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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与梨花同梦 正文 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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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章第36章还愿。

    虽然苏月也不知道陛下传太医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太后既然这样发令,想必有她的道理。

    忙站起身应个是,就匆匆往外走,刚走了几步又被太后叫住了,太后偏头吩咐傅姆:“派个人陪她过去,得了消息回来禀报我。”复对苏月道,“辜娘子,你报效朝廷的机会到了,陛下若有不豫,你就留在那里照顾他,等陛下大安了再回来不迟。”

    苏月迟疑了下,“卑下不太会照顾人,陛下跟前应当有贴身侍奉的内侍……”

    话一说完,迎来太后冷冷的凝视,傅姆忙上来打圆场,“娘子就不要推脱了,多个人照应,太后也放心些。”

    苏月知道这会儿还是老实听话的好,惹得太后不高兴了,后果很严重。

    想明白了立刻调转口风,“请太后放心,卑下会好生侍奉陛下的,若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再回来请太后的示下。”说罢行了个礼,识趣地退了出去。

    这厢陪着一起去的不是旁人,范骁直把她送进了徽猷门。

    站在殿前等候,恰好里间有人出来,忙一把拽住了打探:“陛下何故传召太医?”

    出来的是皇帝贴身的近侍淮州,见是太后宫里人,便直言告知了,“陛下今日出城,中了暑气,且赶上旧伤发作,疼得厉害,让太医来扎针止疼呢。”

    苏月听了,不免有些吃惊,果真刀剑无眼,即便是皇帝,身上也带着陈年旧疾。

    范骁忙又问:“那暑气可压制住了?”

    淮州说渐渐平缓下来了,“只是有些虚弱,身上还发烫呢。范班领回去别吓着太后,太医说不碍,过了今夜,明日就会好起来的。”

    范骁点了点头,复又对苏月道:“娘子可听见了?还是有几分凶险的,今晚上得仔细看顾才行。你进去吧,问陛下一声安,看看眼下境况怎么样。你是受太后委派驻扎在徽猷殿的,可要尽忠职守,不可辜负太后的期望啊。”

    简直说得像上战场,千叮咛万嘱咐,但求马革裹尸还。

    反正到了这里,没有回头路了,苏月便应了声是,“班领回去复命吧,这儿有我呢。”然后朝着淮州欠了欠身,“劳烦中贵人替我通传赵班领,卑下辜氏,来向陛下问安。”

    皇帝身边的人,哪有没听说过姑苏辜娘子的,根本用不着通传,比手道:“娘子不必等,只管随奴婢来就是了。”

    苏月跟着淮州进了大殿,皇帝的寝宫大得杳杳,穿过幽深的前殿,绕过巨大的屏风,方看见国用和几位内侍正侍立在榻前。

    发现她来了,国用忙来迎接,轻声道:“可是太后不放心,派小娘子过来探望的?”

    苏月说是,“陛下怎么样了?”

    国用压着嗓门说好些了,“只是还有些不舒服,太医吩咐晚间不能关窗,要让凉风进来,冲淡身上的暑气才好。”

    苏月问:“旧伤呢?疼止住了么?”

    国用掖着手说:“略止住了几分,但这旧伤又和暑气相冲,中暑要风凉,旧伤要保暖,所以只能开着窗,命人用热手巾捂伤处,回头再拿艾灸灸着,以求两全其美。”边说边往榻前引,“娘子过去看看吧。”

    苏月跟着引领上前查看,透过薄如蝉翼的纱帐,见皇帝躺在那里,颧骨上还有余热未消,看上去像发烧了一样。再往下看……他是精着上身的,那宽肩窄腰,那壁垒分明的胸腹,真是养眼又骇人啊。

    为什么说骇人呢,还是因为身上的伤,就像一块洁白的缎子被利刃割开又缝上,从左胸到右腹,一条伤疤足有尺来长。

    女郎看见男子裸身的羞臊,已经赶不上她的震惊了,这伤还不是最重的,因为巾帕覆盖在了肩胛处,他们说的旧伤,应当是指那个地方吧!

    跪在榻前的内侍将凉下来的手巾取走,很快又换上了新的。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苏月看见底下的伤疤,大概只有两指宽,颜色发乌,十分狰狞的模样。

    国用道:“就是那处旧伤,偶尔发作起来,很是折磨人。”

    苏月本想追问,但这个时候窃窃私语,恐怕会扰得他歇不好,到了嘴边的话便又咽回去了。

    本想表示一下慰问,意思意思就行了,结果国用真是善于物尽其用,居然示意榻前换手巾的内侍退下,把这个光荣的任务让给了她。

    苏月傻了眼,她几时干过这种活!其实难倒是不难,不方便之处在于自己是女郎,这么对着个赤身的男子,有点下不去手啊。

    但女郎的矜持,最后还是在大家委以重任的眼神下,化为了一缕烟尘。她只得替了那个内侍,在脚踏上跽坐了下来。

    而躺在这里的人,终于感知到她的到来,半睁开眼,从那一线天光里看了看她。可能因为害羞,试图抓薄衾遮挡,被苏月眼疾手快拦住了。

    “您身上的暑气还没消,得继续发散。”然后脑子里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脱口道,“卑下也想关心陛下,这回您病了,卑下总算有用武之地了。”

    简直是小人之心,报复的意图昭然若揭,说完果然引来了皇帝的瞪视。

    国用不愧是御前班领,知道什么时候该护驾,什么时候该消失,忙摆手把闲杂人等遣退了,趋身道:“小娘子,太医已经准备好艾绒了,过会儿点了送进来,一切就劳烦娘子了。”

    苏月翕动了下嘴唇,很想说自己不行,但国用不给她机会,很快人就跑了。

    唉,可怎么办呢,玉体横陈,看又不行,不看又不行。苏月其实是毫无邪念的,无非感慨一下他的身材不错。想着他的旧伤不能吹风,便抽出自己的手绢,展开替他盖上了。

    轻薄的一层云绫落在胸前,几乎感觉不出分量,但风吹不到皮肉,可以蓄住温暖。

    皇帝先前的怒目,重又变得有些无力了,缓慢地眨动眼睛,因为不适,额上隐隐有细密的汗。

    苏月卷起袖子替他掖了掖,“陛下,您到底是热,还是发虚汗?”

    帝王的凌厉已经不见了,他说不知道,嗓音有些嘶哑。

    她喃喃自语起来,“大人物出去巡视,不是应当有车辇可坐,有华盖能遮挡的吗,您怎么生生把自己晒得中了暑气?”见他答不动,自己替他找了原因,“定是为了彰显帝王的平易近人,没有乘车,步行出城了。”

    皇帝有气无力地纠正,“朕巡查了郊社场地的营建,还检阅了上都戍卫。”

    整整四个时辰,穿着甲胄跑了一大圈,这种活计,比练兵更累。

    这时国用把点了艾绒的银丝灸筒送进来,仔细叮嘱苏月:“娘子千万时时留意,不能降得太低,以免烫着陛下。”见她蹲在脚踏上,腾空举着手,动作看上去累得慌,复又贴心地建议,“娘子莫如上榻吧,垂手悬灸可以省些力气。”

    苏月大惊,忙说不必,国用明白她的顾忌,不遗余力地开导着:“这只是陛下暂歇的榻,晚间睡觉的床在后寝,小娘子躲进帐中,也免得受蚊虫叮咬啊。”边说边朝窗户指了指,“窗开着呢,外面刚熏过蚊子,所以很消停。等夜深一些,蚊虫又全跑出来,到时候小娘子忙着打蚊子,噼啪乱响,会吵得陛下睡不好觉的。”

    如此这般游说,苏月仔细斟酌了下,似乎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应了。但还是要叮嘱国用:“门也不能关,陛下的名声要紧。”

    躺在那里的人听了,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陛下的名声不重要,她的名声才重要。

    国用自然连连应承,“奴婢等都在外面候着,陛下若扬声,奴婢等即刻就能进来。”说着上前撑起一臂,供她搭手借力。

    苏月朝皇帝欠欠身,轻声道:“请陛下恕卑下无礼。”

    皇帝闭上了眼,能感觉到床榻轻轻的震动。不知为什么,身上的伤痛似乎不太明显了,混沌的脑子也逐渐明澈起来。

    艾绒燃烧的温度,源源通过细密的银网传递,女郎办事果然仔细。那一小片皮肤受热很均匀,皇帝自觉从未如此熨帖过。

    悄悄又掀起眼皮,想看看她的神情,才发现她紧盯着他肩胛上的那个伤疤,研究了很久很久,研究得极为仔细。

    武将身上带伤,那是再寻常不过的,男人看来是荣耀,但在女郎面前显露就很自惭形秽了,毕竟坏了品相,也不知她会怎么想。

    费力地擡起手,试图遮掩,但手举到半道上,被她隔开了,“病不避医啊,陛下不要不好意思。”她嘴里说着,愈发低头打量,“这一处伤得很重吧,与其他的伤口都不一样,瘆人得很。”

    其实他身上的伤痕不少,深深浅浅大大小小,若是细数,总得有四五处。自己直挺挺躺在她面前,而她低头琢磨着,很有一种仵作验尸的感觉。他觉得不好意思,又无处可躲,只觉热气从背后窜上来,晕染了下颌和耳根子。

    定定神,他稳住声气道:“两年前,宕渠之战,中了敌军埋伏。那个将领的刀尖上喂了毒,刺得又深,朕那次,险些折在那里。”

    所以打天下果然凶险,难怪阿爹断然拒绝了,再三同家里人说,女儿寻郎子可以平庸,但寿命必须得长。像他这样出生入死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命,阿爹舍不得女儿做寡妇。

    苏月轻轻叹息,“陛下当年,吃了许多苦啊。”

    皇帝微牵了下唇角,“吃点苦,换来国泰民安,很值得。”

    这话也是,前朝时期民不聊生,据说有些地方都已经人吃人了。推翻暴政重新立国,让这中原大地重新安定下来,才算是九死一生获得的回报。苏月虽是女郎,却也懂得其中大义。

    她又点点底下那道大疤,“这是哪次的大战?”

    皇帝说:“平凉。遇见个身手了得的,朕想生擒他,被他伤了。不过如今他正替朕戍守东莱郡,这一刀也算没白挨。”

    所以他的身体,就像一幅中原的山河图啊,惊天动地的大战,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正心窝还有一处,她复又点点,“这里呢?”

    “浙阳。”他说,“敌将用矛,还好朕有护心镜。”

    她顺着他胸廓的肌理搜寻,“那这……”话说了半句,尴尬地住了口,意识到这地方不是大战的痕迹,是天然就有的。

    皇帝也察觉了,最终还是挣扎着拽过了巾被,把自己盖了起来。

    一旦有遮挡,好像就有了底气,他不悦道:“让你来照顾朕,你把朕里外看了个遍,简直混账。”

    苏月听他说话中气渐足,也不理会他的责怪,欢喜地说:“陛下好多了,能骂人了。”

    皇帝负气,没有理睬她,免得她得了势,自说自话决定回安福殿复命。

    其实良宵夜永,自有一种玄妙意境。她缓缓转动手腕替他悬灸,一顶方帐,隔出内外两个世界,他能看见近在咫尺的她,也能透过窗牖,看见天上高悬的月。

    “旧伤复发,来势汹汹。”他又阖上眼呻吟,“疼。”

    一个男人喊疼,八成是真疼,苏月还是很同情他的,等到灸筒里的艾绒都烧完了,又问了句:“陛下要再来一筒吗?”

    皇帝掀了掀眼皮,“灸得过多,阳气不会过盛吗?”目光在她脸上一转,泄气地说算了。

    “那卑下给您扇凉。”她下榻将灸筒放好,复抽了一把团扇回来,一下下给他扇着,“陛下您睡吧,再重的病症,好好睡一觉都会有改善的。卑下给您打扇子,您要是凉了,就同卑下说。”

    她言行正常的时候,果然没那么讨人气。皇帝听她温柔的语调,心想她若是一直这样,那该多好。

    窗外虫袤的叫声鼎沸,炎夏是真的要来了。夜一点点加深了,人心也逐渐柔软,江山在手的人不免感慨,就算做了皇帝,晚间所求的,好像也只有一张榻,一个可心的人啊。

    苏月呢,安静下来便困意如潮,又不能当着皇帝的面打呵欠,只好强忍着,忍出了两眼泪花。

    皇帝看见她发红的眼圈,很有些意外,“你哭了?哭什么,朕又没有大碍,明日就好了。”

    苏月的瞌睡一下醒了大半,“卑下没哭,您看错了。”

    尽管她否认,皇帝还是我行我素地感动着,这是她第一次和父亲的认知发生了分歧,都是为了他啊!

    为了嘉奖她的忠心,皇帝随口将一个好消息告诉了她,“你托朕的事,朕今日已经吩咐下去了。乐府里缺个乐监,正好可以提拔青崖。”

    这下苏月睡意全无了,急忙追问:“做了官,就不是奴籍了吧?小部里的孩子,大多是前朝犯官的后人,青崖就是因全族获罪充入梨园的,又因为长得好,人人都欺负他。”

    皇帝说自然,“哪有奴籍做官的道理,既然赏了他官职,他以后就能挺直腰杆做人了。”

    苏月抚掌不叠,但又不清楚乐府的官职等级,便挨过来问他:“乐监是几品官?大不大?”

    “不大,未入流。”皇帝为了端架子,不耐烦道,“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官做得太大,不能服众。乐监大约就像梨园的园内宰,虽然没品级,但足以自保。将来他要想往上爬,得靠他自己的本事,朕只送一次官,送多了,那官场便乱了章程了。”

    苏月说够了够了,赶紧讨好地为他打扇子,由衷道:“我等大梁子民得遇陛下这样的圣主明君,真是赶上好时候了。昨日卑下说什么来着,陛下有求必应,比老天爷灵验,您看卑下没说错吧!”

    皇帝嗤笑,这一笑牵动了肩胛的伤口,眉心立刻拧起了结,艰难地擡手捂了捂,“少废话,赶紧还愿吧。”

    所以说风度这东西,皇帝陛下永远都是匮乏的。苏月疑惑道:“卑下在这里伺候了您半日,相抵不过吗?”

    皇帝说:“这么算有什么意思,你在宫中不也有俸禄吗,朕又不白让你伺候。”

    如此一来就词穷了,她犹豫着说:“以庙里还愿举例,通常是送些香烛贡品,烧化些纸钱就行了……陛下可以裁夺着提要求,不能要得太多,若是过头了,就扣除一枚铜钱。”

    简直相看两相厌,皇帝道:“你怎么如此斤斤计较?”

    苏月笑了笑,“陛下,咱们彼此彼此啊。”

    皇帝没有理她,压着薄衾坐起身,“朕要穿衣裳,你替朕取来。”

    苏月忙撩了纱帐蹦下床榻,到折屏后取来寝衣送到他面前。

    然后呢?皇帝无言地望着她。

    苏月意会了,展开衣裳替他披上,皇帝沉默着把手臂穿进衣袖,垂眼看她上前替他搭好交领,忽而问她:“辜娘子,你与朕如今相处成这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苏月手上微顿了下,“卑下想说,有点尴尬。不过风水轮流转,您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卑下微贱,侍奉您也是应当的。其实前朝末年,幽帝在江南广征良家子,卑下已经被带入了县衙,要不是武都侯在江都起兵,奉使慌了手脚顾不上,我早就充入掖庭了。幽帝那样的人,哪能像陛下如此以礼相待,我不从命,不是早就死了吗,这么一想,我还是得感激陛下。”

    皇帝的脑子倒是转得很快,“朕又帮了你一回,给钱吧。”

    苏月咂了咂嘴,“怎么又要给钱,您帮的不是我一个,这钱不该我一个人付,我不认账。”

    她要耍赖,钱也不能硬掏,只好作罢。

    皇帝掖了掖领口,正色更正她,“往后不要总说自己微贱,就算是商户出身,你也从不低人一等。”

    这话竟说得苏月有几分感动,这位陛下不存心找茬的时候,还是可以结交的。

    不过眼下夜很深了,看样子他也大安了,苏月便道:“陛下好生歇息,卑下先回去,向太后报平安吧。”

    然而这人再一次不上道,神色漠然地躺回了枕上,“朕体内的暑气还没退散,你报的哪门子平安。”边说边捡起团扇,默默递给了她。

    苏月没计奈何,只好举扇慢摇,一面看窗外的夜色,喃喃说:“今晚月亮多明亮,让我想起在家的时候,这么热的天,阿爹在后面的楼顶上铺一层草席,大家或躺或坐,都在草席上乘凉。我爱躺着,可那屋顶晒了一天有些热,躺上去还灼我的脊梁……”

    皇帝知道她又想家了,自己安排辜家举家迁入上都,她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只不过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她在那儿忆苦思甜,他便咬紧牙关不说话。

    苏月一个人自言自语,见他不开腔,纳罕地转头看他,“陛下睡着了?”

    皇帝闭着眼道:“哪里睡得着,朕还在惦记你拿什么还愿呢。”

    怎么又提这个,原本好好的,一提这个就不怎么开心了。

    苏月想了想道:“这样吧,卑下给您打一夜扇子,这算很有诚意了吧!”

    皇帝却并不满足,试着同她打商量,“要不你先躺下,躺下我们再详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