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第31章她怎么还不哭?
那人张口应答,好清贵的嗓音,淡漠却又充满力量,“阁下可是辜翁?”
“是,在下辜祈年,不知郎君高姓大名?”他边说边往庐内引,“请郎君入内说话,坐下饮一杯茶吧。”
那人也不推辞,提了袍子迈进来,袍底的金丝龙纹绣乍然一现,像雷霆闪电一样劈在辜祈年的眉心。他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大人物找上门来了,曾经拒过婚的人终究要同他见上一面,只是不知为了炫耀而来,还是为寻仇而来。
心里惴惴不安,鬓角已经被冷汗浸透了,他想过辜家会惨遭报复,但从未想过皇帝会纡尊降贵,特地赶来见他。
无论如何,先放低姿态总没错,也不用等人亮明身份了,忙退后两步跪地泥首,扣着青砖道:“卑下辜祈年,恭祝陛下长生无极。”
皇帝回身笑起来,“朕才说了一句话,就被辜翁识破了,可见辜翁果然慧眼如炬,能断阴阳啊。”
然而这句话里,怎么听都充满了调侃的意味,辜祈年战战兢兢道:“卑下不过是个钻营的商户,目光短浅,不敢承陛下谬赞。”
皇帝还是有风度的,亲自上手虚扶了一把,“辜翁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辜祈年撑着膝头站起身,退到一旁站定,因摸不准皇帝的用意,不敢贸然出声,只俯首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皇帝的语调很温和,“朕曾听家母提起过辜翁,早就想见辜翁一面,可惜总不得机会。早前是因战事吃紧,后来又忙于立国,连姑苏老家都不曾回过。”说罢又问,“不曾登门拜访过辜翁,辜翁不会因此怪罪朕吧?”
辜祈年脑子发懵,差点又跪下来,心道婚事都不成了,还登门拜访做什么?自己是宁愿一辈子都不与权家打交道,他走他的阳关道就行了。如今竟特意问一声,会不会怪罪……谁敢怪罪,不被诛九族就不错了。
“不、不……”他忐忑道,“陛下折煞卑下了。卑下不过是微贱的商户,怎敢劳动陛下驾临。今日陛下垂询,已是卑下不敢设想的恩典,卑下心中惶恐,甚是为以前的有眼无珠懊悔……陛下若要怪罪,就请责罚卑下一人,与家人无尤。尤其我家女郎,她只是个听话的孩子,父亲如何决定,她便怎么遵循……”
说到最后,又要跪下,还是皇帝先一步拦阻了,笑道:“辜翁言重了,原本婚嫁之事就该听从父母之命,太后喜欢贵府上女郎,派人登门求亲,贵府上自然也要多作考量,为女郎的婚姻大事把关。朕料想,辜翁是因没有见过朕,且又忌惮武夫粗鲁,不敢托付女郎。今日朕正好闲来无事,特地来见辜翁一面,也好为自己正名,免得辜翁对朕成见太深,伤了同乡的情义。”
所以这是为了维持同乡之情,才赶来让他刮目相看?他知道这只是个委婉的说法,心里只管惴惴,皇帝陛下的胜负心未免太强了些。
“辜翁请坐。”对面的人道,“站着说话不便,左右没有外人,不必拘礼。”
辜祈年哪里敢坐,掖着手道:“圣驾面前,岂有卑下落座的道理。陛下有话尽可训示,卑下无不从命。”
皇帝便也没有强求,自己踅身坐下来,略顿了片刻问:“辜翁不日就要回姑苏了么?”
辜祈年说是,“家中还有生意,一大摊子事等着卑下回去料理。卑下打算明日就启程,尽早返回姑苏,免得家里人担心。”
皇帝慢慢颔首,“山高路远,辜翁路上多珍重。”
辜祈年说是,其实心头盘桓的话,一直没敢说出口,但眼下境况已然这样了,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遂壮了壮胆,向座上的人长揖下去,“卑下知道陛下宽宏,今日来见卑下,并未降罪于卑下,实在令卑下感激涕零。然卑下斗胆,还有个不情之请,陛下与小女有过些接触,想来知道她说话耿直,没什么心眼,若有得罪陛下之处,求陛下圣恩浩荡,宽宥于她。卑下只是商户,苦于不能报效陛下,如今姑苏城仍在营建,卑下愿略尽棉力,助朝廷充足粮草,加固城防。只求……小女在宫中能得庇佑,若是犯下罪过,请陛下留她性命,除此之外,卑下就别无他求了。”
听完他这番话,皇帝倒有些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混不吝的辜苏月看来从小是在蜜罐子里养大的,所以才这样眷恋父母。一脚踏进了名利场,也没有想着往上爬,一心要回家找爹娘。
辜祈年呢,是捏着心向上祈求的,毕竟得罪过人家,那点钱财对皇帝来说算得了什么,哪天下令抄了辜家,钱照样不都充公吗。
皇帝沉默良久,没有说话,时间越长,他就越提心吊胆,不知自己的莽撞,会不会招来额外的灾祸。
等了半晌,终于听见皇帝微叹,“辜翁的拳拳爱女之心,朕都知道了,姑苏的城防,朝廷已经拨款下去,用度并不短缺,不必辜翁破费了。至于小娘子在上都的一切,辜翁不必担心,她虽然耿直,但天质自然,只要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朕自然保她周全。”
辜祈年闻言大喜,连连拱手,“多谢陛下,多谢陛下。”
皇帝依旧是和颜悦色的样子,到这时才言明来意,“朕十三岁入军中,后来鲜少回乡,对辜府上的生意不甚了解,只听说辜翁是开质库的。不知辜翁在城中有几处铺子?若是举家搬到上都来,是否难以收拢家业?”
辜祈年吃了一惊,“陛下的意思是?”
皇帝笑了笑,“小娘子对家人很牵挂,朕看她伤心,也有些于心不忍。朕想着,在上都城中赐你们府邸和铺面,你们来后照旧能做老本行,如此既不伤筋动骨,家人也能团聚,辜翁意下如何?”
辜祈年简直要以为自己听错了,惶然擡起头来,直愣愣地看着皇帝。
皇帝说怎么,“辜翁觉得为难吗?若是为难,朕也不能强求。”
辜祈年这才回过神来,知道自己失仪了,忙低下头道:“陛下如此厚爱,令卑下如坠梦中……卑下生于微末,对新朝毫无寸功,怎敢生此非分之想。”
皇帝便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道:“朕听过辜翁义举,战乱的年月里开仓放粮,振济灾民,仅凭这点,朝廷就应当嘉奖。”
辜祈年迷惘了,果然是因为这个缘故吗?还是背后另有隐情?苏月先前对他的评价可不高,说他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所以这等好事落到头上,让他难以置信。
再小心翼翼觑觑天颜,这位陛下的人才样貌倒是无可挑剔,单说长相,与苏月相配得过……
皇帝舒展着眉目问:“今日相见,不知辜翁对朕的印象可有改观?”
辜祈年忙道:“自然、自然。不瞒陛下,早前媒人登门,卑下确实心有忌惮。我们辜家世代都是做生意的,没有出过武将,也没有人在外打仗。升斗小民眼皮子浅,只求三饱一倒,哪里敢让女儿涉这个险。如今陛下大业已成,卑下才惊觉错过了怎样的好姻缘,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怪只怪没有缘分。故陛下的恩赏,辜家受之有愧,虽想与小女团聚,但也深知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所以苏月的一根筋不是没来由的,是彻底承袭了她父亲。这位辜员外看似句句诚恳谦卑,行事之执拗,让人咬牙。他不肯低头,也并不后悔拒婚,没有联姻,顶多不去沾权家的光,一切都是有理有据有分寸的。
皇帝脸上的笑容终于逐渐消退了,站起身道:“辜翁不愿受赏,难道更愿受罚?”
辜祈年又慌了,“这这这……那那……卑下还是谢主隆恩吧!”
口风改得很快,辜家人懂得审时度势,这点很不错。
皇帝道:“这就对了,上都的生意不会比姑苏差,有朝廷扶植,辜翁不必担忧。若是想通了,就尽快启程回去安排吧,举家早日来上都,也好让小娘子安心。”
辜祈年连声说是,皇帝便不再与他多言了,负手走出了茶庐。
长揖恭送,得亏是腰杆子没有僵硬,能够深深伏拜下去。等他再直起身的时候,人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种种简直像做梦,能保住项上人头,还能得府邸铺面,现在想起来还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为何会作这样的安排,他心里还是有些底的。皇帝一人得道,权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入了上都,个个也都获了封诰,但这仅限于皇亲国戚。恩赏辜氏举家入京,所谓何来,不用怀疑,必是看上了苏月。
没想到,这丫头兜兜转转还是逃不过这个命运,先前还一口一个不是良配,人家这头相准了,有什么办法!
“唉,”辜祈年叹息,“这可怎么好,正妻不肯做,这回怕是要做妾了……”
候在庐外的家仆这时进来,呵着腰请示下,“主君,这就回去吗?”
辜祈年定了定神道:“等我写封家书,请信使加急发回去,姑苏的产业得尽快处置了……驿站的东西赶紧收拾好,即刻雇船出发。”
所以辜家父女各忙各的,老父亲着急回去搬家,苏月则作好了准备,要上太后宫中入职去了。
鼓足勇气走到安福门,待要迈步,还是忍不住有些紧张。毕竟当年直接得罪的是太后,相较于皇帝,太后对辜家的成见应当深得多吧。
于是一直在宫门外转悠,磨磨蹭蹭不敢进去。安福殿的内侍班领远远看了很久,没计奈何,只好亲自出去迎接。
“女郎是哪个宫的?在这儿徘徊不去,是等人么?”
这已经算是装得极尽不知情了,但搭话过于客气,显得有些刻意。按常理应当大声呵斥,不许胡乱溜达,让闲杂人等滚回职上去。然而这是陛下授意送进来的人,背后靠山太强大,因此宁愿假得稳妥,也不能真得涉险,这可是保命的良方。
苏月方才“哦”了声,“卑下正要进去,给太后请安呢。只是不知应当怎么通禀,所以进退维谷,不敢贸然进门。”
内侍班领一听,笑道:“这有何难啊,小娘子随我来,我引娘子去面见太后。”
这下子想退缩也不能够了,苏月只好硬着头皮迈进了安福门。
前面的班领殷勤比手,“从宫门到正殿,一路上没有遮挡,这么大的日头,别晒着了娘子。娘子随我来,走回廊有遮蔽,太后在后殿歇着呢,回头我给你通传,请娘子稍待片刻。”
苏月忙向他道谢,“劳烦中贵人了。”
“嗐,客气。”那班领道,“我姓范,叫范骁,娘子若有什么差遣,只管告知我就是了。”
说话间到了后廊上,范骁请她等待,自己趋身入殿内回禀。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要装样子,忙回身问:“小娘子怎么称呼来着?”
苏月俯了俯身,“卑下辜苏月,姑苏升平街人氏。请班领代为转达,辜氏来向太后谢罪,另叩请太后安康。”
范骁颔首,举步入了殿内,不多会儿又退出来,一脸为难地说:“太后说不见,请小娘子回去。”
“啊?”苏月茫然,“太后不肯见卑下吗?”彷徨只有一瞬,很快她就看开了,“既然太后不愿相见,那卑下也不敢叨扰,这就告退了,多谢班领。”
她说着转身要走,范骁慌忙拦住了她的退路,尴尬道:“小娘子既要见太后,总得有些耐心,那可是太后,不是苏州街的街坊。太后眼下正歇午觉,娘子何不等到太后起身,那时我再替娘子通传,不也显得娘子有诚意吗。”
这下想走又被拦阻了,她只得老老实实听从安排。
其实太后不见,正中她下怀,她打算就此去见皇帝,向皇帝说明安福殿不肯收留她,就有理由自请回梨园了。可惜掌事的内监太会办事,她走不脱,这闭门羹是不吃也得吃,也许这样能让太后心里舒坦些吧!
低下头,掖手退到一旁站着,立夏过后天气越来越热,树顶隐隐有知了鸣唱。这安福宫内外绿树成荫,人在廊庑底下,倒也不觉得热。只是不时有宫人经过,起先是一两个,后来是三五个,苏月渐渐觉得自己成了立在那里的靶子,被太后宫里的人来回看了个遍。
有悄声的议论随风飘来,“她就是辜家的女郎?不是充了梨园吗,怎么上这儿来了?”
“梨园那种地方岂可长留,乐工都是供人消遣的,只要有一线机会,自然要往上爬。”
“她和陛下……今时不同往日,所以太后不愿见她……”
苏月听她们窃窃私议,实在觉得丢脸得很,心里当然也愈发怨恨权大,他就是存心坑她。得知别人这么取笑她,他八成高兴坏了,算是痛快报复了一场,可以抚慰他曾经的憋屈了。
罢,折损了人家的脸面,总是要还的,被人议论就议论了,反正也不会少块肉。苏月很善于开解自己,不多时就既来之则安之了。
那厢挨在窗后的人看了半晌,纳罕道:“她怎么还不哭?”
傅姆也在探看,啧啧道:“是位四平八稳的女郎,不小家子气,不因别人的议论惊慌失措。可见您的眼光就是好,从人家家门外远远看一眼,一下就瞧上了。”
太后说那是,“我瞧见她,她也瞧见了我,冲我笑了笑,我立时就认定了,这位女郎将来定是我的儿媳。可惜她父亲招人恨,竟还嫌弃我们家,我家好歹也是吴王之后,配他一个商户难道高攀他了?”
还是不能释怀啊,傅姆笑着开解,“如今人不是来了吗,等着您召见呢,您还晾着人家?”
太后道:“上赶着不是买卖,就是要给她些教训,让她知道今非昔比……”说着回头问,“珍珠,她来了多会儿?”
傅姆算了算,“得有一盏茶了。”
“啊,一盏茶了……”太后思忖再三,“怪热的,不会中暑吧!算了,让她进来,被人笑话了半天,也差不多了。”一面又吩咐,“等等,把十二侍也给我传来,让她知道掖庭中不缺她一个,陛下如今有许多女郎可供挑选。”
傅姆道是,领命承办去了。
很快十二侍从后门入殿,苏月也被传了进来。太后坐在上首,神色淡漠,看着她俯身行礼,寒声道:“辜娘子今日怎么想起上我这里来了?难道在梨园过得不甚顺心吗?”
这算给了下马威,太后自觉已经很严厉了,严厉得小女郎不知如何是好。
苏月呢,抱定了一个宗旨,嘴甜一些总不会错的,便俯身道:“梨园在太后的护佑下,早已不是前朝时候能比拟的了。卑下在梨园过得尚好,只是一直惦记着该来向太后请安。前几日叩谒了陛下,向陛下央求再三,陛下才准许卑下进来拜见太后。”
太后淡淡一哂,“你要见老身,所为何事啊?”
然而要说所为何事,天就要聊死了。苏月又不好说自己是被皇帝发配来安福殿的,搜肠刮肚道:“卑下从姑苏远赴上京,与家人离别,一直觉得很孤寂。上回陛下整顿梨园,卑下便向陛下恳请入太后宫中,平时还能吹弹些吴地的小调,给太后解闷,潦慰思乡之情。”边说边怯怯地擡了擡眼,“太后恕卑下斗胆,不知为什么,卑下一见太后便觉得亲切,愈发坚定了要在太后身边侍奉的心。”
这番话说得人牙酸,一字排开的十二侍听了,脸上千奇百怪,什么神情的都有。
太后却喜怒不形于色,抚着扶手沉吟:“原来是想入安福殿侍奉……”说着指了指一旁的十二侍,“可我身边已经有了这些女官,恐怕再没有差事指派给娘子了。”
苏月面对这样的刁难,很有迎难而上的决心,温情的江南女郎,语调里也带着柔婉的韵致,细声道:“卑下什么都做得,洒扫擦洗,跑腿传信,只要太后有吩咐,没有卑下做不了的活计。”
就是这种向上的生命力,不像那些娇滴滴的女郎,这不行那不行。所以即便时隔三年,受了被拒婚的委屈,回过头来,还是觉得当初的眼光不错啊。
太后心下立刻又称意了,脸上浮现的是勉为其难,无奈地叹了口气,扭头吩咐傅姆:“既然如此,珍珠,命人安顿好她。这下十二侍变成十三侍了,诸位要想受封,可得更加精进些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