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我不能死,我还没给家里留后呢。
第二天,一切都像是没发生。那场火就像没烧过,丽华也似乎没在她屋里昏睡过,没人往底下追究。姜潮平回来了,照常嬉皮笑脸来闹西屏,西屏也照样是漠然地一转身,什么都是和往常一样。
三年前的怪事以为今日能有个确切的答案,谁知那初十只管摇头,“我也不知道五姑娘要那蒙汗药做什么用,我也奇怪,府里那么些小厮丫头她不去使唤,怎么来使唤我?她跟我说,是因为我和她贴心,往后就是她的人了,自然不会把这事告诉别人听。这是五姑娘信得过我,所以我也就没多问她。”
时修道:“所以你把这椿事与姜丽华的死连起来一想,觉得不对,就认为她死得有古怪,想替她伸冤?”
初十老老实实地点头。
他又问:“这件事,你是不是背地里告诉过县令周大人?”
初十摇头,又点头,“我倒想,可我哪里见得到县太爷?所以将这事告诉了我家隔壁住的一个姓常的大哥,他是给县衙里送水的,是他说给了衙门里一个差役听的。我那时想,衙门听见这事,少不得是要认真查明的,谁知后来还是断下个意外坠井,溺水而亡。”
说着,她斗胆朝前一步,“我不信,五姑娘一定死得冤!可我一个喂马的丫头,本没有我说话的份,就是说了人家也不会听我的,我只好装鬼吓唬人,想着也许府里的人起了疑,少不得要追究。”
余后再没多的可问,打发走初十后,时修和南台各自思索。
静默中,忽然响起西屏的声音,平静得突兀,“五妹妹那迷药,原是要给我吃的。”
两个皆是一惊,四只眼睛齐楚楚望到她脸上来。她睃着他们,猜到他们要问什么,先笑着摇头,“我也并不知道她想迷晕我,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时修忙道:“你将那晚上的事细细说给我听。”
“那天傍晚,她提着晚饭到我房里来,要我陪她一起吃饭。我觉得奇怪,我和她素日也不怎样要好,所以我刻意留着点心。我发现她特特地在我那只碗上做了记号,我当时不晓得什么缘故,怕有什么不妥,就暗暗将两只碗调换了,后来我见她昏睡过去,才晓得那碗里下了药。”
南台紧追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把她扶在我卧房里睡着,正在想这事的缘故,谁知忽然听见园子东南角那杂间里起了火。我赶去瞧,等火灭了后回房一看,五妹妹已经不在我屋里了。”
南台记得那场火,其实烧得不算大,阵仗闹得却不小,因那杂间连着几间要紧的库房,所以阖家都草木皆兵,闹到最后还是怪下人们不仔细。此刻听西屏这么一说,陡然觉得那火起得过于凑巧!
不及他张口,时修已攒着眉在说:“这火起得颇有些怪,好像和姜丽华有些什么关系。”
西屏蹙着眉思想一阵,缓缓摇头,“火不可能是五妹妹放的,起火那时候她已经在我屋里昏睡过去了。”
“反正这火烧得太巧了。”时修握着炕桌角缓缓站起来,“按理说,当夜昏睡在房中的,本该是您。”
南台登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有人要栽赃二嫂放火?”
西屏把眉皱得更紧了,“栽赃我?为什么?栽赃我他能得什么好处?”
南台一瞬间把这家里的人都一一想了个遍,也没道理,西屏纵然和这府里的人都是淡淡的,却从未和谁结过仇。要说好处,她统共带来这家里的,不过一笔稍微丰厚点的嫁妆,可姜家从不缺她这点钱。
一时找不到答案,时修只幸自己是跟着西屏到这泰兴县来了,否则单放她回姜家,又是姜丽华这场旧祸,又是丁家那场新灾的,她岂不要任人宰割?
他当下打定主意,等案子查清,就寻个由头,仍将西屏带回江都去。
眼下未提,说是要到那起火的杂物间去看看,西屏南台二人便引着他去。
那杂间早就修缮过了,还和没烧时一样,乱堆着些使不上的东西,却十分宽大,什么家用东西都有,堆放得倒齐整,空气里迂缓地飞着尘埃,那边墙根底下还有张稍微瘸了腿的榻,上头铺着垫子,想必素日有人在这里睡觉。
南台道:“大多是些旧家具,因在外院,所以夜间常有值夜的小厮在这里聚众吃酒赌钱睡觉。那火过后三日,有三个小幺出来认了,说是他们在这里吃酒,大家吃得有点醉醺醺的,所以没留心洒了酒倒了烛,这才起火。”
认得倒爽快,时修心下狐疑,笑了笑,“那几个人呢,是怎么罚的?”
“太太将他们三人赶出去了。”
时修挑挑眉峰,“就只这样?”
“不然还要怎样?”南台没奈何地笑着,“好在火势没有蔓延到后面的库房里,何况这里头堆的东西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叫他们赔他们也赔不起。”
可凭时修的印象,卢氏不像是个宽宏大量的主子。就算烧掉的东西没用道,也是些好板子,拿到外头典尚且能典些钱,何况修缮这屋子也需本钱,即便那三人赔不起,不是正可以趁机叫他们在姜家白当差,何苦又赶人出去?
西屏那时也觉奇怪,后来事情渐渐过去,也没再细去追究,如今想起来,是很不像太太的做派。因问:“三叔,你知道这三个人离开姜家后,往哪里去了么?”
南台凝起眉,“总是各自回家去了吧,或是去找别的差事做了。”
时修道:“可有他们几人的住址?”
南台摇头,“这要问管事的才知道。”
那专管人口进出的管事姓黎,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阖家都叫他黎叔。西屏虑到他原是于妈妈的娘家亲戚,要是里头真有什么隐情,想必也不会照实告诉他们,便道:“我看就是问黎叔他也不会老实告诉咱们,不如请大奶奶问一问他。”
何况西屏素日从不理家务,兀突突打听起这些消息来,不免让人提防。那大奶奶鸾喜平常也帮着卢氏袖蕊管些事,她问起来倒有个名目。只是她们妯娌间也不大亲近,不知她肯不肯帮这个忙。
西屏只得去试试看,次日下晌,便托南台在外头买了件小孩子喜欢的玩意,是个彩色皮球,特地拿到大奶奶鸾喜院中来,说是来瞧瞧玉哥好些没有。
连玉哥的面也没见着,鸾喜将她请在正屋里,一面请她坐,一面愁道:“刚睡着,这几日总是睡不安稳,也不知什么缘故。”
西屏只得想着话宽她的心,“我看就是因为天气热,大奶奶不要过分担忧,听老人说,小孩子时不时病一场,倒是好事,将来好养活。”
鸾喜满面僝僽,“他这次病得长,由不得我不担心。”
“和尚们这一阵不是隔三岔五常来念经么?也不管用?”
“倒有点用,吃得下了,就是还睡得不好。”
西屏微笑,“那叫他们来得勤些,多念几遍。”
鸾喜点了下头,看见外间坐着两个丫头,便借故打发她们出去,朝窗户上看一眼,欠身到炕桌上低声说:“我看就是那口井闹的。听说小二爷这些日子在查问五妹妹的死因,到底查出什么来没有?你恐怕还不知道,前日太太吩咐,将四姨娘的菜例减了一半。”
想必太太也晓得时修私底下在问这事,却没出来阻止,大概是怕人家说她做贼心虚,所以背地里“关照”相干的人。
“四姨娘原就没多少菜例吧?”
“可不是怎的?”鸾喜轻轻叹着气,“这一减,一顿饭就只一个菜,老爷也不问问。”说着又冷哼,“不过姜家的男人,待女人一向没良心,老爷恐怕早就想不起四姨娘了。你我当初,就不该嫁到这里来。”
鸾喜娘家在仪真县,也很有些家底,和姜家勉强称得上门当户对。西屏想她说的不过是气话,没好搭腔,转而笑道:“我今日来,是想请大奶奶帮我一个忙。”
鸾喜还不知道什么忙,面色先变得有些犹豫,“我能帮得了二奶奶什么?我在这个家,也是不做主的,比你好不到哪里去。”
“可大奶奶好歹比我强,家务上一向帮得上太太和四妹妹的手。大奶奶先听一听,要是为难,我也不敢强求。”
话说成这样,鸾喜只得勉为其难听她说。要她问黎叔当年那三个小厮的下落,这不是摆明疑心太太那时处罚得不公?要是给太太知道,又少不得要和她为难,她没这份胆量去得罪太太。
好在西屏十分周道,连说辞都替她想好了,“大奶奶可以使黎叔将府里人口的册子拿来给你看,就说玉哥身上总不好,看看是谁的八字冲了他。”
鸾喜踟蹰着笑了一笑,低头忖度片刻,不答应她总是不好,因而点头应承。下晌叫那黎叔拿了人口簿子来,翻到那三个小厮的底细,抄在纸上,打发丫头送去了慈乌馆。
原来那三个小厮家里都贫苦,所居街巷,都是偏陋得不容易找到的地方。次日一早,南台吩咐套了车,借故邀西屏一并去寻那三个小厮,由头是,他到底是堂亲,西屏却是姜家的二奶奶,她问起来又比他要名正言顺些。
谁知到了慈乌馆,看见时修翛翛然坐在榻上吃茶,卧房里西屏在说:“可巧了,太太听说周大人家的小姐想比着我那双鞋的样子做一双鞋穿,昨日叫了我去,干脆让我给他家小姐她做了算了。你要去周家,正好我就去问问她要什么样的料子。”
听话里的意思,他是白来了,西屏预备和时修一道去周大人府上。他心下正失望,时修偏笑呵呵睇着问他:“不是说好的,今日三爷去问那三个小厮?怎么忽巴巴又跑到这头来?”
南台咽了咽干涩的喉头,迎着他得意的目光,乔作没所谓地笑道:“我来问问二嫂愿不愿意同我一道去,她自回泰兴来,就没大出过门,想必在家有些憋闷了。”
时修故意揭他的短,“听六姨说,三叔从前在家为避嫌,和六姨走动得不多,怎么现今不怕了?”
说得南台自觉难堪,空张着嘴,舌头一转,笑了笑,待要说话,恰值西屏换好衣裳出来,看见他也在这里,稍稍错愕,又见他脸色似乎有点不对,便瞥眼看时修。
这猫,不知又见缝插针说了什么叫人下不来台的话。她正要解围,不想时修起身催促,故意表示出一脸的不耐烦,“换个衣裳也这样久,快着些,外头马车早就套好了。”一面反剪着手往外走,一面回头把南台瞥一眼,“三爷还在这里耽搁什么?还不赶紧去找人。”
西屏给他踉踉跄跄拽出院门,回头看,见南台在那竹径中怅然迟缓地走着,她便斜飞了时修一眼,嘟囔着,“你为什么老是要跟三叔过不去?”
“您问我?”时修哼笑一声,眯着眼打量她,“您是装傻还是真傻?”
她自然不是真傻,所以只能是装傻,“我不知道,懒得和你说了,反正你这个人,谁也瞧不起!”说着自往前头去了。
时修恨得牙痒痒,想撕她的肉吃。
坐在马车上,他也不和她说话,只管歪歪斜斜地欹着,将外头那件衣裳的斜襟扯开些,露出里头白色的中衣。太阳将那白料子照得轻透,可以看见里面一片紧实的胸膛。
西屏因看不惯,叫他把衣裳理好,他不动作,反而不耐烦道:“我不端正我的,与你什么相干?”
惹得她生了气,翻个白眼把脸转到一边,隔会他自己耐不住,又坐到这头来,“天气热得很,我里头又不是没穿衣裳,扯开的点领子也不算很失礼吧?”
西屏把眼一瞪,“坐过去!不要和你讲话!”
他把腰板打直,瘪着嘴尖着嗓子学道:“不要和你讲话!”
怄得西屏直拿扇子打他,他不觉痛痒,随便她打,待她打了好几下后,一把搂过来,笑道:“您给我拍灰呢?”
西屏咬牙把头上一根金簪子拔下来握在手里,“看我不扎死你!”
他那只手只管握住她的腕子,鼻尖近得差点架在她鼻尖上,轻薄浮荡地一笑,“扎死了我,您怎么向我爹娘交代?我连个后还没给他们留下呢,不然您体谅体谅,替我们姚家先留个后人?”
她脸上一红,下头狠狠跺在他脚上,臊得一句话说不出,自己调换到对过去坐着去,把脸偏在窗户上,只耳朵上的白珍珠耳坠子轻微地摇颤着,暗示着这一刻并不是风平浪静。
时修心下好笑,怎么她比他还害臊?大概“不要脸”是男人家的天份,他反而不知羞.耻地得意起来,故意盯着她看,将她半边脸越看越红,成了半边粉莲。
后来见她脖子上红得更甚,他不忍再逗她,将那双似长了手的眼睛一眨,目光正经了些,人也略略端坐起来,“那夜起火,您还记不记得都有谁在场?”
西屏心里终于长舒了口气,这才敢转眼来看他,又像有点委屈,目光带着些微娇气的嗔怪,细想道:“多久的事情了——好像除了大爷和你姨父不在家,大家都去了。”
“下人也都去了?”
“当夜凡当差的,不分男女老少,差不多都赶去了那头救火。”
“您说那日姜潮平是给姜辛打发去应酬广州来的几位官吏?”见西屏笃定地点头,他又问:“那姜俞生呢?”
西屏微笑起来,“我听大奶奶说大爷在外头吃酒,起火时还没归家呢。大爷不在家也没什么稀奇的,他在家才叫稀奇,常在杭州南京替老爷跑着,就是在泰兴的时候,也多半是歇在那外头。”
“哪外头?”
她点头,“就算是他养的外宅吧,听说是姓焦。”
养外宅?这却怪了,姜家这等人家,又不是讨不起小老婆,大奶奶鸾喜也不像不能容小的人,怎么把人养在外头?难道是那焦家身份低微?可要论起身份来,姜家也不过是买卖人户,又不是讨正头奶奶,怕什么?
西屏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摇头,“我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不把那焦家的姑娘抬进家来,只是听大奶奶偶然说过,好像是大爷自己不愿意。”
时修好笑道:“不愿意?爹娘老婆都不理会,他一个男人家,又不是养活不起,又不吃什么亏,为什么反倒不愿意?”
“你很懂男人家花心的肠子嚜。”她嗔他一眼,“是不是在你们男人看来,只要养得活,多一个少一个的没什么打紧?”
时修一看她脸上不好看,忙道:“我是说他们,扯不到我身上,我连一个还没有呢。”
“等有了,是不是就想第二个了?”
时修抿了抿唇,歪着笑眼睇她,“总要先叫我有了一个了,才晓得以后的事吧?”
西屏偏过脸去,又不理他了。
到了周大人府上,未及门前,就看见有一辆马车先停在那里,车不卸也不走,赶车的小厮就坐在车上,像是在等人从里头出来。
西屏撩着帘子一瞧,那小厮有些眼熟,“好像就是我们家的马车。”
时修便命玢儿别再近前,只远远哨探那车。不一时见一四十多岁的男人出来,西屏认出是于妈妈的男人,“就是如眉的爹,他一向替老爷在外头跑腿,想是老爷打发他来的。”
“为那赈灾粮的事?”
“不应当,粮食的事是米行的掌柜管,和他不相干,他又不管生意上的事。”
见那车过摇摇晃晃过来了,西屏忙放下帘子,等那车过去后,才吩咐玢儿将车赶到门上。向门上小厮道明身份说明来意后,那小厮便一径将二人引着进门,及至二门外头,又请了位妈妈将西屏领进周小姐房中。
那周宁儿因是闺阁女儿,一心要学些装黛打扮的事,素日便仰慕西屏美貌。可西屏为人不好与人结交,二人一向少来往,今日乍见她,怎能不喜欢?忙笑呵呵迎在廊下,并打发丫头去请她娘来,“二奶奶怎么想着来瞧我?听说你平日是最不爱出门的。”
西屏微笑着捉裙走上石蹬,“我听我们太太说,姑娘想问我要个花样子做鞋,我想我也是闲着,不如我替你做好了,今便日趁着我那外甥到你府上来拜访周大人,我一道跟着来,问问你想要什么样子什么料子的?”
二人拉着进屋,周宁儿款待了茶果,拿了片湛蓝料子出来,“那日丁家办喜酒,我见你穿着双双蓝色云纹鞋子,煞是好看,想比着做一双,所以打发人去府上讨花样子,没曾想却把你劳动过来了。”
“没什么劳动不劳动的,左右我是个无事人。”西屏上下照她一眼,少不得夸赞,“不过我那双太素净了,反而不衬你现今的青春,不如做一双嫩黄缎子配白栀子花的?和你身上这衣裳倒相得益彰。”
这周宁儿正有和她讨教之意,这一指点,正合她的心,愈发欢喜,顷刻间便将西屏引为知己,什么都肯说起来。
恰好那去请她娘的丫头回来道:“太太在屋里有事呢,叫姑娘陪二奶奶多坐坐,她一会过来。”
周宁儿努了下嘴,“她老人家在屋里忙什么?”
那丫头道:“不知道,只看见桌上放着只匣子,我一进屋,太太就忙着收起来了。”
“哼,八成又是在那里点银子。”
周宁儿嘀咕这一句,恰好给西屏听见,算着于妈妈的男人才由这府上出去,这周家太太就在屋里点算银两,难不成于妈妈男人是来给周大人送钱的?
她在这里自猜自度,那边厢外书房里,周大人刚和时修坐下。周大人端起茶碗且不吃,先笑呵呵睇一眼时修,“小姚大人今日前来,可是那两处堤口修得不顺利?”
“不是水利上的事。”时修懒得迂旋,直言道:“我特地想问一问周大人,周大人上回说是由常理推断出那姜丽华与人通.奸,我看不尽然吧,是不是姜家一个丫头走露出来的风声?”
周大人见瞒他不过,只得点头,“是一个小丫头告诉她邻里,那邻里传到衙门里来的。”
“周大人既然得了这风,又经过了稳婆检验,想必不会不问一句姜氏夫妇。不知当时姜家老爷和太太是如何答复您的?”
周大人只管搪塞,“问是问过,只是这种败坏门风之事,姜家哪肯实言相告?姜老爷和卢氏都说不知道,说这五姑娘常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会和什么男人有瓜葛?我道约莫是家里的下人,他们就不言语了,我也不好多问。”
时修心里窝起点火来,“人命关天!这有什么不好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