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加深嫌疑。
“你觉得你姨父那日是带着银子出去的?”西屏问。
马车走到城中来了,夕阳散着意懒懒的余晖,西屏看见臧志和跑进家卖脂粉的铺子里去,不知买了个什么藏在怀中,一脸高兴地赶上来。
大概是给红药买东西,她也替红药笑了,有种沉醉在别人快乐中的快乐,这快乐因为是旁观,不免带着孤独的凉意。时修像是能隐隐感到她深藏的情绪,眼睛不由得在她脸上追寻,琢磨,没听见她说了什么。
她丢下帘子转过眼来,冲他挑高了眉,他才回神,缓缓点头,“噢,有这个可能,你说他先前就去过陆三集几回,也许是看房子看地,谈价钱,这价钱倘或谈定了,是不是就该付钱签契了?”
西屏的胳膊肘还搭在窗上,手碗闲适地垂在半空,手底下荡着条绢子,“要知道他那日有没有带银子出门不难,去库里或者典当行账上问问就知道了。你觉得那姓娄不但杀了人,还抢了姨父的银子和点子?”
“不是没这个可能。杀人不外乎就那几个因由。”
她一双眉头隐隐挤拢来,“可是他开着这家店,想必结交了不少官场中人,我是怕你要查他,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时修端坐起来,一条胳膊揽在她肩上,“若他清白,怕我查什么?越是忙着搬救兵,越说明他心里有鬼。”
这一句倒提醒了西屏,她心窍暗动,微笑着凝视他,抬手摸到他脸上去,弯起眉眼,“你怎么这么聪明呢?”
他被人恭维惯了,却经不住她难得的嘴甜,耳朵红了,握下她的手来,一时难堪羞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隔日起来,西屏在家吩咐裘妈妈去库里打点好了一批中秋节礼,摆在桌上过目。两匹上好的缎子,八盒精致点心,还有两对珍珠珥珰,都是送到周大人府上去的。
裘妈妈在旁嘟囔,“咱们年年都给周家送这些好东西,可周家年年就回两个荤菜一双鞋垫子,还是做大人的,亏他们也拿得出手!”
西屏的手扶在一匹缎子上,回头笑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抠搜,不抓紧在任上捞点油水,说不准哪日就落马下台了,又何处赚去?叫人把东西装到马车上去,咱们走吧。”
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番,因在孝中,穿还是穿得素净,不过是一眼可见的精致的素净,水色的裙子上是掺了银线的,月魄鞋子上的绣花是苏绣的,耳下坠的水滴翡翠珠子水头十足,斜插的两根细玉簪也是顶好的紫罗兰,温润剔透,有意要在沉默中刺激人。
周家最是贪财,周夫人和周大人合该做了两口子,天生的一对,都是钻在钱眼里的人,什么东西落在他们眼里,必然先算一番价钱。
果然,那周夫人一件西屏便眼前一亮,默数她今日值钱的穿戴,不由得心下哀叹,还是人家做生意的实惠,瞧这身上穿的戴的,哪一件不够穷人家过一年的?羡慕之余,懊悔自己挣得不足。
这厢进了屋,西屏叫裘妈妈和嫣儿把带来的东西摆在桌上,打发她们出去后,与周夫人道:“东西都和往年一样,不成敬意,只是我格外拣了两副耳坠子给奶奶和姑娘。”
周夫人一听额外还有东西,两眼放光,忙着去翻那两个小匣子,果然是金丝串着上好的珍珠,“珠子不必说,这金丝编得也精细,我在市面上没见过这么巧的手艺。”
西屏走到旁边来,“这是从前丁家太太送给我的,说是京里带来的,御用的手艺,市面上哪里买得到?不过再巧,也是玩意,送给奶奶姑娘们,有了正经用道,才算它是件好东西。”
“啧啧啧,”周夫人摇首咂舌,“真不愧是你们姜家,也不愧是他们丁家。”
因有两副,说明一副给她儿媳妇,一副给她女儿,自然她要先紧着女儿挑,于是打发丫头去叫小姐周宁儿。一面拉着西屏到榻上坐,“家里太太好些了么?”
西屏叹着摇头,“只怕是难好了,请了多少大夫都不中用。我近来也忙,不能在婆婆跟前时时尽孝,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唉,如今大奶奶没了,家里只有你和四姑娘主张,肯定忙。”
西屏勉强笑着,“您还不知道,我那外甥,就是小姚大人,他这两日走到我家二爷去年摔死的地方,发现了些不对,恐怕我家二爷也是给人暗害的。这不,又要为这事费精神。”
“给人暗害的?”那周夫人骇然不已,向炕桌上欠身过来,“是谁?”
“我家二爷出事那天,原是和一个姓娄的朋友到陆三集去看房子,回来的路上摔到长清河里淹死了。外甥前几日发现他摔下去的地方给人动过手脚,怀疑就是那个姓娄的人。而且原是我们二爷要在陆三集买房子开客店的,二爷没了,这事就作罢了,谁知前日我们走到陆三集去,竟看见那里新开了一家奢华富丽的客店,他们那花园子还是照着我们姜家的花园子修盖的,您说奇不奇怪?”
那周夫人越听越觉得耳熟,“可是叫什么‘锦玉关’的酒店?”
西屏笑问:“怎么,您也知道?”
先前听她老爷周大人说过,据说那家酒店里无论吃住都价格不菲,专门迎待些南来北往的文人商户或是过路的官员。她老爷也去过两回,认得了那娄官人,自然也得了些好处。
眼下听这些话,只怕这娄官人要惹上麻烦了。哼,正好,他既有麻烦,他们周家替他解难,他岂有不谢的?
思及此,忙笑着摇手,“不知道不知道,我哪里知道外头的事?可能我们老爷听说过。”
西屏窥她心不在焉,目露贪光,就猜着她心里已经打起了如意算盘来,自不必多说了。
可巧那小姐周宁儿过来,西屏和她寒暄了两句,请她去桌上拣珍珠珥珰。那周夫人一见她女儿身姿娇媚地站在案前,又见西屏只管看着她女儿微笑,又打起另一把算盘,忙叫她女儿给西屏行大礼。
西屏推辞道:“才刚她进来就见过礼了,太太还要她行礼做什么?”
周夫人嗔笑,“才刚是对姜家二奶奶行礼,现在是对长辈行礼,是该郑重些。”
这意思有些不对,西屏想到周大人曾送过时修一罐子好茶叶,现今总算是找到缘故了,难道周家看上了时修,想要他做女婿?
这也不奇怪,周家姚家同是做官的,以周家父母的眼光看,时修年轻聪慧,又善良刚正,父亲又是府台,兄长现任监察御史,书香门第官宦之家,再好不过的人选。眼下他二人虽因公事有点龃龉,可将来做了翁婿,时修岂敢再忤逆,还不是要乖乖孝顺着。
果不其然,那周宁儿羞答答地行过大礼后,周夫人便推她出去了,和西屏说起这事来。西屏只得尴尬道:“他的事情是他父母做主,我哪里能定呢?”
周夫人听了心窍一动,先按捺下来,试问道:“没让二奶奶定啊,我是问二奶奶,我们姑娘配不配得上?”
这叫人怎么说?西屏只得点头,“哪里话,姑娘花容月貌,知书识礼,再高的门第也配得上。”
“再高的门楣,我们也不贪,老爷就看中小姚大人那一身聪慧正气,老爷跟我说,现在官场上像小姚大人如此年轻的本来就少,好些也没什么真才实学,都是靠着祖父父兄的资格勉强混个官做,还说小姚大人前途不可限量,十分看好他哩!我想虽然他父亲在咱们的府台大人,可一向娶妻低娶,嫁汉高嫁,我们女方家世虽低些,也不至于配不上,再说我们宁儿的身材样貌也算百里挑一的,不算十分高攀,您说是吧?所以也不求您别的,只求您将来在姚家父母跟前,帮着我们说两句话。”
西屏只好答应,出来坐在车上还可笑,亏得那周大人看中时修,还不知道时修背地里上疏参他呢,要是将来知道,胡子还不气歪?
却说那周夫人见西屏应承后,欢天喜地,使丫头去书房将她老爷叫回来,先说了婚姻之事,起了个主意,“我看,不如你亲自写个帖子送到姚家去,问问姚家的意思。姚家必定要问姜二奶奶我们宁儿的相貌人品,姜二奶奶一说,不就成了?”
周大人满口答应着,“就为这事叫我?”
“还有桩能发财的买卖要说给你听!”
一听有财可发的话,周大人立时来了精神,却鄙薄道:“你妇人家,能想出什么发财的买卖?”
夫人道:“我从前听你说起过在陆三集开酒店的一个姓娄的官人,对不对?”
“你说他?”周大人搁下茶捋着胡须,“是有这么个人,年纪轻轻的生意做得蛮好,将来说不准也能和丁家姜家一样。”
夫人走来,在他肩上轻轻捶着,“他是不是和姜家死去的二爷认得?”
周大人斜起眼,“是有这么回事,去年那姜潮平淹死在长清河里,还问过他几句话。你忽然说起这个人做什么?”
“我说的赚钱的法,跟他就有莫大的关系!今日姜二奶奶来,说起小姚大人怀疑姜二爷的死不大对头,恐怕这两日就要立案重审。嗳,这事你知不知道?”
周大人一吹胡子,“我怎么会知道?这姚时修就专爱查这些死人的事,真是的,简直是自找麻烦,将来做了我的女婿,我可不许他这样,成日跟死人周旋能捞得到什么好处?未必查清了什么悬案旧案,苦主家里还会千八百两谢他不成,哼,我告诉你说,白费力!”
“嗨,他要查你就让他查,费的又不是你的力气。”夫人说着,乐呵呵笑起来,“不过这回他查得好啊,姜二奶奶说,他怀疑这娄官人谋财害命,要去问这娄官人呢。那娄官人算是惹上麻烦了,你要是替他抹平这麻烦,他还会不谢你?”
周大人沉下眼色一想,这怀疑也不是没道理,想当初姜潮平死前是和那娄城商议着开酒店的买卖,后来人一死,酒店照样开起来,只不过成了娄城的了。那时也问过他,不过他有不在场的证明,所以就将他放了,后经证实,姜潮平是从山路上意外摔下河淹死的,也就作罢。
而今既然时修要立案重查,大概还是可疑。不过人到底是怎么死的,凶手到底是谁,他不大关心。正如他夫人所言,既然有人惹上麻烦,就要求解决麻烦的门路,不管它五百一千的,倒是个赚钱的法门。因此上,连午饭也不吃,叫人备马,便要赶去陆三集寻娄城。
夫人劝,“你好歹吃了午饭再去啊,又不急在这个把时辰。”
他鄙夷道:“你懂什么,那娄城开着那么大个酒楼,还会不请我吃饭?我替家里省些嚼咽呢!”
比及次日,时修早上在文库里和南台翻姜潮平的案卷,听说周大人请,好笑起来,“周大人的膝盖不疼了?”
那差役干笑两声,没话可答应,时修便命他去回一会过去,心想他能有什么要紧事?就是要紧事,想也不是什么正经事,因此不作理会,继续与南台在一排排书架行间翻卷宗。
半日南台说找到了,托着案卷走到这行间来,“这就是当时询问娄城的记录。”
时修接过去瞧,一问一答,虽没什么差错,却问得不多不细,他二人看房子的事只略问了两句,记录上说道,当日还约了那房子主人的孙子陆严,是申时分的手,因姜潮平有要事赶回家中,所以就没在外头摆局吃酒。
“那日是九月十六——”时修捧着案卷,在行间慢慢走着,这行间转到那行间。
南台在后头缓步跟随,“对,九月十六,秋高气爽。”
时修回头看他一眼,“那日你们家有什么酒席宴会么?”
南台想着摇头,“没有。”
“那姜潮平所说的家里有要紧事,是指什么?”
南台笑了,“这不过是推辞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是啊,做生意的人应酬惯了,推来辞去的,左不过都是说要紧在身不得空,没什么稀奇。他又往后翻,翻到一片空白,“这就没了?”
“没了。周大人做事,一贯干净利落。”
干净利落是讽刺的话,时修听来又气又好笑,转头把案卷递给他,“验尸的记录呢?”
南台又递上一本薄薄的册子,记得倒详细,人是淹死的确凿无疑,唯一不寻常之处,就是身上的那些伤痕,有跌撞伤,有划伤,可将山崖石壁联系起来,也算寻常。看来还是那几棵树倒得可疑,可惜当时没人发现,所以没去追究,一年过去了,就算还有什么别的线索,也被风雨蚀透了。
只好问那马,“听说姜潮平骑的是一匹白马,那马当时查过了么?”
“马没什么异样,只是受了点惊吓。”
“马身上没有伤么?”
南台摇头,“没有,可能马摔下去的时候并没有碰到石壁。马粪我也检验过,没什么异物,肯定没人给马下药。”
时修遗憾地叹了声,“可惜马不能开口说话啊。还是只能从活人身上着手了。”
“你是说这个娄城?”
时修回头,提着手点在他捧着的案卷上,“这人没说实话,或者说他没把话说完。当日去陆三集的人有他,姜潮平,还有那房子的主家,就是那个叫陆严的。我听说那陆家早就迁居了常州,那陆严当日却出现在陆三集,辛辛苦苦跑一趟,想必不只是为了陪着他们看房子吧。”
南台垂下眼皮思索须臾,“你是说,他们三个其实当日应当是要签契付钱的?”
“而且我听说,这娄城也是常州人氏,会不会他本来就和这陆家认识?这房子买卖的事,是他从中牵线做保?”
南台极为赞同地点头,“有道理,不然他跟着忙什么?可既然如此,他怎么当时没说呢?”
时修歪着嘴讽刺地笑着,“周大人没想着问,他自然是不说了。”转口吩咐南台,“你到你们大通街典当行里去问问,看看姜潮平九月里有没有在账上支过大笔的银子。六姨说她问问家中库房,也没给我回话。”
“就快中秋了,二嫂忙着给亲友家中送节礼,大概不得空。典当行那头我去问,家里,我回去问问二嫂。”
那可不成,需得有个事挂在西屏心里,她才能抽空到庆丰街去,要给南台去问了,岂不是没有事挂她的心了?她那人也怪的,不似寻常女人,说到儿女私情必然要向男人讨承诺。她却从来不要,而且有意无意中总避讳着说“未来”,弄得他心里惴惴的,只怕她根本没想过和他有什么未来。
向来总是失落,他摇摇手,“你只管去问典当行,姜家那头,六姨自会答复我。”
于是南台出去,时修转去内堂,见周大人坐在里头吃茶,仿佛等得有些焦急,坐立不安的样子。不等时修进去,他就急着招呼,“小姚大人,你在文库翻什么呢,我使人去请你,这半晌不来。”
时修旋去椅上直言,“我翻看姜潮平的卷宗。不知周大人有什么要紧事找我?”
周大人不答反问:“怎么,小姚大人以为姜潮平的死不是意外?”
时修便将发现的疑点细说给他,他听后,长长地“噢”了一声,马上将话头引到娄城身上,“这么说,那个娄城有鬼?”
“这还不好说,我连见也还不曾见过他。”
周大人撚着胡须,一副深谋远虑的情态,“我劝你少去招惹他,他开的哪家酒店可是不同寻常,住的客人非富即贵,你去惹他,他搬个靠山出来,只怕你还吃不消。”
说到靠山,眼前不就是一个?时修笑眯眯地盯着他,心道这娄城不是回常州去了嚜,消息倒灵通得很,不过两日,就请了周大人来做说客。
周大人又道:“我知道你年轻气盛,什么都不怕,可没那个必要,当时我亲自问过,那娄城自与姜潮平在陆三集分手后,就没再见过他,是跟那个房子的主人陆严在他的船上吃酒,直到晚上索性就歇在了那船上。”
时修却问:“大人有没有问过那陆严呢?”
周大人咳了声,“我问过娄城,他说陆严次日一早就坐船回常州去了。”
“所以大人没着人去问过那陆严是吧?娄城既然说有人替他作证,怎么大人连证人也不问?还有,当日三人在陆三集会首,想必是为了签下那房子,大人怎么不问问当日姜潮平有没有带银两在身?倘或带了,钱呢?大人也想必也是忘了问了。”
连问得周大人火气起来,简直不想做他这门亲了!不过转头一想,何必与他小孩子家计较,年轻人嚜,自然需要长辈教导,来日方长,不怕他学不乖,还是眼下替娄城开脱要紧。
于是道:“这个简单,着人去常州将那陆严传来便是,反正路程也近。来啊!”
隔会没人应,他亲自寻出内堂去,拣了个可靠的差役,暗里吩咐,“你去找到那姓陆的,按我说的话教他。”如此附耳过去,嘀嘀咕咕交代了一番话,便打发差役去了。
一时进来,又语重心长地和时修道:“我这也是为你好,不想你倒反来对我责问一番。罢了,我也不想多事,小姚大人要立案就立案吧,不过凡事要小心,切莫轻易得罪人。”
时修听他这家中长辈式的口气,觉得他态度反常,立时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当下怀着疑虑转回庆丰街房子里,不想便遭西屏“迎头一棒”。
她道:“你还不知道吧,周大人想招你做女婿呢!”
非但时修吃惊,连红药手里的茶盅也惊落了,忙另去倒了一盅来搁在桌上,抱着案盘坐下来问西屏:“还有这回事?周大人不是一向和二爷不对脾气么?”
西屏嗤笑一声,斜一眼时修,“那是做同僚不对脾气,要是做翁婿,兴许就对脾气了呢?反正今日我去周家,他夫人亲口对我夸他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和她女儿般配,还请我在姐姐姐夫那头说好话呢。”
时修发着懵,“他女儿?他家女儿又是谁?”
西屏心道:你这么好奇做什么?!
一面翻着眼皮,意懒神疏地说:“他有两个女儿,大的早就出阁了,家中剩个小的,十八岁,叫周宁儿,可算个美人呢。怎么,你心里倒有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