刺猬一般。

    不等裴长旭发话,罗成、云斛等人已持剑上前,便挥剑斩落飞箭,边护着两人往安全的地方去。

    罗成大喊:“殿下,箭从东南方而来!”

    裴长旭搂紧薛满,透过缝隙看向东南方向,浓郁的雾气阻碍了视线,直到此时,他们才发现有艘船愈靠愈近。

    “能看清对方的船号吗?”裴长旭问。

    罗成定眼一看,果然找到一处红字标记,“上头写着‘傅’字!”

    薛满低喊:“莫不是傅迎呈追来了!”

    箭矢仍源源不断地朝他们袭来,裴长旭带薛满躲进船舱,一瞬间已做好决定,“事情出了纰漏,傅迎呈恐怕已勘破我们的计划。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正面迎战必得吃亏。你马上随云斛离开,到安全地带后传信去乐合货铺,届时会有我的人来接应你。”

    薛满颤声问:“那你呢?”

    裴长旭道:“他们要找的人是我,我留下能够拖延时间。”

    薛满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行,你不能留下。”

    裴长旭轻拍她的头顶,“乖,我不会有事。”说罢,转身要去换云斛进来。

    薛满盯着他坚决的背影,胸口涌进一股沉重冰冷的空气,冻得她牙关打战,四肢重如千钧。

    她又见到了那幅画面,风雨晦暝的深林,光怪陆离的周遭,到处充满魑魅魍魉的磔磔狞笑。

    那抹伟岸身影显出清晰的脸庞,是画上那名英俊的青年,他持剑而立,边抵御危险,边朝她喊:阿满,你快跑!

    再眨眼,他身边多出一名狼狈少年,朝她温柔笑道:阿满,我拦住他们,你先走。

    她脑海中有道剧烈的光炸裂,炸开一道无形的堤坝,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便如洪水倾泻,东冲西决。

    一次又一次。

    遇到危险时,他们总叫她先走。可她如何能走?如何抛下爱她且她爱的人,独自逃脱求生?

    裴长旭刚碰上门把手,忽被人扯住袖子,又听她哽咽中不乏坚决地道:“三哥,我们要走一起走。”

    裴长旭顿时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染上湿意,无言的欣喜吞没所有意志——

    他的阿满,这次真正地回来了吗?

    *

    前一刻,裴长旭还在为她的绝情而万念俱灰,下一刻,他便险些喜极而泣。

    不再是端王殿下,不再是裴长旭,是一声亲密无间的三哥。

    他有多久未曾听她这样喊他了?

    他回身紧紧搂住她,微带哽咽,“阿满,你再唤我一声……”

    少女无奈:“三哥,你再不放开我,我就要被闷死了。”

    裴长旭稍稍松开臂膀,也只是稍稍松开而已。低眸看向怀中少女,她红着眼眶,眸光澄澈细碎,不再充满防备。

    他轻抚上她的脸颊,“阿满,我好想你。”

    少女笑得浅淡,推开他的手道:“三哥,有什么话,不妨等我们脱险了再说。”

    裴长旭深知情况危急,“傅迎呈有备而来,这会儿又在江中,仅剩的扁舟漏水,要逃脱只能跳江。”

    阳春三月,白日虽阳光明媚,夜里的江水却寒冷刺骨,但除去此,眼下已没有更好的办法脱身。

    薛满道:“好,我们一起跳江。”

    裴长旭道:“他们要抓的人是我……”他留下便能为她争取逃脱的机会。

    薛满道:“他们回回要抓你,却回回带上了我。”

    裴长旭拢紧长眉,“阿满,抱歉,是我一直在连累你。”

    “三哥,我们血脉相连,又三番两次共遇危险,你从不肯丢下我,而我也绝不会茍且偷生。”薛满道:“我们要走一起走。”

    她仰着小脸,面庞娇美,皓齿明眸,除去此,更多出一种动人心魄的坚决无畏。

    裴长旭不由自主地点头,“好,都依你说的做。”

    ……

    一批羽箭射尽,两船已贴得极近。傅家船上涌现无数黑衣人,手持兵器火把,气势汹汹地冲上何家货船。

    他们先在甲板上扫视一圈,见方才抵御他们的那群人已消失无踪。鱼贯闯入每间舱室,所见者均面色仓皇,瑟瑟发抖。

    黑衣人扯过一人的衣裳,将他提到双脚离地,“端王何在!”

    那人茫然无措,结巴着道:“我,我不认识什么端王,我只是个搬运工,刚到这船上工五日。”

    黑衣人见他双腿发颤,一脸孬样,便转而提起另一人,“何大公子去哪了?”

    那人哭喊着道:“我不知晓,我只是后厨里烧菜的伙计,与何大公子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再问过几人,答案如出一辙:他们不认识端王,跟假的何大公子也没有来往。

    其余人已检视过所有舱室,未发现端王等人的踪迹,便将货船的管事押到甲板上,用剑架在脖颈处,逼他低头跪好。

    管事但见面前出现一双黑靴,一道男声威严沉冷,“说,从你们得令到兰塬运输货物,与假的何大公子会面开始,事无巨细地说。”

    管事头不敢擡,哆嗦着道:“小人,小人是何家船运的一名掌运,十日前接到家主来信,称有件要事派我去做……”

    时间往前推移,在傅家船只靠近前,裴长旭便与众护卫躲到船尾货舱,商量好逃脱计划:船上恰好有一批运输的木头,所有人可抱木跳江,分散逃离,待上岸后前往乐合货铺会合。

    他们带的人本就不多,前面又有罗夙等先行护着扁舟离开……也不知他们能否藏好行踪,躲过傅迎呈的追捕。

    考虑他们已是远了,当务之急是保护好薛满和裴长旭的安全。

    云斛提出要跟薛满抱一根木头,在裴长旭冷冷地注视下,略显瑟缩仍不改口,“属下誓死保卫小姐的安全!”

    裴长旭道:“有本王在,还轮不到你个小小侍卫来表忠心。”

    罗成已卸好木头,正准备往窗外扔,“殿下,事不宜迟,您和薛小姐赶紧先走!”

    裴长旭拉过薛满的手腕,“我先跳,你看准了再下来,要千万仔细,可好?”

    随后横眸看向一旁的侍卫,侍卫便堵在云斛面前,阻止他想上前的步伐。

    薛满对他们的争闹感到头疼,但哪还有调解的工夫,先朝裴长旭点头,后对云斛道:“万事保命为先。”

    夜漆黑,水雾浓重,极好地掩过江面上的动静。

    一根根木头被丢入江中,一道道人影跟着跃入水里,抱紧粗壮的浮木,沉默地随波逐流。

    不过片刻,他们便分散漂开,逐渐失去对方的踪影。

    薛满与裴长旭共抱一根浮木,她吃力地攀在木上,浑身的衣裙湿透,几缕青丝黏在脸畔,牙关止不住地打战。

    好冷。

    她平日娇生惯养,便连失忆流落在外,亦是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乍然落难,难免叫她回忆起仅有的那次可怕经历。九年前,她与三哥去野外玩耍,意外落入歹徒的手里,被囚禁在一处幽深阴冷的山洞……

    却也比这冻死人、也能淹死人的江水要能接受些!

    一只宽厚的手复上她的左掌,试图用残留的温度安抚她,“忍一忍,等上岸了便好。”

    薛满仿佛攀累了,不经意地挪开手,“三哥,你肩上的伤还好吗?”

    裴长旭沉默一瞬,“你还记得。”

    薛满道:“才两三个月前的事,我当然记得。”

    裴长旭与她一样,除去头和脖颈,几乎全身浸在水里,风度依旧从容。

    他定定地望着她,眸中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失望。听关太医说,有些失忆症患者在恢复正常的同时,会丢弃生病期间的记忆。他本心存期待,期待她能忘却与许清桉的点点滴滴……如今却是大失所望。

    无碍,找回记忆便好。

    他道:“肩上的伤已愈合许久,泡上一夜的江水也无事。但这水太寒,泡久了必然伤身,你我得想办法抓紧上岸。”

    薛满眺向茫雾,那里已不见船的踪影,“傅迎呈会找到我们吗?”

    “不会。”裴长旭斩钉截铁地道:“我们会顺利脱险,平安回到京城。”

    ……

    虽狼狈,但他们属实运气不错,竟在一片茫色中漂对方向,踏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上岸。

    薛满的衣裳紧贴身躯,好在是春时薄袄,并未完全地暴露曲线。

    但还是冷。

    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环顾四周,这是片荒僻的浅滩,能见不远处有片山林,在绚丽的霞光中安静伫立。

    裴长旭当机立断,“这里没有遮掩,很容易被人发现,走,我们去山林里找地方躲着。”

    他理所当然地朝薛满伸手,薛满愣了愣,笑道:“我浑身都是水,应当比平时重了一倍,等找到休息的地方,你帮我生火烤一烤吧。”

    她率先往前迈步,若无其事地道:“走左边?还是走右边?或者一直往前走……”

    裴长旭选了右边。

    他们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在荒僻的山林间走了许久,终于找到一处能落脚的狭窄山洞。

    裴长旭让薛满坐着休息,自己则去外头捡干树枝,薛满朝他摇摇头,道:“三哥,我帮你一起。”

    “阿满,你无须……”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当我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小姐?”薛满坚持:“早点捡完树枝,我们也能早点生火取暖。”

    她说得有道理,裴长旭便没再阻止,两人一道捡了树枝回山洞。

    裴长旭早有所准备,取出用牛皮纸包好的火折子,点燃地上堆垒好的干草和树枝。

    微弱的焰苗先点着干草,慢慢有烟溢出,再过了会,树枝上便爬满火焰。

    融融暖意与光亮在山洞里弥漫,薛满抱着膝盖坐在火堆旁,脸微斜着搁在膝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火苗。

    一些模糊的片段浮现眼前,她昏昏沉沉地靠在墙壁,身旁有人忙里忙外。生火,烤衣服,扶住她的双肩,试图唤醒她的意识……

    他当时定恼了吧?说是救命恩人,转身却给他增添更多的麻烦。更不提后来她犯了糊涂,不管不顾地纠缠上他。

    火光映到她的眸里,静谧,温柔,渐渐交织成一种莫可名状的依恋。

    “阿满。”

    “嗯?”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薛满眨去所思,“我在想,云斛他们可平安上岸,罗夙可将索图里和蒋沐宇转移到暗处。”

    裴长旭褪去外衫,仅着白色中衣,显得肩宽腰窄,修挺俊美。

    他坐到薛满身边,右肩轻靠向她,“不用担心,他们有自保的能力。”

    “嗯。”薛满应了一声,坐直身子,两人的肩膀恰好分离。

    裴长旭道:“你得脱掉外衣,否则湿气入体容易生病。”

    薛满道:“不用,我坐得近一些,衣服照样能干。”

    说罢便往火堆靠了靠,用行动彰显决心。

    裴长旭笑道:“怎么,还怕我偷看了你?阿满,我们曾经同吃同睡,只差共用一个浴——”

    “三哥!”薛满有些恼,“不许你再拿小时候的事取笑我!”

    “小时候的你也是你。”

    “今时不同往日,你敢保证与从前一般无二吗?”

    “我不敢保证从前,却能保证以后。”裴长旭对上她的眼,“阿满,我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会再变一分一毫。”

    薛满下意识地别开眼,语调轻松,“那是,你年过二十,想长高也没机会了,唯有变壮变胖,才能改变端王殿下潇洒俊美的形象。”

    在裴长旭开口前,她又抢着道:“火变小了,我再加点树枝。”

    裴长旭见她起身捡来树枝,掰折了扔进火堆,重新坐下的位置离他足有三尺远。

    短短的三尺,他只要迈一大步便能靠近。

    他敛起长眸,捂住左肩,疼痛难忍地低吟一声。

    薛满立刻注意到他的异常,“三哥,你怎么了?”

    裴长旭苍白一笑,“方才还说肩伤无事,却是我理所当然了。”

    薛满犹记得那触目惊心的箭伤,更何况这伤因她而起……她靠近裴长旭,踌躇着道:“要么你,你脱半边衣裳,我帮你看看伤口?”

    裴长旭二话不说,将上衣扒得干净,露出精壮有力,肌肉分明的上半身。

    “……”薛满呆滞片刻,动手帮他拉上右边的衣裳,“半边,脱半边就成了。”

    她仔细观察起他左肩上的箭伤,能见伤口已愈合,长出一坨粉色新肉。表面看着无碍,但箭伤深重,焉知是不是里头有了异样?

    “你有什么感觉?”

    “疼,痒。”

    “能忍得住吗?”

    “不能。”

    “我在书上看到过,野外有好些草药能散寒止痛,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去外面找找看。”

    “你还看过医书?”

    “不是医书。”薛满不好意思地道:“我从话本子里看到的。”

    裴长旭忍俊不禁,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一点都没变。”

    薛满往后仰头,“你坐着吧,我去外面找草药。”

    “别走。”裴长旭揽住她的腰,将头搁在她的肩上,“借我靠一下,靠一下便不疼了。”

    薛满僵直身子,用力推了推他,他却像一堵结实的围墙般纹丝不动。

    “三哥,你先松开我。”

    “我不想松。”

    “我身上还湿着,这样很不舒服。”

    “只抱一会,一小会便好。”

    他闭上眼,呼吸着属于她的淡香,未等细品,便被一股出奇的大力推远。

    薛满仓皇地退远,胸口正急促起伏。

    裴长旭异常平静地望着她,“阿满,你在怕我?”

    薛满艰难地开了口:“男女授受不亲,我们都不小了。”

    失忆前的她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带着少女娇嗔,满含情意。而今她面色仓皇,肢体抵触,视他为洪水猛兽。

    裴长旭看向自己的手掌,同样的一双手,面对同样的人,为何再做不到同样的缠绵悱恻?

    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薛满扶着墙壁,尽量不去看他受伤的神情,“我去帮你找药。”

    话音刚落,洞外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浑厚的咆哮声,使人瞬间毛骨悚然。

    这实在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裴长旭顿时警觉,朝她吐出一个字:“熊。”

    薛满捂紧嘴巴,心跳几乎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