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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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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章第29章朕是你的药引子。

    内宰叹息不已,“好不容易出了个拔尖的乐师,没想到天命不永。”

    颜在哭天抢地,蹲在苏月的床前大放悲声:“苏月啊,你还这么年轻,怎么就病成这副模样了。大家瞧,她脸红得如煮熟的虾子,这几日高烧不退,就算是个神仙,也经不住如此来势汹汹的病症啊。”

    围观的乐工们看着床上的人,都很为她伤心,不过也有人提出了一些建议,“眼下天气热,给她盖三床被子,恐怕对病情不利。”

    颜在顿时语窒,支吾道:“不盖这么多层,她又喊冷。”边说边替她掖了掖被角。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不尽力捂着,哪能让她面红耳赤,为了堵住所有人的嘴,拼一拼还是值得的。

    梨园使和内宰商议:“病成这样,病气会扩散么?内敬坊这么多人,要是不加扼制,恐怕酿成大祸。”

    内宰说:“挪出去吧,天热,料是时疫。”

    颜在点头不叠,垂袖不动声色替她擦了汗,一面道:“她忽冷忽热,别不是疟疾。我们平时交情深,倒也不怕她过了病气给我,可枕上溪的人都是要承接大宴的,倘或全军覆没,怎么向上头交代啊。”

    一听是疟疾,众人吓得都退到了门外。颜在一见她们这模样,顿时又干嚎起来,“苏月啊,不是大家不想留你,实在是留不住。为了大家的安危,你就依着内宰的意思,上外面养病去吧。只要善加调理,一定会好起来的,到时候再入梨园,续上我们姐妹的缘分……哎哟,我的屋子就剩我一个了,往后我孤单了,找谁去说心里话呀。”

    她声泪俱下,被窝里的苏月汗颜不已,原本以为自己装病装得好,却没想到颜在才是唱作俱佳的好手。她成功把所有人都吓出去了,也给梨园使和内宰创造了有利条件。

    但总有人对一切存疑,小声对园内宰道:“前几日她父亲才来看过她,怎么说病忽然就病了,这事过于巧合了吧!”

    “想是见了家人最后一面,未了的心愿了结了……”内宰喃喃说,忽然回过神来,把眼一横道,“病得都不成人样了,难道还有假?你是觉得我眼瞎,还是顾使眼瞎?一日日的,疑心你疑心他,琴技磨练了没有,可做到一个音都不差?”

    这下没人敢多嘴了,忙福福身,回自己的直房去了。

    内宰隔着窗户往里面传话,“朱娘子,替她收拾收拾,回头医局会派杂役进来擡人的。”

    颜在扬声应了声是,阖上窗,又关上了门。

    回身来拽苏月,她欢天喜地道:“成了!成了!”

    装死的苏月这才掀开被子,掖着满头大汗喘气,“他们要是再不走,我就要中暑了。”

    颜在替她擦汗,笑着说:“只要能出去,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你快知足吧,忍过了今日,就能逃出生天了。”

    苏月抻了抻自己的衣裳,“我身上起红疹了,想是捂出痱子来了,痒得很。”

    颜在便去绞凉手巾来给她擦拭,一面给她扇风,问她好些了没有。

    苏月看着她,很觉得舍不得,“我就这么走了,撇下你,实在有些不仗义。”

    颜在勉强笑了笑,“如今可不是讲义气的时候,能走一个是一个。你有好阿爹,我将来说不定也会有好机缘,放心吧,我一定能想办法出去的,到时候去升平街找你,再去十泉里大吃大喝一番。”

    颜在很懂得安慰人,说的话暖人心肝。苏月想了想,把积攒的赏赐和首饰全搬到她面前,“这些我都给你留下,日后兴许能派上用场。”

    颜在说不必,“你在外也有用度。”

    苏月含笑说:“我家是开质库的,还能短了钱财吗。我出去就有钱了,又有阿爹护着,用不着这些。你不同,要想办事就得有花销,能多一文是一文。”

    颜在便不再推辞了,把匣子揽了过来,笑嘻嘻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等日后我找个有出息的郎子,再还你这份情。”

    苏月握了握她的手说好,复转身收拾包袱,其实没什么可带的,衣裳都是内敬坊分发的,唯一要带走的,就是阿娘那件猞猁狲的斗篷。可是随意一瞥,又发现了另一件,赤黑油亮的皮毛,一下让她想起了皇帝那张脸。

    本想留给颜在的,但细想了想,御赐的东西转赠,对她对自己都不好,只得叠起来,一同包进了包袱里。

    好了,接下来只等医局派人来擡她了,她环视了一圈,就当最后的告别吧,然后无牵无挂地躺回了床上。

    不多会儿医局的杂役来了,把她搬上了担架,颜在想得很周到,拿一条薄衾给她兜头盖住,一面说着:“病成这样,见不得风,小心为上。”

    虽然要忍着炎热,但一想起阿爹在外面等着自己,苏月就觉得欢喜。且龙光门外就是护城河,穿过长桥到达对岸,仅仅一百余丈而已,出去了,就是另一段人生。

    耐住性子,笔直地躺着,杂役擡着她在巷道里穿行,因为有梨园使的手令,一路上并没有人拦截,也没有人要求检验她的病容。也许是因为抵达龙光门了,杂役擡行的速度慢了几分,渐渐停住了步子,苏月的心也高高悬了起来。

    本以为会有问询,让杂役出示手令,然而并没有。她被盖着脸不能扭头看,只觉担架微微颠簸了下,似乎是被接了手。她心下便揣测,难道医局到了,要送进疫所了吗?

    正迟疑,担架又如常行动起来,但这回走了很久,总也走不到头。让她忍不住怀疑,自己别不是被运到了别处,让人给转卖了吧!

    可惜还是不能动,怕露了馅儿功亏一篑。好不容易总算停下了,她也被人从担架搬到了床上,心里不禁雀跃,就要见到阿爹了,就要回姑苏和家人团聚了。这半年的离奇经历虽然不堪回首,但还是要向命运心存感激啊,毕竟这是生活的淬炼,雷霆雨露皆为君恩嘛,多年后回想起来,也算是个不俗的谈资。

    正当她大度地与苦难和解的时候,恍惚听见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声音,那声音说:“辜娘子寒热发得厉害,怕冷。来人,搬五床被子给她盖上,再取汤婆来,塞进她被窝里。”

    如果人能随意选择生死,她情愿这刻就死了,因为实在不明白,一个人的命竟然能苦成这样。

    什么该死的感激,她要全数收回了,想骂天骂地,这权家大郎是她命里的克星,在她即将得见天光的时候,他又把太阳给盖上了!

    如今他还要坑死她,给她加被子,往她被窝里塞汤婆。不就是被拒绝过一次吗,到底要怎么报复才肯罢休?

    而看戏的人,还在等她自己露马脚。被褥送来了,汤婆也就绪了,内侍手里捧着,在榻前一字排开,皇帝又追加了一句,“小娘子,你还不醒,朕就要命人伺候你了。”边说边揭开了盖住她脸的薄衾,不无遗憾道,“脸色这么难看,看来真的病入膏肓了。”

    苏月暗里咒骂了他千万遍,自己不知倒了什么霉,这辈子才和此人有了交集。

    希望就在眼前,忽然被打碎了,谁能知道有多令人崩溃。她已经生无可恋了,绝望地想不管了,爱谁谁吧。

    皇帝耐心等了会儿,见她没有“苏醒”的打算,慢悠悠问:“令尊也在上都吧?”

    只这一句,榻上的人不得不死而复生,微微掀起一点眼皮,气若游丝道:“我阿爹是来游玩的,明日就回去了。”

    皇帝面无表情地垂眼看她,“生死一线啊,娘子能活过来真不容易,要是再晚一步,朕就要召见太医来给你扎针了。”略顿了顿道,“刚来没几日,怎么就要走?可以多留些时日,朕派人专程接待,领他游山玩水,体验上都的风土人情。”

    苏月说不必了,“家里还有铺子要照看,我阿爹就是来瞧我一眼,瞧完了就回去。”

    皇帝僵硬地扯了下唇角,“这一瞧,瞧得娘子失了神魂,原本好好的,忽然大病一场,令尊知道了一定很忧心。不过你不必着急,朕已经派人给他传话了,梨园医局的大夫医术不精湛,太医院中高手云集,定能治好小娘子的病。你什么都不用考虑,安心让太医为你诊治,令尊要是果真忙,朕差人先送他回姑苏。毕竟生意要紧,赚钱也是大事,有了钱,才好在上都行事,你说是么?”

    苏月这回终于死心了,原来阿爹什么时候来上都的,怎么攀交的太常寺卿,他都知道。但他隐而不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们瞎忙一通,到最后才从天而降,让一切筹谋打了水漂,可说是残忍至极,杀人于无形。

    要不是忌惮他的身份,她真想和他拼了,这个用心险恶的人,朝堂上玩弄手段就算了,和女郎也斗智斗勇,还有半点风度可言吗?然而她不敢造次,这回牵扯了太多人,就算计划失败了,也不能坑害刘善质他们。

    所以她只能继续佯装,虚弱道:“陛下所言句句都对,一切听陛下安排。唉,原本我是病得不行了,但不知怎么,一见陛下就好了许多,想是死不了了。”

    “看来朕是你的药引子。”皇帝好整以暇抱起了胸,“还未痊愈吗?”

    “那必然,没有那么快。”她颤巍巍擡手擦了擦汗,“得慢慢调养,恢复元气。”

    皇帝说好,“其实朕还是很想关心你的,苦于你一直不生病,没有机会垂询你。这次正好,天赐良机,你看这不是巧了吗,想睡觉有人送枕头,朕与你还是有些缘分的。”

    可不是吗,屎一样的缘分,沾上了甩都甩不掉。

    苏月略平复了一下心情道:“陛下,我是真的大病了一场,医局的大夫没有诊错,大人们因见我要死了,怕我扩散病气,才决定把我运送出去的……他们都是为着内敬坊几百乐师考虑,请陛下嘉奖他们。”

    “还要嘉奖?”皇帝哼笑了声,“朕不问他们不查的罪责已经很好了,要嘉奖,一人奖二十笞杖吗?”

    谈判是有一定技巧的,你心中的价位在这里,但与对方商谈时,就得开出离谱的条件,如此你要达到自己的预期,就会简单很多。苏月看阿爹谈生意也学到了一些皮毛,听皇帝这么说,顺势道:“那就无功无过,不要嘉奖了吧。”

    转瞬又难过起来,阿爹为她奔走,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到最后功败垂成,这刻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皇帝看她神色变化多端,讨嫌地问:“娘子愁眉不展,别不是还冷吧,朕让人给你加两床被褥……”

    苏月忙说不,“卑下不冷了,卑下已经好起来了。”

    皇帝便不说话了,弯下腰,仔细看了她半晌,“你脸上起了好些红疹,是上焦过热,长痱子了吗?”

    苏月一惊,茍延残喘般伸出手,“铜镜……快,让我看看。”

    内侍捧了镜子过来,果然看清脸上星星点点,像长了麻子一样。

    她一下瘫软,喃喃道:“扩散了……我命休矣。”

    皇帝好心地安慰她:“不会的,朕让人给你熬黄连汤,这汤能泻火,喝下去就会消退的。”

    苏月心想你不整死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吧。既然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有些话不如挑明,便伸手一把拽住了他的衣袍,挣扎道:“我有话,要单独与陛下说。”

    几乎不用皇帝下令,候在一旁的国用就忙摆手,把殿内的人全遣了出去。

    这大殿一下变得空空荡荡,静谧无声,半晌才听皇帝道:“好了,没有外人了,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吧。”

    再作最后一次努力,苏月咬牙想,拽住他的手没有松开,“陛下,卑下有肺腑之言。“

    一站一躺,他的燕服被她拽得往下坠,只好无奈地摸了摸榻沿,“你想让朕坐下?”

    坐不坐下都是次要的,苏月直白道:“求您高擡贵手,放我回姑苏。以前的恩怨一笔勾销好吗,您要卑下怎么做才能解气呢,要不我洗个澡,向您献身吧,献完了就让我回家,成吗?”

    也就是说,她宁愿莫名其妙侍一回寝,换来后半辈子的自由,是这个意思?

    皇帝一哂,“你把朕当什么人了,朕是那种只要女郎身子的人吗?朕真是不明白,上都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总念着姑苏呢?”

    苏月说:“您不想念姑苏,是因为您举家都搬到上都来了。我和您不一样,姑苏有我的亲人,还有我的家。”

    想家很大程度上是想念家里的人啊,这个问题并不难解决,皇帝道:“把辜家全族迁进上都不就行了。不过你这人,出息确实不大,就算回到姑苏,你日后也是要出阁的。那时候怎么办,想家想爹娘,婚姻也不算数了吗?”

    苏月道:“卑下可以找个同城的郎子,想家了随时可以回家。”

    果然……真是个妥善的解决办法。皇帝嘲讽道:“你这郎子一生屈就于小地方,出息肯定也不大。”

    其实不管大不大,最要紧的是她想回家。她甚至向皇帝表明了决心,“如果陛下觉得卑下嫁人不妥,卑下可以一辈子不嫁。只要能让我和家里人在一起,不管陛下有什么要求,我都能答应。”

    皇帝怅然看着她,“真没见过你这么恋家的人。你一根筋的样子虽然很招人烦恼,但也有些许可取之处,只要和你成为一家人,永远都不用担心你会跑了。”

    苏月由不得支起身子,“那陛下可是答应了?”

    皇帝说没有,“你病得有些糊涂了,朕传太医来给你治病吧。”

    所以一切的尝试,最后都以失败告终了,苏月砸回枕头上,喃喃说:“既然如此,让我回梨园吧。”

    皇帝道:“急什么,先养病,养好后何去何从,朕自有安排。”

    可这又是什么地方呢,苏月转动眼珠四下打量,高深的殿宇,珍贵的家什布置,还有沉沉垂委的金丝绒帐幔。

    通常男子把人劫到一个地方,必定是存着金屋藏娇的目的,她戒备地望着眼前人问:“陛下把我弄进寝宫了?寝宫里私藏女郎,陛下是要我做不见天日的玩物吗?”

    皇帝看她的目光简直充满鄙夷,“你脑子里整日装的都是什么男盗女娼,谁说朕把你藏进寝宫了!这里是玄清殿后佛堂,东面是太后的安福殿,北面是命妇朝堂。朕劝你不要轻举妄动,若是闹出动静来,头一个惊动的就是太后。你不想太后与你算旧账吧,那就老老实实窝在这里,不要声张。”

    苏月惊愕地望着他,只觉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

    “你到底要做什么?既不要我献身,又不让我回家,拿佛祖和太后镇压我,是何居心啊?”

    皇帝眯着眼睛,从那深沉的渊底漾出一层浮光,“朕做这开国皇帝很辛苦,朝中的旧部要压制,前朝的老臣要安抚,不得不动用铁腕诛杀清缴,不令臣僚功高盖主野心膨胀,不令皇亲国戚仗势行凶。可朕只有一双眼睛两只手,要将偌大的朝堂盘弄在股掌之间,就需扶植亲信,借力打力,不停地算计。算计让人心力交瘁,你深有体会吧?所以朕得给自己找些消遣,你若是回姑苏了,朕的消遣就没了,朕舍不得。”

    苏月张口结舌,“陛下拿我做消遣?还不是因为那点旧怨,不依不饶。”

    皇帝说是啊,“毕竟朕长到这么大,还没有人如此下过朕的面子。不过娘子对朕来说还是特别的,愿意献身的女郎常有,像你这样不屈不挠的不常有。朕决定了,先治好你,再把你举荐给太后。她宫中有十二位女官,你人缘好,进了安福殿定能交到新朋友,朕一点都不为你担心,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