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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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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第20章桃李花。

    于是开始殷切地期盼月望日,平常不爱涂脂抹粉的女郎,这回也学着往自己脸上施粉了。薄薄盖上一层,再擦上胭脂和口脂,顿时变了一番气象。太乐丞抱着曲目表经过时,不经意瞥了她一眼,讶然顿住了步子,“咦,辜娘子今日气色真好,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月腼腆地俯了俯身,“回头要预备登台,仔细拾掇好自己,才不扫了贵人们的兴。”

    太乐丞连连点头,“说得很是、说得很是。哎呀,终究还是为了在陛下跟前露脸吧!这就对了,你同陛下原本就有渊源,陛下也留意过你,不抓住这个好机会,岂不是傻了吗。”

    苏月不能反驳,那就微笑着默认吧。反正辜家拒婚的消息,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了,就算有人动辄提起,她也不当一回事了。

    这时恰好侍监从阊阖重门上出来,太乐丞一见到他,忙上前行礼。

    盛望的目光,从列队静待的乐工们身上掠过,转头对太乐丞道:“仪鸾殿里正接见外邦使节,筵还没开,得再等上两炷香。告诉乐工们,今日打起精神来,有外人在,愈发要彰显我大梁威势,好好让那些蛮子看看,什么是大国风范。”

    太乐丞道是,“要奏演的曲目,排练了不下百遍,必定出不了岔子。”边说边朝前面比了比手,“顾使和佟令在那头议事,卑职送侍监过去,有什么话,再仔细交代吧。”

    他们佯佯走开了,乐工们则抱着乐器,在重门内的一处小场地上等候。西夹城是皇家园囿,园子里水脉丰盈,站在堤岸上往西看,好大一片池子,根本看不见对岸。

    那就是九洲,大池上蜿蜒建了九座殿宇,其中最大的是仪鸾殿,专用作春日大宴的举办。仪鸾殿的南边有个琉璃亭池,听春潮说,那小池子集了大池的精华,池水清澈见底,常年有泉眼奔突。关于那池子还有个别名,叫姻缘池。早年间寿阳公主在池边结识驸马,谱写出了一段佳话,后来就有传说,说有情人站在姻缘池边上,池中会出现双泉眼,对着泉眼许愿,能保一世恩爱不疑,白头到老。

    “想个办法把裴将军约到那里说话。”春潮帮她出主意,“万一老天爷给你们做媒,遇上泉眼突现,这事儿就成了一大半,不用你惦记裴将军,裴将军自己都会对你示好的。”

    颜在诧异,“这么灵验?”

    春潮说不是灵验,“是传闻深入人心,渐渐能左右人的想法罢了。”

    颜在便扭头极尽怂恿:“那一定得去。难得有机会上西夹城来,下回再想遇见裴将军,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今日一举拿下,你的好日子就在后头了。”

    苏月深吸了口气,横下一条心说好,“只要有机会,我一定把人诓过去。”

    计划制定妥当,接下来就静待好时机了。太乐丞那头招呼起来,到了入城的时候,乐工们忙列好队,鱼贯登上了九洲的长廊。

    九洲南北由千步廊贯穿,众人顺着水榭进入仪鸾殿,按序在重席上坐定。款待外邦使节用的都是法乐,奏《大罗天曲》和《赤白桃李花》。苏月怀抱着乐器,悄悄拿余光留意臣僚的座次,可惜不能正眼瞧,瞄了半天,也没能找到那位裴将军。

    开演的时候到了,编钟率先敲起来,暂且顾不上去找人,只能等这一曲奏完,趁着休息的间隙再想办法。

    苏月对于音律,确实是喜欢的,只要弹起琵琶,便什么都忘了。沉溺其间时,唯能感觉琴弦在指尖拨动,悦耳的弦音缓缓流淌,把这春暖花开的时节,渲染得那么令人愉悦。

    只是她不知道,她专注的样子,别有一种端庄凛然的美。

    上首的人通音律,听得出乐曲中包涵的丰沛情感。那琵琶音像一支穿云的箭,皇帝能很清晰地将它从众多音色中提炼出来,更能通过每一节的韵律,精准揣度出弹奏者现在的心情——轻松的、欢快的,充满了遐想和希望。

    唇角慢慢勾起来,冗长的会晤及无边无际的谋算,让人感觉疲累,能从曲中品味出些小欢乐,对他来说是种放松。

    当然,更让他心情畅快的,是内侍侍监带回来的消息。据说辜娘子今日为见他,精心将那张美丽的面孔描画了一番,果真明艳耀眼。如果说她素面的时候是梅花、是玉兰,那么稍加妆点后就是国色天香的牡丹,越看越令人惊艳,越看越让人心生喜欢。

    唯一可惜的,是人生充满了变数,原本好好的姻缘,被她那个短视的父亲葬送了。否则这刻她应当正坐在他身边,接受百官的朝贺,在御案遮挡的背后,夫妇早就十指紧扣了。

    现如今呢,还有没有机会挽回一切,真有些不好说。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过她要是诚心悔改,主动向他表示好感,他倒也愿意纡尊降贵,原谅她这一回的。

    那厢的苏月自然不知道皇帝在琢磨什么,全情奏完了一曲,终于盼来了中场暂歇。然而这大殿实在太宽广了,不去放眼寻找,根本无法确定那位裴将军在不在席上。于是犹豫再三,还是壮起了胆,朝着臣僚们的座次看过去……

    头一排是德高望重的三公三师,还有红眉毛绿眼睛的远客。接下来是些王公大员们,她甚至在里头发现了茂侯,甚是晦气,忙调开了视线。

    再往后细数,忽然在其中发现了那个身影,他也正静静朝这里望着。

    苏月心头顿时一跳,暗想他定是记得她的。那天在茂侯府上,虽然没能说上一句话,但她的长相他一定看清了。今天再见,没有那么多的干扰了,等到宴后想个办法去与他搭话,他必定不会推诿的吧!

    心里无端开出一朵花,细小的花蕊,在春日艳阳下摇曳款摆,因为见到了救她危难的人,而窃窃地欢喜。演奏第二首曲子的时候到底有些心不在焉了,她知道有人正看着她,脸颊上的隐烫停留在颧骨,不肯消散,她得努力静下心来,才能保证顺利完成曲目,不在中途出洋相。

    只是这支《赤白桃李花》怎么恁地长,长得看不见收尾似的。隔了好久才盼来梅引的羌笛声,一串如泣如诉的独奏,把雨中的落英描绘出来,三月江南的烟雨凄迷,也极尽完美地呈现在了那些远道而来的使节面前。

    听客们纷纷赞叹梨园乐师的技艺,苏月的欣喜在于总算能退场了。因为晚间还要登台,前头人都在避风台候演,那地方的窗牖正对着仪鸾殿的殿门,只要有人进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

    庄静地坐在条凳上,不时朝那边探望一眼,宴席很快就要散了,久坐的王公大臣们需要走动松散筋骨,裴将军也定会出来的。

    就在她等得心焦时,有人走到了她面前,公服上朱红的色彩顿时填满了她的视线,她擡头望了望,来人是白溪石,和声对她道:“娘子的技艺愈发精进了,有几次我路过大乐场,都能听见娘子独自练曲,今日登台,果真尽善尽美。”

    苏月只得站起身,向他褔了福,“少卿过奖了。我的技艺不敢和前辈们相提并论,只怕拖了大家的后腿,才不得不苦练罢了。”

    白溪石颔首,略顿了顿道:“过两日我府里有一场家宴,要款待老家来的族亲们,到时候还请娘子过府献艺,就算我以权谋私了吧。”

    他眼里带着笑,说得很轻松洒脱,但对于苏月来说并不是一桩好事,不远处的刘善质正听着看着,不知道会不会又引得她误会。可是要推辞,找不到推辞的由头,总不能说那日会生病,没法登台吧。

    “既是家宴,想必用上三五个人就够了,哪里谈得上以权谋私。”她嘴上应着,朝窗外一瞥,忽然看见了裴忌的身影。这头应付白溪石时愈发敷衍了,只得拉扯上刘善质,“我这几日正跟刘娘子习学《春莺啭》,少卿要是不嫌弃,到那日我们就用这个曲目吧。我同刘娘子一起去,两个人也好就伴。”

    白溪石是沉得住气的,微笑不减,如常应了声好。

    这厢又闲话了两句,人才缓步走开,刘善质轻叹了口气,落寞地对苏月说:“其实你不必提我,他想邀约的只有你罢了。”

    苏月哪有时间同她为了白溪石而粘缠,握了握刘善质的手道:“少卿要是只邀约我,那我断乎不能去啊,不合梨园的规矩。你别为这事烦恼,到时候白家族亲都在,你去露一露脸,混个脸熟也好。或者,你也能借机看清一些事,对你没有坏处的。”说罢匆忙站起身向太乐丞告了个假,借着如厕的名头,从避风台溜了出来。

    千步廊很长,大池里一处又一处堆积起了人造的假山石,绕过去,勉强可以避人耳目。顺着水榭往前,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在湖心亭对站着闲谈,其中一人就是裴忌。大概是入了眼的缘故,苏月看他侧身站着,那身姿劲松一样挺拔,愈发撞进心坎里来了。

    战场上历练过无数次的人,机敏是与生俱来的,听见一点轻微的脚步声便转头望过来。苏月迎上他的目光,心头直打突,但仍是从容地上前行了个礼,“卑下辜苏月,见过两位大人。”

    裴忌身旁的男子不明所以,“梨园的乐师,特地来见裴将军的?”一面疑惑地望了望裴忌。

    结果乐师不说话,裴忌也只是淡然笑了笑,他立时就明白了,打着哈哈说:“我想起来了,军中有些要务,得讨上将军一个示下。哎呀,耽搁不得,我这就去了,少陪少陪。”说罢一步三回头地回避了。

    没有了第三个人,气氛顿时有些尴尬,苏月不是那种扭捏的女郎,也不会等着对方想方设法找话题,自己便先说明了来意,“不知将军还记不记得卑下,卑下是茂侯府上登台的乐工。那日事发突然,多谢将军伸援手,才令卑下全身而退。只是当时乱得很,匆匆返回了梨园,什么都没顾上,今日好不容易见了将军,一定要来向将军道个谢。”

    裴忌是那种谦和的君子,并不因为是武将,而显得粗鄙莽撞。

    美丽的女郎专程来向他致谢,倒闹得他不大好意思了,忙拱手还了一礼,“不过是举手之劳,女郎不必放在心上。”

    苏月道:“卑下走时,看见茂侯与将军起了争执,也不知后来怎么样。卑下是微末之人,连累将军开罪了茂侯,都是卑下的过失。”

    裴忌听罢摆了摆手,“小娘子不必因这种事介怀,裴某性子耿直,看不上茂侯仗权欺人罢了。若说得罪,也并不怕得罪,裴某在朝堂上立足,靠的是血战沙场。他当他的王侯,我练我的刀枪,话不投机,减免往来就是了,对裴某来说,没有半点妨碍。”

    他是有底气的,茂侯凭借祖荫,他身上实实在在背着军功,两者并不在一个层面上,因此也不怕茂侯给他使绊子。

    他的爽直,让苏月松了口气,头一回有好感的人,果然如设想的一样刚正,可见自己的眼光着实是不错。

    不过接下来又该说些什么呢,舍不得说完这两句便告辞,搜肠刮肚地思忖着,“我身在梨园,没有什么可报答将军,日后将军府上若是有宴饮,就点我的卯吧,我一定尽心为将军助兴。”

    裴忌的笑容里,透出淡淡的孤寂来,“我是个沉闷的人,常年在军中,家里也鲜少宴客,想是不会劳烦小娘子了。不过小娘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将来若有机会,再拜请小娘子吧。”

    苏月怅然颔首,人家府上不宴客,自己又不能随意出梨园,下次要想见面,就得看缘分了。

    心里暗暗思量,擡眼便迟迟地,恰巧他也望向她,视线一交汇,彼此又赧然笑了。

    “小娘子是姑苏人?”他问。

    苏月说是,“将军怎么知道?”祈求上苍保佑,他不要说听过那件陈年旧事,也别说知道她和皇帝有渊源。

    好在他的回答很让人放心,“我在姑苏驻过两年兵,听得出你话里的姑苏口音。”

    说起姑苏口音,那是袅袅的,最美的吴侬软语啊,即便是吵架,也别有一番温软的意境。

    苏月笑道:“可惜离开了姑苏,只能说官话,否则在梨园里是异类,难免被人嘲笑口音过于甜腻,不够庄重了。”

    裴忌却不这样认为,“这与庄不庄重有什么关系?姑苏的方言有趣,我那时晒得黑,送菜的人说我‘墨墨黑、黑赤赤’。我的副将扭伤了脚踝,从城里请了个大夫,大夫直叹气,说他看医太晚,‘脚馒头肿得老老高’,想起来便觉得好笑。”

    说到这里,顿觉乡音亲切,彼此间的距离也一下子拉近了。

    苏月兴致勃勃同他说:“姑苏话生动,爱用叠字,像笔笔直、尖噱噱,我说官话的时候,竟找不到合适的字眼来替代。还有脚节头、眼乌珠,不小心脱口而出,也只有同乡才听得明白,会心一笑。”

    反正就是相谈甚欢,她从他的话里渐渐能够分辨出,他并没有因为她身在梨园,就此看轻她,甚至对她离开家乡表示同情,“上都的风俗和气候都与姑苏不同,就连吃口上,一时也难以适应吧?”

    苏月说是啊,“我们那里偏甜口些,上都吃得辛辣。刚来那会儿的确万般不习惯,不过时候长了,渐渐觉得加些辣子也好,一到吃饭的时候就精神,冬日里也不怕冷了。”

    这样家常的谈话,像阔别多时的老友,先前担心的无话可说,也都迎刃而解了。有时说得高兴,坦然地对望,他的眉眼渐次刻进心里来,苏月生出一点小小的渴望,若是能经常见上一见,聊一聊他在姑苏的见闻,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啊。

    只不过在宫中的会面,没有办法维持太久,不多会儿就有人来传话,说外邦使节明日要引商队进城,请裴将军前去商讨,如何安排城中的驻防事宜。

    裴忌应了声,不能再停留,垂眼对她道:“裴某有要务承办,就此别过了。”

    苏月抿唇笑了笑,“盼再有机缘,能拜会将军。”

    他点了点头,转身跟随引路的内侍疾步去了,苏月目送他走远,待人转过长廊不见了,方才恋恋不舍地返回避风台。

    一坐定,春潮和颜在就挪过来,“见得怎么样?说上话了吗?”

    苏月压制不住仰起的唇角,眉眼弯弯道:“说上了,好得很呐。”

    颜在比她还高兴,拍着巴掌问:“说定了吗,约在琉璃亭池再见一面?”

    苏月这才想起来,“我忘了……再说这话也无从谈起,我要是紧追不舍,人家会不会觉得我太冶荡,忽然看不起我了?”

    春潮和颜在听了,忍不住发笑,“太冶荡,书上的词儿都用上了。”

    苏月红着脸正了正身子,小声道:“反正我觉得这人很不错,人品端正,也风趣健谈。以前曾在姑苏驻守过,要是那时结识了他,那该多好。”

    这里正说着,门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内侍打扮的人,站在槛前询问:“哪一位是辜娘子?”

    苏月茫然站起身应承:“我是。不知中贵人有什么吩咐?”

    那位内侍向外比了比手,“有人托我转禀,请小娘子借一步说话。”

    苏月便跟他到了外面的廊庑上。

    本以为最坏不过太后传见,这个坎儿应当早晚是要过一过的,厚着脸皮认罪挨数落,只要不往心里去就行了,没想到内侍的话更让她如坠深渊。

    胖脸的内侍笑眯眯地告诉她:“让奴婢传话的是陛下,陛下约小娘子大宴过后,在琉璃亭池相见,有几个想不明白的问题,请小娘子当面为陛下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