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第35章钱货两讫,君无戏言。……
大概受惯了刺激,苏月已经体会不到以前的恐惧了,她甚至觉得皇帝陛下来找她麻烦才是正常的。如果刻意的一番推举,他还能做到不动如山,那陛下是真的长进了,心胸也真正开阔了。
可惜对他期望过高,他还是如期而至,找到了门上。苏月的第一反应不是忙着向他解释,而是朝外看了看,“您这一来,是不是惊动了不少人?”
皇帝蹙眉打量她,觉得自己的眉心恐怕要因她长皱纹了,“你关心的是这个?”
苏月说是啊,“这地方可不是寻常地方,住着十二侍。您知道大家每日的希望是什么吗,就是等您大驾光临啊。”说罢朝头间房的方向探看,“居娘子回来了吗?”
皇帝说回来了,“同朕一起回来的。”顿了顿问她,“你就让朕站在门外说话?”
苏月这才想起让到一边,向内比了比手,“陛下请进吧。”
皇帝迈进来,这玲珑的闺房瞬间就变得有些逼仄了。四下看看,“屋子小了点,不过还算雅致。小些聚气,子嗣健旺。”
苏月无奈地再次提醒他:“我是待字闺中的女郎,暂且不会有子嗣的。陛下对孩子似乎很有执念,还是赶紧生一个吧,也算了却了心愿。”
皇帝缄默不语,两眼就这么睥睨着她。
她说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
皇帝缓缓擡高了视线,“这件事朕也正在考虑。”
那赶巧了,苏月趁热打铁,“陛下,您见到居娘子了吧?您对她可有好感?是不是觉得她很不错?”
皇帝扯了下唇角,转开身在桌前坐了下来。
苏月有眼力劲,赶紧沏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再接再厉打探,“您漏夜赶来,不会是来向卑下道谢的吧!不用谢,我也觉得居娘子极好,是十二侍中第一好,这才迫不及待把她引荐给陛下的。譬如朝廷开放科举,贡士须得有机会殿试,才能选拔出前三甲,陛下也应当多给女郎们机会才是。我是陛下安插在安福宫的第三只眼,我先替陛下考察她们的品行,居娘子可谓首屈一指,所以先推举了她。等过两日我再给您举荐两个好的,不着急,您可以慢慢挑选。”
皇帝简直被她气笑了,“朕什么时候任命你为第三只眼了,你竟还替朕选上妃了。”
苏月笑了笑,觉得自己确实有点过于套近乎,但这也是在极力谋划,为自己谋福利啊。
于是决定忽略他话中的讥嘲,十分贴心地说:“陛下,我们还是来聊聊居娘子吧,您还没说见过她后,感觉如何呢。”
皇帝静下心来想了想,“谈吐得体,进退有度,有好教养。”
这下子撞进苏月心缝里来,抚掌道:“我就说吧,我的眼光不会错的。那陛下可要回禀太后,好让太后心中有数?”
皇帝眼神复杂地看了她良久,忽而一笑道:“朕回头就寻个机会,说说朕心中的想法。不过有一说一,辜娘子确实深得朕心,很为朕着想。朕见过居娘子之后,真是感慨良多,思绪万千啊。”
苏月言之凿凿,“定是喜欢的感觉啊。”
皇帝的笑容里,多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确实喜欢得紧。朕被拒婚之后,还是第一次觉得一位女郎不错,依朕之见,居娘子比阁下强多了。”
女孩子总不愿意听到自己不如人,他这么说,是否会引出她的不快来,他很想试一试。
结果苏月全无攀比之心,由衷地说那是自然,“居娘子出身显贵,人品可靠,且又长得好看,实在是伴驾的上佳人选。”
结果皇帝只顾朝她冷笑,看得她心下打激灵,“您这么错牙笑,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满意,还是要找茬?”
皇帝说哪能呢,“辜娘子心里惦记的全是朕,费那么大的心力炖汤,让她借花献佛,朕不能不念你的好处。不过朕还是有些好奇,权家提亲之后,你家不是没有应过别家吗,朕要是娶亲了,你心里不会难过吗?”
苏月觉得这才哪儿到哪儿,为了让他安心册立居娘子,她真是把所有贴心的话都搬了出来,“卑下不会难过,只会为陛下高兴。陛下今非昔比,如今是一国之君,早日册立皇后,是国之要务。卑下愿意看陛下有佳人在侧,如此也算将功补过,陛下当真不用担心我,当年您家只向我家提了亲,而我家婉拒的,少说也有三四家,并不会因曾经的提亲者要娶亲了,而有任何不快。”
所以是见惯了风浪,虱多不痒。皇帝凉凉一哂,“你这不是在安慰朕,分明是在向朕炫耀。”
苏月说绝不能,“卑下别无他想,一心为您高兴。”
皇帝颔首,“那你就再高兴两日吧。现在来谈谈你的事迹,听说你来安福宫十来日,接连撵走了两位女郎,若是再留一段时日,这院里恐怕要没人了。”
苏月认为这件事可以解释一下,掖着手道:“不是卑下要撵她们走,是她们要害卑下。一个诬陷我偷东西,一个又勾连他人百般欺辱我。我将这件事回禀了太后,是太后决定让她们回去的,不是我的主张。”顿了顿问,“陛下生气吗?我把这里闹得鸡犬不宁了,您会责罚我吗?”
皇帝说:“朕不会责罚你,反倒要夸赞你做得好,不去纵容恶行,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朕说过,要身心舒畅。”
果然这个词不会缺席,她早就料到了。反正只要不惹他恼火,他怎么说都可以啊。
于是含笑往前推了推杯盏,“陛下喝茶。”
皇帝伸出手指,扣住了杯耳,杯口贴上嘴唇,又迟疑地移开了,“你没往杯子里下毒吧?”
苏月摆手不叠,“不敢不敢,卑下还想活命呢。再说先前送过去的鱼羊鲜也是我做的,我若想下毒,也不等到现在了。”
皇帝这才放心抿了一口,“那道汤做得还不错。”
苏月露出了一个甜笑,“陛下若是喜欢,我下回还给您做。”提起茶壶,又给杯中添了一点,边添边打探,“陛下,我听说前朝的老乐工能归家了,那新朝的新乐工呢,何时有恩典?”
皇帝道:“去年才刚征选,今年就想回去?朕已经给了梨园足够的优待,要得更多,就得寸进尺了。不过乐工和宫人在职的年限,朕前几日与尚书省也有提及,古往今来的王朝若不是为开源节流,鲜少会放她们出宫,朕思量再三,新朝应当根除这些弊病,人虽要用,但不能用上一辈子。朕打算定个八年之期,不管几岁应选,役满八年都放出去,让她们与家人团聚。”
苏月脑子转得飞快,她们这批入选的人,大多是十七八的年纪,如果八年放出去,那时已经二十六了,虽还不耽误婚嫁,但这八年也着实难熬啊。
“何不定个五年呢,我觉得五年正好。”她笑眯眯道,“五行为五,金木水火土,圆满齐备。”
皇帝凉笑了声,“一巴掌也是五,你还觉得五是个吉利数吗?”
苏月没计奈何,试探道:“那六年呢?六总是不折不扣的吉利数了吧!”
皇帝一脸漠然,“梨园的乐工,十年都未必调理出一个好的。尝禘、食飨、王师大献都要人,仁政是一回事,无人可用就是另一回事了。”
苏月有些泄气,“那七年呢?七年回家都已经是老女了。”
皇帝拿眼梢瞥了瞥她,“容朕考虑一下。”
苏月原本不抱希望了,忽然听他这样说,顿时大感意外,“当真可以考虑一下?”
皇帝说:“朕这个人,还是很有同情心的,梨园子弟的辛苦通过你,都看在了眼里。不过新朝刚建立,太多的当务之急要去办,朕也须分出个轻重缓急。今日听你陈情,这七年之期就当是你的谏言吧,记录在册,回去朕再与宰辅商议。”
苏月搓起了手,“又算我的谏言啊?若长此以往,卑下是不是可以争取个言官当当?”
皇帝说你想得挺美,“三言两语就想做言官,怎么对得起那些饱读诗书却没能中举的学子。不过你可以尝试当个女官,离朕近,所有意见都可直达天听,不错吧?”
苏月斟酌了下道:“确实不错。卑下从民间来,又入了梨园,那些腌臜的人和事见了很多,足可以与陛下说上一夜。我要向陛下谏言,把那些欺负过我们的权贵都就地正法,譬如那个左翊卫将军、茂侯,还有白溪石。”
皇帝道:“私德不修,朕早晚会寻由头开革他们,只不过不是现在,须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还有。”她拖过杌子坐到他对面,“我心里记挂着一个人,陛下可能帮帮他?”
“谁?又是裴忌?”皇帝冷了眉眼,“不过是派他出巡,又不是去杀头,这你也要来求情?”
苏月说不是,“卑下记挂的,是早前小部的那位小郎君,青崖。这青崖啊,真是说来话长,我从未见过这样情深义重的孩子,可越是重情义,越是苦难深重。陛下,您提拔提拔他吧,他是小部最拔尖的乐师,精通音律,各色乐器都会弹奏,如今人在乐府,也不知怎么样了。您给他个小官做做,反正也不占朝堂上的名额,别让他再受人欺负就行了。”
皇帝越听,眉毛拱得越高,“你这是在对朕许愿?官都能随意讨?”
也许是有些僭越了吧,但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机会不常有,不得紧紧抓住吗。
“您对卑下来说,比老天爷都管用。”苏月谄媚道,“卑下求老天爷,老天爷未必愿意理睬卑下,但卑下求您,万一不成还能打个商量。”
这话听得皇帝龙颜大悦,唇角忍不住要仰起来,得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压下。
“空口白话的许愿,你对老天爷也这么无礼?”
苏月说那倒不是,“去庙里不得添些香火吗。有时候许愿,得往池子里丢钱币……”说着忙起身,到匣子里一通翻找,找到一枚铜钱送到他面前,“我求陛下办事,每求一回就给您一枚钱,这样您便可以有求必应了。”
皇帝嫌弃地从她指尖拔出了这枚钱,“求朕办事,竟这么便宜?朕收了你的钱,攒够多少能反过来要求你?”
苏月说十次吧,“十次可以兑换一次。”
皇帝说凭什么,“凭你是女郎?这哪是你在求朕,分明是朕在求你啊。”
“那您干不干?”苏月道,“您是天子,办事多容易。而卑下这样的蝼蚁,须得粉身碎骨才能报效您一次,能一样吗?”
这算法……好像也有道理。
皇帝被她一顿忽悠,心想算了,堂堂的帝王还能与她斤斤计较吗,便把这枚钱币收进了袖袋,然后又朝她伸出了手。
苏月道:“干什么?还要涨价?”
对面的人说:“以前的事就不计较了,从今日起亲兄弟明算账。青崖这件事,朕替你办,还有一件,你要将梨园子弟在职年限缩短一年,付钱。”
苏月一琢磨,很是合算,忙又回去翻找出一枚放到他手上,“钱货两讫,君无戏言。”
皇帝傲慢地调转开视线,把这枚铜钱也收了起来。
可惜时候不早了,虽然不想离开,但久留对女郎的名声不好。于是他站起身拂了拂衣袍,“朕该回去了,今日不虚此行,与娘子相谈甚欢。”
苏月卑躬屈膝送他到门前,没有忘记最要紧的叮嘱,“陛下,明日记着向太后呈禀啊,就说居娘子很合圣意,可以让她成为掖庭受封第一人。”
皇帝一哼,“不要教朕怎么做,朕自有主张。”
苏月连连说是,将人送到槛外,又切切道:“青崖的事就托付陛下了,卑下等着您的好消息。”
皇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你还是好好想想,该怎么还愿吧。”说罢负起手,大步流星往院门上去了。
还要还愿吗?她怎么没想到这一层。不过今天是个好日子,接连办成三件事,功德不可谓不大。有时候也会感慨,认得大人物就是好,仿佛有人托底,多难办成的事只要求到他门上,都可以放心无虞。人之机缘实在是玄妙得很,没想到拒婚竟还拒出了人脉,将来一定要向子孙炫耀,祖母我呀,早年可是与陛下有些交情的。
越想心里越踏实,放心回去睡觉了,只等明日安福殿传出话来,将居娘子迁出好望山,另外安排宫室。苏月甚至想好了,自请去给她做女官,定要抱住这条大腿不放。
然而等了一上午,一点消息也没有,反倒在下半晌的时候等来了居晗谨。
“居娘子,先别着急……”苏月以为她是为受封的事来找自己,忙于安抚她。
可居晗谨没有说话,向她叉起手,恭敬地长揖了下去。
这下让苏月迷惘了,赶紧上前搀扶她,“娘子这是做什么?”
居晗谨直起身,目光楚楚地望住她,轻声道:“多谢娘子为我筹谋,让我有机会面见陛下。娘子对我一片真心,但我……实则是辜负娘子了。”
苏月愈发不解了,“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呢?”
居晗谨道:“我昨晚面见陛下,向他自请出宫了。我在家中,其实早就有了意中人,可惜宫里采选,不得不来应选。本想应付过去再图后计的,谁知偏偏被太后选中,带进了安福宫。我想了许多办法,想离开这里,可我不敢,害怕给家里招来祸端,连累父亲。后来见你进来,我忽然觉得看见了希望,你家早年拒过陛下的婚,你不也好好的么。我就想着去见陛下一面,若陛下能放恩典,我就能回去,与心上人团聚了。”
苏月听完,脑中嗡嗡作响,很有些后怕,皇帝昨晚居然没有收拾自己。
居晗谨见她不说话,红着脸直道对不住,“我没有别的办法,欺骗了娘子,还望你原谅。”
苏月心想太后这运气真是没话说了,但凡一眼看上的,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婉拒了美意。皇帝的婚姻好像真的有些难,即便登上了帝位,姻缘也没有任何改善。
但有情人成眷属还是值得高兴的,苏月叹了口气问她:“太后答应放你出去了吗?”
居晗谨说是,“我已经辞过太后了。我身无长物,实在没有什么可感谢娘子的……”边说边从头上摘下了一支花簪,“这个赠与娘子,请娘子收下,不枉我们相识一场。”
苏月想推辞,她却执意送她,亲自替她簪在了发髻上。复又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今日一别,后会有期。盼娘子前程似锦,一生圆满。”
于是苏月就这么眼巴巴地送走了她,忽然觉得这人世真是凉透了。她进来短短几天,头三间房的人竟然全离开了,一时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福将还是灾星了。
太后也很惆怅,召见了她,沉默地看了她良久。
苏月站在那里,如芒刺在背,小心翼翼说:“太后,要不卑下给您捶捶腿吧。”
太后长叹一声,默许了。
她提裙登上脚踏,在太后腿边坐了下来,一下下慢慢地抡拳,轻重还是很得宜的。
太后说:“辜娘子,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苏月说绝不是,“卑下也不知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太后撑住了下巴,喃喃说:“十二侍,如今就剩下九位了,老身寄予厚望的全走了,真是时也运也。”
苏月试图安慰她,“好歹还剩九位,卑下觉得这九位娘子个个很好,定会有人能堪重任的。”
太后的目光调转过来,幽幽道:“你把自己算漏了,不是九位,是十位。其实陛下对你还是另眼相看的,昨晚又上你房里去了,坐了得有两炷香,辜娘子不怕人言可畏吗?”
人言可畏这种事,苏月早就不放在心上了,十分豁达地说:“卑下不怕,卑下只怕有损陛下清誉。”
太后尴尬地闭上了嘴。
可不是,被人拒了婚,还腼着脸往人家跟前凑,一坐半天纯聊天。太后也不知道儿子长大了,怎么长成这样,他是一点都不知道应当怎么对女郎下手啊。
如今人家女郎坦然得很,对他也没什么意思,看得太后直发愁,到底要怎么办,才能让这两人先给她生出个皇孙来。
“老身想抱孙子……”太后长吁短叹,“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
苏月没敢搭话,这种事,就不是她该操心的了。
这厢正捶腿,捶得好好的,太后身边的傅姆从外面进来,轻声道:“徽猷殿宣见了太医,不知出什么事了。”
太后一惊,“天都黑了,这时候传太医,必不是请平安脉,难道陛下不豫?”边说边看向苏月,“你还在这儿坐着?还不赶紧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