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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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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第28章种善因得善果。

    她是个心软的孩子,要是换作不懂事的,脱口一定会哭喊,阿爹终于来接我了。可她却不是这么说,只说阿爹来看我了,因为知道要把人弄出梨园不容易,她虽想出去,却也担心阿爹为难。

    时隔半年多,再看见离家多时的孩子,辜祈年打心底里泛起一阵酸楚,远远向女儿伸出了手。

    苏月跑过来,跪在父亲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哭道:“女儿在上都这些日子,每日都想念爹娘,想念阿兄和阿妹。”

    辜祈年连连点头,“知道……都知道。家里人也时刻惦念你,尤其你阿娘,你走后病了一场,险些丢掉半条命。好在天气暖和,渐渐好起来了,原本她要跟着一道来的,被我劝住了,实在怕长途跋涉,她的身子受不住。”边说边把女儿掺起来,老父亲也红了眼眶,从上到下打量她一遍,勉强笑道,“瞧着又长高了些,比离家的时候更稳重了。”

    苏月说是,“女儿在外学了些为人处事的道理,想起以前在家的时候任性,实在觉得惭愧。”说罢搀扶父亲在圈椅里坐下,抹了眼泪问,“阿爹,我娘的病气都散了吧?怪我,这一走害她又病一场,她原本身子就不好,如今又要操心我……”

    她说着,声线扭曲,还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强忍的样子,看得辜祈年心疼不已。

    “这事又不能怨你,不是你自己想离家的,都是形势所迫。你放心,你娘已经痊愈了,在家等着你的消息呢。家里一切都好,家人平安,铺子也重新开起来了,没有什么不足。”他说着,不舍地伸手抚了抚孩子的脸颊,“唯一牵挂的就是你,怕你在梨园受委屈,怕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折辱你。”

    前朝时期说起梨园,在百姓心里诚如教坊一样,进去的女郎都清白不了。苏月怕父亲担心,忙道:“应邀去官员府邸,难免会遇见些无赖的人,但几次都化险为夷了,我有贵人相助,没出什么纰漏。如今朝中有明令了,不许逼迫乐工陪酒卖笑,阿爹放心,我好好的,不会受什么委屈的。”

    “就算如此,这地方也不能待下去,正经良家的女郎,何必抛头露面供人消遣。”辜祈年压声道,“阿爹这回入京,把襄阳郡的铺子盘出去了,多预备些钱财,回头好行事。”

    苏月到这时才敢正视这个问题,渴求地问:“使了银钱,真能出去吗?”

    辜祈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虽说三年战乱,上都以前的故交都找不见踪迹了,但我心里知道该往哪里使劲,用银子开路总没错。不过得费些手脚,你要沉住气,别着急。”

    苏月忽然想起了白溪石,便问父亲:“阿爹知道太常寺少卿吗?您有没有托过人,搭上少卿这条路?”

    辜祈年说没有,“我前日刚入上都,把与梨园有关的衙门都寻访了一遍,知道有这个人,但还未摸着门道攀交他。你说的少卿,能不能帮上忙?若能,我便去拜访他。”

    这下子问明白了,果然白溪石先前是诓她的,苏月遂把前后经过告诉了父亲,斟酌道:“他既然说出了口,当真找上门,说不定能逼得他骑虎难下。咱们在上都没有亲故,就算想使银钱也不知该往哪里送,莫如找他试试,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能成,不也是意外之喜吗。”

    辜祈年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且去试试,成不成的看运气吧。”话说到这里,才想起来打探最要紧的那件事,“你在陛下面前献演过么?他可曾留意过你?”

    苏月讪讪道:“常现眼,现眼了不知多少回,陛下已经认得我了。”

    辜祈年如临大敌,“君子不念旧恶,他既然做了皇帝,总不至于为难你一个小女郎吧?”

    苏月当然也知道君子不念旧恶,但他是不是君子,这事就难说了。

    “反正敲打过我好几回,要是往后能不见他,那我就谢天谢地了。”

    辜祈年摇头叹息,“看来当初婉拒了他家的求婚,这事办得对。我们与权家不是一路人,无论如何攀不成亲戚。”顿了顿又问,“苏意好不好?她与你在一处吗?”

    说起苏意,她的脸色就黯淡,“这位阿妹坑害我好几回,她被人轻薄,情急之下就拿我顶缸,引那个色鬼专点我的卯,气得我恨不能打死她。”

    辜祈年是绝对疼爱女儿的,一听这话火冒三丈,“没血性的东西,同她那对贼父母一样。我原本还惦念着她,想好了把你们俩一块儿救出去的,没想到她竟是个白眼狼。既然如此就别管她的死活了,让她阿爹自己来救她。你那三叔也是个神人,知道我要来上都,不说送些钱走门道,连面都没露,只打发家仆给我传话,说一定把苏意带回去……他只当苏意是走亲戚,能捎带着接回家的。”

    所以苏意养得这样一副性情不是意外,全是父母没有教导好。不过父女团聚,不愿意去提那些败兴的人和事,复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辜祈年就急着要去办正事了。

    “别急,耐住性子,等阿爹的好消息。”他又安抚了女儿两句,便从白云亲舍退了出来。

    站在宫门外举目四顾,家人抱着马鞭上前询问:“主君,咱们接下来上哪儿去?”

    辜祈年道:“打听太常寺白少卿家住哪个里坊,车上预备厚礼,送不送见机行事。”

    实在是因为做了多年的生意,虽然并不看好与那位白少卿的会面,那种人既然不择手段,想来也不怕被戳穿。不过就如苏月说的,死马当活马医,眼下新朝刚建立,各个衙门铁桶一样,他来了两天转悠了两天,颇觉难以打开口子。或者去白家碰碰运气,要是用钱能办事,那多塞一些也无妨。

    然而设想得不错,找到白家门上,连人都没见着。门房推说家主不在家,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了。

    辜祈年说:“在下可以等。少卿总有回家的时候,我在门外候着,不会打搅贵府上的。”

    门房脸色却不佳,“员外还是先回去吧,我们少卿很忙,不单要过问太常寺的公务,还要主持陪都郊社乐台的营建,常是几天几夜不回家,你守在这里不是办法。”

    辜祈年便退而求其次,想求见老夫人,门房拧着眉道:“我们老夫人不问俗务好几年,员外非要强人所难吗?”

    然后门里出来三个家丁,赶鸭子般冲他一顿驱逐。辜祈年踉踉跄跄从台阶上倒退下来,险些撞上街头打马经过的年轻将军。

    “哎呀,对不住。”辜祈年连连致歉,“初来上都,人生地不熟,冲撞了将军,还请海涵。”

    骑在马上的人有英朗的眉眼,勒住马缰道:“听口音,阁下是苏杭人氏吧?”

    辜祈年忙说是,“将军难道也是苏杭来的?”

    马上的人笑了笑,“在苏杭驻过几年军而已。”说着朝门内望了望,“来寻白少卿么?他不在家?”

    辜祈年垂首叹了口气,“少卿不愿相见,如今是求告无门啊。”说罢又来打探,“将军可认识白少卿?能否为在下引荐引荐?辜某在上都无亲无故,要办成一桩事实在难如登天。若将军能襄助,大恩大德,辜某定然涌泉相报。”

    那将军听他说完,迟疑地问:“阁下姓辜?可认得辜苏月,辜娘子?”

    辜祈年“啊”了声,“辜苏月正是小女,将军知道我家女郎?请问将军如何称呼?”

    对方向他拱了拱手,“在下裴忌,曾与小娘子有过一面之缘。辜翁这次来上都,是专程来探望小娘子的么?”

    辜祈年得知他是裴忌,当即郑重还了一礼,“原来是裴将军,小女先前曾提及裴将军,对将军的恩德感激至深。不瞒将军,在下此来,是为把女郎接出梨园的。她是全家的掌上珠,这一入上都,家中都乱了套,她母亲思念成疾,连梦话里念的都是她。唉,如今不是孩子离不开我们,是我们离不开她啊,因此我不远千里赶入京师,纵要花费些银钱也是有预备的。只是找不到门道,无人引荐见不着太常寺的官员,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边说边向裴忌作揖,“裴将军,今日能得见将军,想是我小女有福。求将军为我指条明路,将军的恩典,辜某人没齿难忘。”

    辜家拒了陛下的婚,这件事不是秘密,早就已经人尽皆知了。今日见到这位拒婚的家主,虽然极力求告,但形容却是不卑不亢的。只是要把人接出梨园,想办成恐怕困难重重,这浑水不好蹚。

    裴忌犹豫了片刻,见他满眼托赖地望着自己,到底还是咬牙应承下来,想了想道:“辜翁求见白少卿,不如直去见太常寺卿,也免得走弯路。我与冯大人虽没有私交,但同朝为官,登门求见倒是不难。不过我只为辜翁引荐,后面的事,就全靠辜翁自己了。”

    辜祈年说是,“裴将军肯为我引荐,已是辜家莫大的造化了,余下的事不敢劳烦将军,辜某自与冯大人商量就是了。”

    裴忌颔首,“今日冯大人应当在衙门,人多眼杂,恐怕不好说话。等明日去他府上吧,我先与他约好,到时候陪同辜翁一起登门。”

    辜祈年连连道谢,“将军是我辜家的贵人,多谢将军了。”

    裴忌笑道:“不必客气。”擡起马鞭指了指长街尽头的府邸,“鄙宅就在那里,辜翁若是得空,就去家中坐坐吧。”

    辜祈年摆手道:“不敢叨扰。将军请自便,辜某回去预备预备,明日求见冯大人,不能失了礼数。”

    反正这回是有希望了,辜祈年回到下榻的驿站,一夜辗转反侧没有睡安稳。等到第二日,摸准了散朝的时辰,在裴府外等候。等了一阵子,见裴忌回来了,赶忙迎上前见了个礼。

    裴忌也没二话,拔转马头领他往冯府方向去。到了门前下马递上名刺,门房客气地引他们入内,冯抱真早就在厅堂等候了,见了人便拱起手热闹寒暄,裴大将军驾临,蓬荜生辉了。

    裴忌笑着与他闲谈,说平时军务繁忙,没有时间登门拜会,约好了过几日设个酒局,大家热闹热闹。客套话说了一圈,方才转到辜祈年身上,对冯抱真道:“我受人之托,为辜翁引荐。如今人已送到了,我还有公务要忙,就先告辞了。”

    冯抱真和辜祈年拱手把人送了出去,待回身时,冯抱真才朝辜祈年比了比手,“辜翁请坐。”

    辜祈年俯身谢坐,待要说话,冯抱真先截住了他的话头,抚着膝盖道:“裴将军昨日已经大致同我说明了,辜翁的心情我能理解,毕竟女郎是家中珍宝,作为父母,哪个也舍不得爱女离家千里,送入这规矩森严的梨园中来。只是辜翁这次的所求,恐怕要失望了,如今新朝方立,各衙门都在着力整顿,梨园又承庆贺大典的要务,人手原本就紧缺。辜娘子是宜春院顶尖的乐师,实在太过显眼,若缺了她,一眼便能看出来。况且……下官说句实话,贵府上与陛下之间的渊源颇深,小娘子未必不曾引得太后与陛下注意。倘或我贸然把人放出去,上头要责问起来,我区区一个太常寺卿,恐怕承担不起啊。”

    辜祈年听他说完,心顿时往下沉了沉,斟酌复斟酌后低头说是,“我也知道这不情之请强人所难,但求大人体谅在下为人父的难处。三年战乱,家中人相依为命才熬过来,哪里舍得好日子就在眼前,却闹得骨肉分离,不得相见。”边说边将手边带来的东西搁在茶案上,切切道,“这点小意思,是我孝敬大人的。大人别误会,辜某并非向大人行贿,不过是孩子在梨园,仰赖大人照应,对大人的酬谢罢了。冯大人,今日我来求见,实则并未抱着一定能得偿所愿的目的,若大人能相帮,辜某自是感激不尽,但若实在令大人为难,那也只能怪我们父女缘浅,不敢怨天尤人。”

    冯抱真自然要推辞,“辜翁这是做什么,冯某岂是那等无功受禄的人。”

    辜祈年万般不愿收回,再三道:“若是小女不能出梨园,还请大人日后继续看顾,也算我尽了做父亲的责任,心中能得片刻安稳吧。”

    说着起身告退,冯抱真想阻拦,他只顾急急往外去了。

    各自心里都明白,这礼若收下了,这件事就有五成机会,要是退回,那可就连半点指望也没有了。

    冯抱真回头看了看案上的锦盒,垂手揭开了盖子,红缎围拱着一尊好大的赤金释迦牟尼佛像,单看手笔,世上恐怕很少有人能拒绝。

    辜祈年是生意人,懂得送礼就要送到极致的道理,只要下足本钱,铁板也能撬出口子。然而这件事委实难办,冯抱真看着这尊金佛,仍是犹豫不决,这时从堂后走出个女郎来,轻声道:“大人,就帮帮辜家父女吧。”

    冯抱真擡眼看她,女郎艳丽的脸上流露出哀色,“只有身在梨园的人,才知道那地方的日子有多难熬。我每日想的都是离开那里,可惜没有辜翁那样的好父亲,能替我着力斡旋。”

    冯抱真叹了口气,“我知道辜娘子同你有些交情,但这件事棘手得很……”

    女郎眨动眼眸,上前搂住了他的臂膀,“大人能救我,定也有办法助他们父女一臂之力。退出梨园有很多法子,王侯将相看上后讨要出去是一种,还有一种,就是得了重病,需要移到外面静养。前一种法子行不通,咱们就用第二种,只要大人点头,这件事不难办成的,对么?”

    冯抱真无奈地望着她,“你倒是应了名字,善质,果真心善至极了。”

    刘善质捺着唇角一笑,“多种些善因,将来会得善果。我得遇大人,不就是累世积下的功德吗。”

    冯抱真到底还是被她说动了,思忖良久道:“这事冒险,但若是上头不核查,倒也可以一试。”

    刘善质道:“宫中采女骤然多起来,想必陛下也没那闲心留意她。大人尽早安排起来吧,就算不成,至少对辜家家主有了交代,也没有辜负裴将军的信任。”

    所以枕头风是真有用,即便冯抱真清正,面对身边人的哀求,最后也还是松了口。

    主意定下了,第二天命人给辜祈年传话,说办成需要时间,请辜翁耐下性子稍作等待。刘善质则回到枕上溪找苏月,把她拉到没人的地方一通叮嘱,让她看准时机装病。

    苏月听了她的话,一把抱住了她,“刘娘子,多谢你替我周全,我日后不会忘了你的恩情。”

    刘善质红着脸拍了拍她的脊背,“你我之间,不说这个。若是能离开这里,有一线希望也要尝试,不过能不能成,还要看你装病的技艺,是否如你的琴技一样高超。”

    这个苏月信心十足,拍着胸口道:“我能行。小时候不想上家学,装病骗我阿娘,一骗一个准,我阿娘从来不曾怀疑我。”

    刘善质说那就好,“寻个妥善的由头,到时候内宰和梨园使都会来查看,就算有心帮你蒙混,你也得装得像样才行。”

    苏月心里有主张,这场病不能悄悄得,务求顺理成章。于是她开始等待下雨,端午过后雨水显见地多起来,恰逢一日雷声大作,她等待的好时机终于到了。从大乐场赶回直房的时候,有意比别人慢了半炷香,毫无疑外被淋成了落汤鸡。

    颜在逢人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辜娘子有多狼狈,有多可笑。然后在所有人的笑声里,苏月一病不起,病得连郎中来看都连连摇头,吩咐内宰准备后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