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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满逃婚记事 正文 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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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离开驿站前,裴长旭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份礼物。历时两个月,大乔经过无数次的推演,终于画出那蒙面人的下半张脸。

    裴长旭粗略地打量几眼,对他唯有“样貌平平”“丢进人堆也不显眼”的评价。也正是这平平无奇的男子,当年参与绑架了他与阿满,害得舅舅英年早逝。

    危难当头,裴长旭暂时将寻人搁置脑后。他率领众人光明正大地进入京城,随后与许清桉分道扬镳,径直驶向皇城。

    皇城依旧高大宏伟,固若金汤,能抵御万千风霜。但若当瓦解从内部开始,又如之奈何?

    守门的禁卫换了一批新面孔,却无人不识鼎鼎大名的端王殿下。他们朝裴长旭整齐行礼,全程放行,由他轻而易举地通过太清门,驻足广明殿前。

    这是景帝处理事务的宫殿,象征着大周至高无上的权力。

    守在门前的禁卫军、内侍亦是生面孔,表情均恭敬虚伪。

    内侍满脸笑容,朝裴长旭道:“端王殿下。”

    裴长旭问:“父皇何在?”

    内侍扯着尖细的嗓音道:“圣上知晓端王殿下今日回城,一早便在殿中等候,请您直接入内即可。”

    裴长旭道:“好。”

    内侍迫不及待地打开殿门,喊道:“端王殿下到!”

    等裴长旭独身跨过门槛后,他又迫不及待地合上门,唇角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容。

    这端王殿下,看起来也不甚聪明的样子!

    ……

    裴长旭的脚步声,一步步地响彻殿内。

    他目视前方,望向龙案后正奋笔疾书的景帝,以及他身畔正在低语的太子裴长泽。

    裴长旭甩开袍角,恭敬下跪,“臣见过父皇,见过太子殿下。”

    他声音洪亮,字字清晰,景帝却置若罔闻,只顾着笔尖游走。

    倒是太子笑道:“三弟,你回来了。”

    裴长旭道:“是。”

    太子问:“听闻三弟此次陪阿满去江南游玩,欣赏了不少好山好水,不知阿满的病情可有好转?”

    裴长旭道:“多谢皇兄关心,阿满的身体已经无恙。”

    太子道:“既无恙,今日怎不一并带进宫中,探望探望母后?”

    裴长旭道:“不急这一时。”

    他再度看向沉浸在写字中的景帝,试图唤起他的注意,“父皇,儿臣回来了,请您看看儿臣吧。”

    景帝不为所动,见状,裴长旭好心地道:“父皇,三弟回来了,您不妨擡头看上一眼。”

    景帝竟真按他所说,擡头看了裴长旭短短一眼,敷衍地道:“嗯,你回来了。”

    裴长旭没有错过观察景帝的机会,面色红润,目光亢奋,炯炯有神……却是太炯炯有神了些,不复过往的深沉睿智。

    更何况,他对周遭的声响毫无反应,只对太子言听计从。

    裴长旭道:“我有要事须向父皇禀告,可否请太子回避一下?”

    太子笑道:“父皇最近已将朝事全数交由孤来代理,三弟无须避讳,有要事但请直言。”

    裴长旭坚持:“此事我只能单独跟父皇禀告。”

    闻言,景帝忽地怒道:“太子让你说你便说,遮遮掩掩成何体统!”

    裴长旭问:“父皇,您忘了吗,这是您与儿臣的秘密。”

    景帝疾声厉色,“太子是储君,朕即日便要禅位于他,任何秘密都不能瞒着他!”

    若说之前裴长旭还抱着一丝期望,期望事态没有薛科诚、许清桉描述得那般严重,期望景帝在见到他时能恢复清明……此刻却是心沉到谷底。

    “父皇今年四十有四,正是励精求治的年纪——”

    “够了!朕不想听你们这些人的废话,朕是皇帝,想禅位便禅位,容不得你们指手画脚!”

    景帝怒吼完,又和气地对太子道:“太子,禅位圣旨已写好,待朕按上玉玺,请人宣读后即能生效。”

    太子赞道:“父皇做得很好。”

    何其荒唐,何其本末倒置的一幅画面!

    裴长旭缓慢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太子,“皇兄,你究竟对父皇做了什么?”

    “此话这话从何说起。”太子讶异,“孤从十岁起便是储君,接任皇位有问题吗?”

    裴长旭道:“皇兄是太子没错,但父皇身强体壮,远不到禅位的地步。”

    太子道:“三弟离开京城有段时日,不知晓父皇前些日子生了场大病,病愈后便开雾睹天,想要退位幽居,专心寻道。”

    “寻什么道?”

    “自然是大道。”

    “何为大道?”

    景帝陡然高声,“与天同齐便是大道!朕要寿比南山,与天同齐,羽化成仙!”

    裴长旭惨笑,“父皇,这世间根本没有成仙一说,这全是他们编出来哄骗您的东西。”

    “不许你污蔑道长!”景帝冷冷地回视:“朕亲眼见到道长点石成金,更让朕一夜回春,道长是货真价实的仙人弟子!”

    裴长旭闭了闭眼,放弃与面前的景帝沟通。从前睿智英明的景帝,如今不过是具由人控制的傀儡,言行均非出自本心。

    他问太子,“皇兄要怎样才肯放过父皇?”

    太子一如既往的温厚,“三弟此言差矣,等孤登上皇位,父皇便是太上皇,地位依旧凌驾于孤。”

    “事已至此,太子又何必惺惺作态?”裴长旭戳破虚伪的平和,“我只要太子一句准话,等太子登上宝座,能否恢复父皇的心智,放他们与我一道前往封地?”

    “三弟莫不是糊涂了?”太子平静道:“这世上,从没有太上皇、太后随亲王前往封地的先例。”

    “我恳请太子为父皇、母后开这个先例。”裴长旭情真意切,“太子身为储君,继位无可厚非。而我只想带上父皇、母后前往封地,余生绝不踏足进城一步。”

    太子问一旁的景帝,“父皇,您想跟三弟去封地吗?”

    景帝断然回绝:“不!朕要跟随道长云游四方,寻求长生之道!”

    太子道:“三弟,你听见了,父皇不愿意。”

    裴长旭握紧拳头,咽下心口愤懑,“既然父皇不愿意,我也无可奈何。但母后……请皇兄看在母后待你如亲子的份上,放她与小宁跟我同去封地。”

    “待孤如亲子?”太子重复这句话,慢慢地放声大笑,“好一个待孤如亲子。”

    他走出案后,站在阶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裴长旭,“孤本有亲母照料,闵氏一族保驾护航,若非因薛氏心狠手辣,何至于茍且偷生多年?”

    裴长旭皱眉,“皇兄,无论旁人如何,母后一直待你不薄。”

    太子脸上浮现一种怪异的讥讽,“三弟,你果真不知你的母后有多利欲熏心,卑鄙无耻。”

    裴长旭下意识地反驳:“母后仁爱大度,众所皆知,岂容太子污蔑!”

    “是吗?”太子双手负在身后,擡着下颚道:“那便由她亲子告诉你,她是何等佛口蛇心之辈。”

    他拍了两下手,便有侍卫押着薛皇后从侧门进殿。隔着半殿的距离,薛皇后潸然泪下,裴长旭也眼眶湿润。

    “旭儿!”

    “母后!”

    母子俩终得重逢,两名侍卫却阻拦在中间,使他们无法靠近彼此。

    薛皇后形容憔悴,不复平日雍容,“你怎么来了,你不该来的……”

    裴长旭哽咽道:“父皇和母后在此,我怎能不来?”

    薛皇后呜咽几声,望向龙案后端坐的景帝,“圣上,圣上,求您看看臣妾,臣妾是您的妻子啊!”

    景帝张了张嘴,似有动容。太子立刻拍向他的肩膀,他便低头专注地看着桌案。

    太子开口:“父皇的妻子只有一人,那便是孤的生母,孝德欣皇后闵氏。”

    薛皇后凄楚地道:“太子,本宫这些年待你不薄,未料你没有分毫动容……”

    太子满脸疑惑,“动容?对孤的杀母仇人吗?”

    薛皇后睁大眼睛,似是茫然不解。

    太子又道:“薛氏,你当真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人察觉端倪?”

    不等薛皇后说话,太子便娓娓道来:“孤的母后是父皇明媒正娶的妻子,与父皇感情甚笃,恩爱两不疑。直到父皇登上皇位,纳美无数,母后为此郁郁寡欢,身体每况愈下,乃至香消玉殒……殊不知,母后是中了一种名为‘长牵’的慢性毒药,此药无色无味,溶于水,浸于肝脏,服用超过半年便无药可救。”

    薛皇后矢口否认,“本宫并不知晓此事。”

    太子嗤笑,“母后去世后,孤被接进你的殿中生活,得你悉心照料,真将你当成了救命稻草。可千不该万不该,孤不该在半夜被噩梦惊醒时去找你,听到你与刘嬷嬷的私话。刘嬷嬷忧心忡忡,认为孤存活于世便是隐患,劝你制造意外除掉孤。你先是坚定拒绝,日子一久,却也生出同样想法。”

    薛皇后揪住胸前衣裳,不住摇头,“太子,你定是被奸人蒙骗误会了本宫,本宫发誓,绝没有毒害先皇后!”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狡辩。”太子厉声道:“薛氏,你不仅毒害孤的母后,更设计让人绑架孤,欲除去孤,好让三弟取而代之。只可惜,你的计谋出现差错,被绑架的人从孤变成了三弟与阿满,更害得阿满的父亲葬身深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薛皇后语气凄厉,尖甲深深嵌入掌心,“太子,你使妖计控制了圣上,如今还要血口喷人,将先皇后之死嫁祸给本宫吗!”

    太子叹道:“孤早知道你不见棺材不会掉泪。”

    下一瞬,又有两名中年男子被丢进殿内。他们均衣衫褴褛,手脚戴铐,唯有面庞干净清晰。

    太子问:“闵氏,你还认得他们吗?”

    薛皇后快速地扫了一眼,生硬地道:“本宫不认得他们。”

    “那便由孤帮你重新认识下他们。”太子道:“左边的这名男子叫刘启,正是你当年的心腹刘嬷嬷之子。在你们决意要除去孤时,刘嬷嬷命亲子传递消息给恭亲王的余孽,意图借他们之手除去孤。”

    “而这另一位,便是当年绑架案的主谋之一,侥幸逃生后,被孤藏匿多年。”

    裴长旭的视线落在那所谓的主谋脸上,这样熟悉的一张脸,今晨他刚在大乔送来的画像上见过。虽细节有所出入,但五官相差无几,当年那双写满杀意的眼眸,而今只剩下畏缩慌张。

    刘启在说话:“皇后娘娘!当年我娘为您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但您却在事情出现纰漏后,二话不说便处死了我娘!幸亏太子殿下帮我假死脱身,我才能活到现在!”

    那主犯也道:“若非刘启主动找到我们,提供了端王殿下的行踪,我等又怎会顺利地抓到皇子皇孙……”

    “你们该抓的人是太子!而非旭儿与阿满!”眼看当年事瞒无可瞒,薛皇后失控喊道:“若非你们办事不力!修弟该好好活着!成为本宫最得力的助手!”

    殿内霎时沉寂。

    “在你暗中派人调查恭亲王的余党时,孤便有所察觉。”太子缓缓地道:“是孤调换了刘嬷嬷的信件。”

    薛皇后瘫坐在地,掩面痛哭,多年来的懊悔与痛心在此刻彻底崩溃,“他们该抓的人是你,而不是旭儿与阿满……修弟不该死……他还那么年轻,那么意气风发……”

    “多行不义必自毙。”太子转向裴长旭,“三弟,如今你可还有疑问?”

    裴长旭神色惝恍,“所以,祖父与舅舅也参与了此事?”

    “不!”薛皇后哭道:“祖父与修弟毫不知情!他们在听说你与阿满被绑架后,便立即率人前去寻找,修弟更因此断送了性命!是本宫对不住修弟,更对不住阿满,叫她早早便失去了父亲……”

    所以母后待阿满亲如女,除去疼爱还有愧疚。

    裴长旭双眸猩红,质问敬爱多年的母亲,“母后,您为何要这样做?”

    薛皇后泪眼迷离,“本宫与圣上自小相识,若无意外,本宫该嫁给圣上当正妃。但闵氏横空出世,抢走了属于本宫的位置,本宫便只能退而成了侧妃,等到圣上继承皇位,人人都夸皇后与圣上恩爱登对,却无人在意先来后到,明明是本宫先与圣上相知相许!”

    裴长旭道:“您当时是皇贵妃,地位亦尊贵无双,比皇后只差一步之遥!”

    薛皇后道:“便是这一步之遥,阻挡了本宫与圣上的夫妻情,阻挡了你登上皇位的可能性!本宫不甘心,本宫偏要争一争,为薛家与你争到至高无上的荣耀!”

    “可我不想要啊母后,我从未想过要继承大统……”

    “你不懂这江山的美妙。”薛皇后抹去眼泪,哑声道:“自你出生后,圣上多次叹你天资聪颖,有君王之风,若非有闵皇后与太子在前,你必是储君的不二人选。”

    裴长旭猛地看向景帝,“父皇当真这么说?”

    “圣上迎娶闵皇后本是为权势所迫,等登上皇位后,却处处受闵氏一族牵制,诸多抱负难以施展……若换成我薛家,只会全力支持圣上,绝不会叫他闷海愁山。”

    裴长旭内心震荡,看看景帝,再看看一脸讥笑的太子。

    太子问:“三弟,相信你已经清楚罪魁祸首是谁。”

    “孤的生身父亲,利用孤的母族势力登上皇位,却在事后忌惮孤的母族。借用你母后的手,除去了孤的母后,贬走孤的舅舅,更试图叫其他儿子对孤取而代之……”他搭上景帝的肩膀,亲昵却凄凉,“父皇,您眼中只有江山与权势,可曾想过我也是您的骨肉,是母后满怀爱意为您诞下的孩子?”

    景帝眼神清明,却全程游离在这场对话之外,“太子雍和粹纯,性行温良,堪为君主。朕欲禅位于太子,往后幽居世外,寻仙问道……”

    “在父皇眼中,便连九弟也比孤要优秀。”太子语含嘲谑,“只可惜张氏一族与九弟都是狂妄自大的蠢货,至今也没发现被人牵着走。”

    裴长旭哪还有不明白,“是你设计了张家,演了一出扮猪吃虎的好戏。”

    “孤接到迟卫进京的消息时,迟卫已与史明搭上线,既然如此,孤倒不妨将计就计。”太子道:“张贵妃与太后向来视孤为眼中钉,认为孤抢了九弟的太子之位。孤正好顺他们的意,利用迟卫对广阑王的背叛,以身入局,为张家上演最后的狂欢。”

    “从始至终,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裴长旭咬牙,“枉我一直在父皇面前为你说好话……却原来,你早与广阑王暗中勾结!”

    “准确地说,是父皇逼孤与广阑王通力合作。”太子道:“广阑王若倒台,孤的下场可见一斑。但孤不能倒,孤要登上这至高无上的宝座,向父皇与薛氏讨伐罪行,为母后报仇!”

    “太子!”薛皇后凄声喊:“错的人是本宫,与旭儿他们无关!你要报复便报复本宫一个,不要牵涉无辜!”

    裴长旭只觉哀入骨髓。

    真相竟如此不堪吗?是父皇与母后算计闵氏一族在先,逼得太子破釜沉舟。而他们这些人,被迫成为这场悲剧中的重要角色,从欢喜到愤怒,从愤怒到悲哀,从悲哀到不知所措……

    要怎么做,才能平息这场横跨多年的生死恩怨?

    裴长旭朝太子下跪,“我替父皇母后,向兄长真诚道歉,愿用余生弥补他们的罪行……”

    耳旁却传来身躯倒地的声响,侧首望去,薛皇后已手持匕首,割颈自刎——

    鲜血喷涌而出,薛皇后躺倒在地,气若游丝地道:“本宫……以命偿命……放过旭儿……”

    太子面无表情,见裴长旭冲到薛皇后身边,将她抱在怀里,“母后,您何至于此!来人啊!快来人救救她!救救我的母后!”

    薛皇后擡起沾满鲜血的手,轻抚他的面庞,“是……全是本宫咎由自取……求太子放过……放过薛家……”

    裴长旭紧紧握住她的手,声泪俱下,“母后,您不能死,您还有我和小宁,还有阿满……”

    薛皇后只重复:“是……是本宫的错……”

    最后一丝力气消散,她气息全无,颓然合上双目。

    裴长旭泣声哀求:“母后,求您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是旭儿啊!”

    他呼喊良久,再得不到任何回应。随后,他愤怒地望向龙案,“父皇!您的妻子死了!您便没有一点感觉吗!您究竟何时才能清醒!”

    景帝皱起眉头,眸中思绪纷杂,不等想明白,肩膀又被人重重一拍。

    太子道:“父皇,该请平章政事宣读圣旨了。”

    景帝无视殿内的血腥混乱,高喊:“叫平章政事进殿宣读圣旨!”

    平章政事蒋伟添乃太子的岳父,更是此次宫变的主谋之一。他大步进入广明殿,路过裴长旭时,笑容难掩得意。

    今日一过,薛家将彻底垮台,蒋家会取而代之,成为名震大周的乔木世家!

    这份得意仅维持片刻,便在他看清圣旨上的内容时戛然而止,“殿下,这圣旨有问题!”

    太子问:“哪里有问题?”

    蒋伟添咬牙切齿道:“他上面写着传位于——传位于——”

    太子夺过圣旨,定睛一看,赫然见白纸黑字写着:传位于三子裴、长、旭!

    太子肝胆欲裂,拔出侍卫腰间的长剑,直指景帝的咽喉,“父皇,事到如今,您心心念念的仍只有三弟!看来只有孤亲手杀了三弟,才能断绝您的妄念!”

    蒋伟添抚着长须,“殿下,为君王者切忌心慈手软,唯有断绝一切隐患,方能执掌天下!”

    “岳父所言极是。”太子阴恻恻地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他不再看景帝,提剑走到裴长旭的面前,“三弟,孤一直都很羡慕你,因你拥有孤梦寐以求的许多东西。父皇的认可、母后的疼爱、小宁的崇拜、阿满的全心全意……你拥有的太多,多到令孤嫉妒。”

    裴长旭浑身沾满薛皇后的血,愣怔望着太子,“我从未想过,会与兄长走到这般境地。”

    “孤却想过千次万次。”太子道:“等你死后,孤会送小宁前往封地,从此远离京城。至于阿满……孤听说她与恒安侯世子两情相悦,大可顺水推舟,替他们指门亲事,顺势将恒安侯府收入囊中。”

    “我们是亲兄弟。”裴长旭喃语:“亲生的兄弟……”

    “父不父,子不子,这世道沦丧,唯有权势是真。”太子冷漠地道:“三弟,怪就怪你我投生皇家。”

    说罢,太子毫不犹豫地朝他胸口刺出一剑,却被裴长旭空手接住。

    他紧紧地握住长剑,不顾掌间鲜血淋漓,对太子一字一顿地道:“我母后已以命偿命,我薛家不再欠你了。”

    太子皱眉,使劲拔出长剑,正待命人擒住裴长旭时,殿门被人大力踹开——

    老恒安侯身着盔甲,手提长剑,剑尖沾满鲜血。他身后跟着一群士兵,个个兵盔带血,杀意涌动。

    “圣上,端王殿下!”老恒安侯声如洪钟,“请恕本侯救驾来迟!”

    蒋伟添倒吸一口凉气,他分明调查过往事,确认老恒安侯与薛家两代都不对付,不会参与此次争斗,才谋划了今日的逼宫!

    太子也有一瞬的难以置信,随即步步后退,自嘲笑道:“孤终是小看了你……”

    老恒安侯率人进入大殿,顷刻便包围了所有人。霎时间局面翻转,太子、平章政事等人成为待宰的羔羊。

    又有一抹年轻的身影踱步走出,修挺风流,声音清朗,“锦衣卫使与禁卫八军勾结太子,引兵围堵皇城,不仅迫害皇后,更意图谋害端王,谋权篡位……”

    周遭喧嚷,是恒安侯身后的士兵们在齐声呐喊:“诛杀叛党!捉拿太子!安邦定国!”

    叛党?

    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谁输了,谁便是得而诛之的叛党。

    太子回首看向景帝,凄怆道:“父皇,若有来世,儿臣绝不做您的孩子。”

    话音落下,他便举剑自刎,与薛皇后般果断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鲜血在地砖上铺开大朵大朵的花,景帝伸出双手,茫然若失;裴长旭踉跄着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腕,逼他迎向地上失去生命的两人。

    裴长旭一遍又一遍地道:“父皇,您看清楚了,这是您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是您的妻子和孩子啊……”

    *

    恒安侯与薛科诚里应外合,将太子党彻底肃清了一遍。许清桉则协助裴长旭处理相关事务,熬到翌日清晨,才有时间坐下来对话。

    许清桉问:“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叛党?”

    裴长旭坐在案后,神色沉静,再无昨日悲戚,“除去太子的子嗣,其余人全部处死。”

    许清桉又道:“听说殿下已处死了昨日在广明殿中的所有人?”

    裴长旭简短地道:“是。”

    许清桉不置可否,“经昨日一事,圣上大受刺激,言行混乱,叫嚷着要请妖道救命。”

    裴长旭问:“那妖道现在何处?”

    许清桉道:“昨日下官在宫中搜捕时,见那妖道慌不择路地跳进湖中,然而派人打捞到今晨,却找不到那妖道的行踪。”

    裴长旭道:“他凭空消失了?”

    许清桉道:“兴许是凭空消失,又兴许是湖下有暗道通往其他地方……总之,找不到他,圣上的病情便无法好转。”

    “父皇老了。”裴长旭敛眸,淡声道:“且已立下诏书,即日便禅位于本王。”

    “那下官提前恭贺殿下继天立极,高掌远跖,开辟大周新盛。”许清桉顿道:“殿下可还记得在驿站中与下官的约定?”

    裴长旭绷紧下颚,不言不语。是,他答应事成后会放弃婚约,成全阿满与许清桉,然而事到临头,却又心生悔意。一日之内,他接连失去至亲,连阿满也要拱手让人吗?

    见状,许清桉道:“昨日,臣也收到了来自云县的一副画像。”

    “……”裴长旭猛地擡眸。

    “巧得很,画像上的人貌,与昨日广明殿中的一名男子如出一辙。”

    “……”裴长旭喉结一滚。

    “听阿满说,那名男子曾绑架殿下与她,又侥幸偷生至今。只是不知,他怎会在太子手中,又怎会被带进广明殿里?”

    “……”

    “广阑王在林中时曾对阿满说,当年被绑的本该另有其人,而非殿下与阿满。他还声称人心不足蛇吞象,阿满父亲的逝去,皆由薛氏一族的贪婪而起。”

    某些被极力掩埋的真相,在他的拼凑中呼之欲出。

    裴长旭豁然起身,左手上的绷带隐沁血迹,“许清桉,你住口!”

    “下官说完该说的话,自然会住口。”许清桉回视他阴戾的目光,“在阿满眼中,薛皇后温柔慈悲,是母亲一般的存在。”

    裴长旭撑着案几才能站稳,又听他道:“薛皇后已经毁了阿满前半生的幸福,殿下呢,要继续毁掉阿满将来的幸福吗?”

    裴长旭闭上眼,挣扎许久后道:“阿满……阿满不能知道实情……”

    “下官与殿下一样,都希望阿满无忧无虑。”许清桉道:“请殿下遵守约定,成全下官与阿满的婚事。”

    旭日升起时,许清桉离开御书房,穿过太清门,走出高大的皇城。

    他袖中藏着沉甸甸的一道圣旨,圣旨承载着他与阿满光明的未来,如这天际遍布的霞彩,令人神醉心往的未来。

    视线内出现一辆马车,马车里跳下一人,提着裙摆朝他飞奔。

    许清桉露出笑容,同样迈步向她,结实地将她抱个满怀。

    薛满仰起脸,眸若盈盈秋水,“许清桉,你们赢了,对吗?”

    许清桉道:“不,是我们赢了。”

    薛满欲追问细节,许清桉没给她机会,在湛蓝无垠的天空下,吻住他心爱的未婚妻——

    从今往后,他们都不会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