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32章身心舒畅。
众人俯首道是,十二侍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只有苏月还迷茫着,她是进来做宫人的,怎么最后不明不白加入了她们,十二侍就这么变成十三侍了?
想向太后陈一下情,道明自己的来意,然而向上觑觑,忽然又没了底气。三年前已经拒过婚了,三年后再来一回,她不怀疑太后会就此重新记恨上她,对她来个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
满意地审视一下众女郎,太后觉得心已经放回了肚子里,再也不用为掖庭空空而发愁了。这些女郎将来是紫微城的中流砥柱,绵延子嗣就靠她们了,好饭不怕晚,虽然皇帝婚事一直未成,但成起来花开数朵,也不耽误什么。
先前的十二侍,太后曾一一了解过家世,第十三位姗姗来迟,底细她也一清二楚,但不能厚此薄彼,也要走个过场才好。
“让她们先退下吧。”太后吩咐傅姆,又偏头另外发了话,“辜娘子留步,我还有几句话要问。”
苏月道是,恭顺地站在一旁,待十二侍都从殿里退出去,才听见太后发问:“你今年多大了?若是没记错,应当十九了吧!”
苏月呵了呵腰,“回太后,卑下三月里年满十九,年岁渐长,但有力气,可以承办宫中的各种差事。”
所以还得是江南的姑娘啊,享得了福,吃得起苦。尤其像那等商户人家的孩子,自小懂得持家,就算照着现在的眼光来看,也合乎儿媳的各种标准。
不过太后一直有些想不通,“你是去年才入上都的,来时也十八了,家里一直没有为你定亲吗?”
苏月心道倒是想定来着,阿爹不是看上了街尾那位王谢出身的读书人吗,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还没等派人说合,自己就给征入梨园了。
但实情不可说,那些旁支末节只会岔出更多的是非来,因此乖顺道:“家里确实一直没有给我定亲。早前战乱,一家人只图不分离,家君说了,就算一辈子不嫁人,家里也不嫌弃。”
太后哼笑了声,“你父亲也真是古怪的人,哪有为人父母阻断孩子姻缘的。他愿意留你,却不问问你愿不愿意做一辈子老姑娘。”
苏月答得很委婉,“那时兵荒马乱,不敢设想会有如今的安稳日子。父母之爱很简单,无非把儿女留在身边,拿命来护恃。”
她说这番话,让太后对她又有了新的认识。好前程被葬送了,换作一般贪慕虚荣的女郎,只要把责任推给爹娘,就能撇清自己表明立场,讨上最廉价的好。可她不一样,她仍旧处处为父母周全,没有半句怨怪父母的意思,太后顿时觉得这女郎有孝心,美丽随和之外又添了一宗好处。
不过对于辜祈年,太后仍不能轻易原谅,不明白这么市侩的商人,怎么生出了如此重情义的女儿。
“我原先以为你早有了好姻缘,令尊拒了我们家的婚,合该是我们配不上你家。”
苏月忙说不敢,“太后误会了,后来也有几家登门提亲,家君照例一一婉拒了。并非我们对婚事挑肥拣瘦,实在是爹娘舍不得外嫁女儿,也怕我憨蠢,到了夫家惹公婆不快。”
如此说来,太后心里的疙瘩解开了一半,便笑吟吟问她:“你如今也见到陛下了,觉得他怎么样?”
苏月真诚道:“陛下宽仁,伟岸,有雄才大略,乃是人中之龙,非凡品可比拟。”
太后又舒称了几分,倚着扶手再接再厉,“若现在再让你选,你可还愿意听从父母之命,错过这门好姻缘?”
所以说,太后和皇帝母子是真的有执念,不论出个子丑寅卯,过不去自己心里这关。
苏月这人虽然也善骑墙,但只要提及父母,态度一向鲜明。太后的问话,她也直言不讳地回答了,“父母对我有养育之恩,我的婚事,理应要听从父母之命,没有越过爹娘,自己做主的道理。”
这下太后又气不打一处来了,也就是说皇帝再好,她也不眼热,还是要遵从父母之命。这女郎什么都好,就是愚孝不好,这么大的人,竟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真是白长了一张聪明面孔。
太后终于没心力和她纠缠了,乏累地擡起手摆了摆,“下去吧,闹得我头疼。”
苏月行了个礼,从后殿退出来,外面已经有宫人在等着了,见她露面便上前引领,“请小娘子随我来。”
采选进来的女郎们,在太后宫中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她们每人都有一间单独的屋子,不单是为住得舒心,也为皇帝哪天来了兴致,好到屋里坐坐。
苏月当然也给分派到了一间,在靠近陶光园长廊的围房里。十二侍按着选拔的先后顺序入住,最优者最靠近外沿,像她这种中途送进来凑数的,则被安排住进了尾房。
因为她那尴尬的特殊经历,她的到来,引发了十二位前辈迥异的态度,有人无关痛痒,有人百般厌弃。
当然,她们都是有名有姓的望族出身,难听的话不会放在嘴上说,只是拉帮结派经营她们的小圈子,不怎么愿意和她接近。也许在她们看来,她是商贾人家的女儿,本就和官宦人家的女郎不沾边,因此苏月理所应当地被孤立了,初来乍到询问一句话,都未见得有人愿意理你。
虽说她并不指望能融入她们,但那么明显地被无视,还是让她感到有些伤心。她开始怀念在枕上溪的日子,想念颜在和云罗她们。自己与这安福殿格格不入,这些尊贵的女郎将来会是宠后宠妃,自己在她们眼里什么都不是。
于是她开始积极地结交殿里侍奉的宫人们,及到傍晚时分,已经和几个内人内侍相处得很愉快了。
偏殿里的摆设要变动,她主动过去帮忙,大家都有些惶恐,摆手推辞,“这种粗活儿,哪里是娘子能干的。”
苏月很坦然,笑道:“我闲不住,在家时也常帮着搬货,你们有什么要我帮忙的,不必客气。”
大家见她这么说,只好挑些省力的活计让她动手。可一旦忙起来,都有些顾不上,渐渐她就帮着擡桌子扛椅子,哪里需要她就往哪里去了。
有张香案要换地方,她和一个小内侍两人合作,打算从殿内移到殿外。
可是倒退着迈门槛的时候,到底还是力气不济,脚下没站稳,仰天就要倒下去。
恰在这时,有人从天而降,一手揽住她,一手接住了香案的横档,在她惊魂未定的当口,嫌弃的语调从上方飘下来,“你是不是看见朕来了,有意用这种拙劣的手段,引起朕的注意?”
左右的宫人吓得瑟缩,哗啦跪倒了一大片,苏月还在考虑,自己是不是也得照着宫里的规矩行事。
可说起吸引他的注意,她又觉得自己不该吃这么大的亏,明明是受他迫害才进安福殿的,现在反倒成为他的笑柄了。
遂挣扎着从他臂弯脱离,脑门上一瞬长满反骨。可惜硬气没能持续一弹指,她就败下阵来,老老实实行了个礼,复又扮出笑脸,“陛下救了卑下一命呐。”
皇帝没理她,蹙眉四下打量了一遍,责问赶来的范骁,“是谁让她做这些粗活的?”
范骁吓得结巴,“并、并、并……并没有人让娘子做这些……”
苏月也很有担当,“陛下,是我自己想找些活儿干,自愿帮忙的。”
皇帝一点都不领她的情,“一双弹琴的手,放下琵琶来搬东西了?”
苏月心道弹琴也不是自愿的,原本那些乐器是用来怡情的,当雅好变成了差事,其实和搬东西也没什么两样。
只是目下人多,这种时候说话得留意,一不小心就会传进太后耳朵里。于是她又扮出无害的笑脸,忙于替范骁开脱,“班领让我跟着十二侍一块儿练字画画,我觉得这样甚无聊,就出来了。今日搬东西活动一下筋骨,明日我还要学厨艺,给太后煲姑苏的莲白汤呢。”
皇帝听了她的话,眉眼逐渐平和下来,一旁的范骁终于从惊惶中脱了身,冲苏月投去感激的目光,果然小娘子一句话,赛过旁人千言万语啊。
皇帝决定不再追究了,不过仍是要吩咐:“这些重活累活不该你一个女郎做,往后再不要插手了,免得被你爹娘知道,误会朕欺压你。”
苏月并不知道他见过了阿爹,忙着俯首帖耳,诺诺称是。
“你这人,好像不爱听人劝。”皇帝颇为恨铁不成钢,“让你写字画画是为陶冶你的情操,握笔总比抱琵琶省力吧……”
他预备去给太后请安,转过身边走边数落。走了几步,发现她没跟上来,顿时又有些不悦,回头道:“辜娘子,你是半点眼色也没有,朕要去见太后,你不恭送朕?”
苏月忙向他褔了福,“卑下恭送陛下。”
皇帝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是送朕到太后殿前,不是在这里送别朕,还不跟上!”
没办法,她只得迈着小步,哒哒跟在他身后。
安福宫中游廊蜿蜒悠长,晚间都挂上了灯笼,照得这夜也有几分柔软。皇帝听着身后的动静,心里是安定的,随意问了她一句:“来了半日,觉得这里怎么样?”
苏月没有吭声,因为不知从何说起。
前面的人等了良久不见她回应,又不高兴了,“朕说话,你不能不理朕,就算没话找话,也得答上两句,知道吗?”
既然如此,就不用太客气了吧!苏月忍不住嘀咕:“你不是说,我到了这里会交上新朋友的吗,可来了半日,谁也不理我。”
皇帝闻言讶然,“谁也不理你,为什么?定是你人品不好,被人看透了。”
苏月气得拿眼横他,“我人品不好?梨园里全是我的朋友,他们从不说我人品不好。我仔细思量了,还是因为安排有误,我是来做宫人的,怎么给安排进十二侍里去了?人家以为我是来抢饭碗的,自然厌烦我。”
皇帝顿住步子,静静看着她,半晌道:“那怎么办?朕让人吩咐那些女郎,不许她们排挤你。”
苏月捺了下唇角,低下头小声道:“不用,我自己的事,用不着别人帮忙。”复又试探着讨主意,“陛下,要不我还是回梨园吧,从此一定安分守己,精进技艺,报效陛下。”
皇帝沉默了良久,在她以为他当真在认真考虑时,无情地扔了一句:“不行。”
她失望至极,又不能争辩,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
皇帝知道她不高兴,负着手边踱边道:“梨园有什么好,被人消遣,被人轻薄,被人逼着饮酒,被人逼着强抱,这才过了几日,就全忘了。旁人不都说朕是为报复你,才把你送入梨园的吗,为了打破这个传言,朕非得把你从梨园捞出来,再另行安排。”
这一安排,十二侍变成了十三侍,她实在想不明白他要干什么。问他是不是爱慕自己,他极力不承认,却强行把她塞进了扩充掖庭的队伍里。这么一来,回家真的还有望吗?她已经不愿意想得那么长远了。
不过对于她无法融入十二侍这件事,皇帝给她出了个不错的主意,“这世界弱肉强食,你知道吧?别人排挤你,你也可以针对她。寻你衅的,令你不痛快的人,想办法把她逐出掖庭就是了。从此眼不见,身心舒畅,一劳永逸,不是很好吗。”
苏月关注的重点永远和他不一样,不合时宜地问:“陛下,您没有看我不顺眼吗?为什么不把我逐出去,也身心舒畅一下?”
皇帝被她问得张口结舌,憋了半天道:“你出不去,朕方能身心舒畅。以后这个问题不要再问了,免得自讨没趣。”
他凶巴巴,苏月便不敢多言了,把他送到大殿前,微微俯了俯身,见他提袍迈进去,才颤巍巍直起身来。
范骁适时冒出头,小声道:“差一点儿我就挨板子了,多谢娘子替我斡旋,保得这老骨头不散架。不过娘子,往后可不兴再干那些粗活儿了,宫里自有做杂役的人,何劳娘子动手。”
苏月点了点头,“对不住了,班领,是我不懂规矩,险些连累了你。”
范骁摆手,“这都是小事,不知者不怪罪么。娘子听我说,一般廊前的那十二位,通常只陪着太后说话解闷,了不起送个茶水,就已经算很尽心了。小娘子往后也这样,要自矜身份,好好保养自己,把皮肉养得嫩嫩的。”
苏月疑惑道:“养得嫩嫩的,做什么?”
范骁说:“侍君呀。今晚陛下来了,你回廊前直房看,女郎们可歇不好了,一个个都在院子里徘徊呢。”
苏月咋舌不已,满院的女郎都等着那个人,果然这就是皇帝的快乐,不用自己等人,永远被人期待着。
“那陛下有没有青眼哪位女郎,我好巴结逢迎。”她忽然想起了鲁国夫人府上那位宝成公主,连有国仇家恨的,也都被他的权势驯服了。男子要想受欢迎,还是得黄袍加身啊。
范骁说没有,“陛下来去匆匆,没有正眼瞧过那些女郎。想是不合脾胃吧,也或者没有机会熟悉,等日后分封了,慢慢就熟络起来了。”
所以真是个嘴坏矫情又难搞的人,这么多漂亮的女郎,也不知他在挑剔什么。
出来这半天,十二侍全在院里候着,自己未免有些特立独行了,这样不太好。便同范骁说了声,赶紧回去了。
廊前的长直房是个不小的院落,也有自己的名字,叫“好望山”。范骁描述得没错,那些女郎大部分都在院中消磨时光,有的观花,有的喂鱼,还有坐在秋千上闲谈的。个个都不像在等人,但一听院门上有动静,个个却都慌忙转头张望。
当然一见是她,脸上都有失望之色,有人阴阳怪气,“这个时候,辜娘子怎么往前殿去了?莫不是知道陛下要来,特意上赶着露脸吧。”
苏月脾气不错,但也分得清是真有敌意,还是女郎之间单纯的不对付。自己和皇帝那没开始就结束的婚约,她们必定也都知道,为了免于被她们拿来取笑,不如自己先说破,便道:“我与陛下见过好几回了,加上又有些渊源,哪里用得着上赶着露脸,陛下早就记得我了。”
如此的招人恨,引得那些女郎嗤鼻不已。好听话花钱也买不来,难听话却是声声入耳,“当年既然眼高于顶,如今腰杆子挺到最后,才算有气节。”
苏月发笑,“我没气节,真有气节,也不会上这儿来了。大家都一样,都想做人上人,想出人头地又不丢脸,陛下说过,欣赏有野心的女郎。”
越说越不招人待见了,那些女郎直咬牙,“我们与辜娘子并不一样,哪一位不是官宦望族出身。”
“这是取笑我出身商贾吗?”苏月眨着眼睛道,“英雄不问出处,当年我这商贾之女,可并未受太后与陛下鄙薄,看来女郎们的眼光比太后高多了。”
她伶牙俐齿,完全一副不肯吃亏的样子,实在让人可气。
有人重申:“此一时彼一时……”
苏月道:“此一时我站在这里,与诸位宦官之后平起平坐,老天爷就是如此不公。”然后见她们面目扭曲,她才后知后觉“哎呀”了声,“说得太快,嘴打滑了,不是宦官之后,是官宦之后,真是对不住了。”
反正是横下一条心了,既然不打算融入她们,就做那个不受欺负的刺儿头吧!和皇帝博弈几次,别的没学会,嘴皮子倒是练得很溜,这也算小有收获,人生如此不畅快,不能再让自己更憋屈了。
院内唇枪舌战,互不相让,院外站在阴影处的人摆了下手,示意回去。
国用压声问:“不用进去给小娘子撑腰吗?她们人多势众,别把娘子吃喽。”
皇帝闲适地说不必,“如此有大将之风,谁要想吃她,得长两副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