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第1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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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火汇聚后现身的男子长身玉立,天|衣恍若最洁白的云朵织就,点点鎏金点缀其上,行走间暗暗涌动,更显尊贵高洁,俊美一如女萝记忆中的模样,惟独额头眉心,有一片燃烧的金色天火暗纹,随着他的走动,火苗亦无比生动。
少乌那三分不似女萝的地方,正是随他。
天帝名太玄,乃天地之精华,日月之化身,其清贵无上自是不言而喻,两人也算久别重逢,他倒不似阿净煞,说些你侬我侬的话,只低低道:“是吾对你不起。”
女萝并未动容,经历了这样多,她早已忘却曾经的山盟海誓,如今心中大概也只剩下一雪前耻的屈辱仇恨,于是她格外平静地要求:“既是如此,你以死谢罪吧。”
少乌大骇:“母亲不可!父亲他——”
“怎么,你母亲被人杀死,你眼睁睁看着,你父亲自己想死,你却要阻拦?”
女萝讥讽道:“你可真是个好孩子。”
太玄皮肤极白,唇色亦然,看起来少乌所说他身受重伤一事作不得假,毕竟魔尊不好对付,能将魔族赶回魔界,又把魔尊彻底封印,天帝怕是没讨着好。
狗咬狗一嘴毛,倒让女萝碰着巧,杀太玄应当是不会像阿净煞那般难了。
正宫的天火一消失,龙主便毫不留情地打飞守门天将,堂而皇之闯了进去,她没见过天帝,自然也没敬畏可言,真龙一族向来傲慢,唯我独尊,让她们向仙人低头垂首甘为坐骑,比杀了她们都难。
不过虽未见过天帝,可这人身处天宫正处,又与少乌模样相似,龙主张口便问:“女萝,你不杀他?”
若非迫不得已,少乌不愿与母亲为敌,然而事实是他必须在女萝与太玄之间做出选择,但在场之人都知道他会选谁,身份高贵力量强大的父亲,与杂草所化的凡人母亲,他若心里当真惦念女萝,早杀了父亲为母报仇了,何至于磨蹭至今?
他只想要女萝回去,没有芥蒂的与他们父子俩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以此来满足他缺失母亲的那三千年,而母亲究竟想要什么,少乌不理解,也不会去理解,毕竟他从一出生便是高高在上的仙界少主,怎么可能与在生死中苦苦挣扎的女萝共情?
少主没有被最信赖最亲近之人杀过,无从感受那份刻骨噬心的痛与恨,他只觉得眼下一切正好,恰是一家团圆之时,而母亲的痛苦,既然无法感同身受,自然就不存在。
太玄见了龙主,略有讶然之色,他温和地望着女萝:“阿萝可是已观无字天书?”
他竟知道无字天书在应龙一族手中,女萝反问:“是又如何?”
见太玄有沉吟之意,她道:“龙主是我友人,无论你说什么,她都听得。”
所以若想让龙主避嫌出去,万万不可能。
女萝对这对天上地下最尊贵的父子并没有太多耐心,甚至于在跟太玄说话时,她也不曾放下戒备,手中始终蓄势待发,若太玄意图伤她,她能在第一时间迎战。
“传说六界本为混沌,父神使天地初开,灵气满溢,吾等仙魔妖凡,皆以灵气为根,修炼教化,知荣辱感忠义——”
女萝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眉头微微蹙了一蹙,“这与我何干?”
“然人心贪婪,沧海桑田,灵气愈发稀薄,终有一日,将无限趋近于消亡。”
太玄轻叹一声,“吾身为仙界之主,不可坐视其发生。”
他望着女萝的眼神温柔且慈悲,“阿萝,会选择你,便是因为你乃创世之初,集天地精华而生的唯一一株萝草,吾等以身证道,仍需你来成全。”
少乌闻言,面露动容之色,女萝问:“阿净煞与休明涉,与你也是一样?”
太玄颔首:“吾等皆为天命之属。”
他还有未说出口的话,但在场四人都明白,哪怕他不忍,他不舍,也不能以一己之私放任情感压抑理智,因为他身上肩负着三千众生的未来,凡人失了灵气,仅有百年寿命,仙人呢?魔族呢?甚至是妖兽,它们若无灵气,连化形的资格都失去了。
“若休明涉杀我成功,世界会变得如何?”
女萝一字一句地问,太玄闭上眼睛,而后睁开,答道:“一如初开。”
这株女萝草,便是灵气重回大地的唯一希望,但眼下休明涉身死,阿净煞魂消,世间怕是再无人能杀死女萝,自然也不可能再回到混沌初开时的灵气满溢。
修者会变成凡人,魔族逐渐消亡,妖兽再也不可能化形为人,所有生命的未来都因女萝生出了自我意识而被彻底掐灭,她活了,但余下所有人都将没有希望可言。
“简直不知所云!”
龙主厉声喝斥,她面色如霜,眼中满是敌意:“什么以身证道?不过嘴上说得好听!你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吾看你在人间过得极好,有美娇娘为伴,红袖添香日夜厮磨,假扮凡人享受尽了一切好处,骗了女萝对你真心托付,又将她杀了,自己归位仍为天帝——你殉了什么身?证了什么道?”
“你什么都没失去,还得到了许多好处,连孩子都是枉顾女萝意愿,从她身上掠夺而来。占尽了好却还要将灵气消失,众生皆苦的罪责归咎于女萝,当真是寡廉鲜耻!”
女萝从未见过龙主如此愤怒的模样,她莞尔,正要谢过龙主好意,龙主又转头对她道:“他说的话,自然是极尽全力撇清干系,只捡有利的说,你若为他的话苦恼烦心,才正中其下怀。”
女萝点头,语气平静:“我要活,谁不让我活,我就不让他活,既然天地命运牵系于我,那走向灭亡也是顺理成章,你若要怪,便怪你自己。”
她露出了讥诮的眼神:“种种因果,若真要追溯,是你与阿净煞挑起仙魔大战,害得转世死神丧生,也是你亲手砍下转世战神头颅,令她们堕魔,否则我早已死在魔界。”
说话间,女萝察觉到太玄神色微动,她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不希望我死在阿净煞手中。”
太玄缓缓道:“吾伤你性命已非本意,怎会忍心让你再——”
“不对。”女萝打断他,目光看向站在一旁的少乌,好像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只是没来得及抓住,虽然太玄与阿净煞都说不想害她,觉得对她不住想要弥补,可女萝从不认为仙魔大战是为了她。
仙魔大战后,才有少乌,她死于第三位夫君之手,力量被再度削弱,与此同时,三千年前的鬼巫氏巫力突然开始快速退化。
女萝的思绪正在快速变换中,她隐约明白原因,却说不出来,就好像脑海中有一团凌乱的线,但只要找到那根细细小小的线头,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大战后屏障建起,大家相安无事,除却寂雪这个变数外,最大的不同就是……
“阿萝。”
太玄唤了一声,“你的这位友人所言不错,吾欠你良多,你心怀恨意也是理所当然。”
女萝不想跟他讨论爱恨情仇,更不需要他来包容自己的恨,“所以少乌为何说是我的孩子?你是怎么做到的?”
少乌闻言,也朝父亲看来,他鲜少听父亲讲起旧事,父子间所说最多的便是女萝,在父亲口中,母亲是世间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也是他们父子亏欠于她,然此番相见,母子之间却冷淡至此,这令少乌怀疑父亲所形容的母亲,究竟是不是眼前这人。
“……你死后,吾才察觉你已怀有身孕。”
太玄面容平淡,却难掩痛色,“这是吾自诞生以来,最为悔恨之事,因此无论如何,也想要留下这个孩子,便以吾之精血将其取出,佐以天晷火精抚养长大,便是少乌。”
女萝太特殊了,她生而无魂,一旦死亡便会化为虚无,即便天帝也无法令她死而复生。太玄悔不当初,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拼尽全力留住少乌。
只是从前他觉着自己这样做是对的,若未来真有重逢之日,说不定亦能团圆,眼下太玄才知道,逝者如斯不可追,往日种种,对他来说所记住的是第一次做凡人而感受到的爱与美好,但女萝却只记得死亡时锥心刺骨的疼痛。
少乌从来不知自己竟是这般来历,他以为自己至少也是在父慈母爱的前提下被孕育,结果母亲竟是真的不知他的存在!
龙主嘲讽道:“被骗被杀,死后还要被剖腹取子,天帝当真是吾见过最为情深之人。”
“你待女萝,真是好极了。”
此言一出,连少乌都觉羞耻,何况太玄?
沉默片刻后,他平静地望向少乌:“无论吾与你母亲之间有何恩怨,从此以后,你都要敬她爱她,不可违抗她。”
少乌闻言,心中顿时生出一种极为不安的感觉,他正要唤父亲,太玄却对女萝露出淡淡的笑容,一如当年凡间。
随后他右手高举,重重一掌击向眉心,竟是选择自戕谢罪!
金乌一死,不可转生,只见太玄身影化为一只三足金乌,整座天宫瞬间燃起熊熊天火,其势之猛之悍,令人不寒而栗,这天火足以将世间一切烧为灰烬,龙主抓住女萝的手,斥道:“愣着作甚,还不走!”
女萝呆呆站在原地,被龙主拉住手才反应过来,少乌泪流不止,却也不得不避开金乌身死的炽热火焰,众仙眼睁睁见天宫焚毁,巨大的三足金乌化影于天火中逐渐淡去,一时间,真是万分惊惧、魂不守舍。
少乌如失了魂,怔怔站立原地不能动弹,连带身上那雨后天青的衣裳竟也似褪了色,惟独眉心红痣处生出的金色天火暗纹,昭示着他将继承太玄,成为新的天帝。
大荒之海上,瀛洲岛。
鬼巫氏众人并真龙们,以及女教中人,所有人齐齐擡起头向天空看去。
原本一片晴朗的苍穹,俄顷间黑云滚滚如墨如浪席卷而来,眨眼间变幻无穷莫测万端,好好的白昼,须臾成了永夜,四周深不见底,,西方出现一轮惨白黯淡的圆月,世间竟立时没了温度,冷得令人胆寒。
“怎么回事……”濯霜心中不祥愈盛,周围温度越来越低,修者尚且如此,凡人若何?
太阳死了。
斐斐担忧道:“不知道姐姐怎么样了,天上是出什么事了吗?”
小白龙元魁靠在斐斐身边,轻轻用龙须蹭她一蹭,正想说一声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原本黑漆漆的天空陡然青空初开,新生之日自东方冉冉升起,金灿灿的光芒再度眷顾大地,人间界正奔跑呼喊着天狗食日的凡人们总算停了下来,修仙界的修者们也松了口气。
天地日月乃灵气之本,倘若没了太阳,世间便注定灭亡,只是方才那一幕,并不像是天狗食日……
风雨欲来。
仙界中,少乌木木呆呆站立原地,他眼前还回荡着父亲慷慨赴死那一幕,原以为能重归于好一家团圆,结局却是如此惨烈,这令他不受控制地对母亲产生了几分怨怼——倘若不愿意,直说便是,何至于逼死父亲?!
他自生来便由父亲太玄抚养长大,如今父亲就在眼前自戕,要少乌如何坦然接受?
修仙界与人间界可能看不见,但在仙界的女萝与龙主却看得仔细,仙境东方有两株偌大葱翠的扶桑神树,同根偶生连绵万里,太阳死亡时,神树随之枯萎,新日初升,它们便又重展枝叶抖擞精神。
天帝陨落,众仙皆有所感,他们自八方而来,将女萝龙主围在正中央,其中一鹤发童颜身披彩霞手执拂尘的老叟怒道:“尔等何人?竟敢擅闯天宫?天帝陨落,人间失去太阳,极寒降临,凡人要如何生存?万千生灵遭此涂炭,尔等便是罪孽加深,永世不得超生!”
太玄太重要了,他活着,人间便有太阳,他死了,人间便迎来永夜,光明消失,没有任何生物能在漆黑的世界生存。
即便有少乌继承天帝之位,可少乌若是也死了呢?
众仙态度坚决,视女萝为敌,少乌却在此时沙哑着声音道:“母亲走吧。”
女萝看向他,他却不看她了,“日后,吾会继承父亲的职责,以吾之性命守护众生,决不再令母亲烦扰。”
那鹤发童颜的老叟听了,大怒不已,却又碍于少乌的身份,敢怒不敢言。
众仙皆是这般表情,又恨女萝,又无法枉顾殿下命令对她出手,只不善地盯着女萝,要注视着她离开仙界。
可女萝却不肯走,她淡淡地说:“你还没死,我怎能就此离去?”
她感觉得到眉心剩余那两颗红痣并未减少,这种情况只有两个可能,要么是太玄未死,要么是少乌也算在因果之内,他虽由太玄抚养长大,却是由她的身体孕育而来,她不接受他的存在,这条命既是从她身上夺走,自然也要还给她才对。
龙主目露赞赏,欣然点头,手中金光划过,龙刀现世,即便被龙主握于手中,依旧不减龙吟嗡鸣,她显然站在女萝这边,哪怕要与众仙为敌。
少乌摇头:“不,吾不能死,世间需要太阳——”
“你可以死。”女萝轻声又无情地打断他的话,“你死了,力量就会属于我,日月星辰两仪四象,山川湖海万物众生,是生是死,是存是亡,都由我来决定。”
“简直是一派胡言!”
另一白衣飘飘光风霁月的仙人怒极反笑,“汝不过凡女,如何能与天帝相比?”
难道天帝随便什么人都当得?一个凡女,不过得了几分机缘,能作天帝情劫,是她三生有幸,她非但不以此为荣,竟敢怀恨在心,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龙主讽道:“尔等亦是由凡人飞升而来,麻雀飞上枝头,也永远成不了凤凰。在说旁人低微之前,怎地不看看自己又是什么卑贱血统?”
真龙一族,自是有资格瞧不起凡人,如今的修仙界虽没落大不如前,可万年前,修仙界灵气满溢之时,曾有无数修者踏碎虚空飞升成仙,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若非龙主提醒,众仙怕是都要忘了。
仙人瞧不起凡女出身的女萝,但与生而知之并力量强大的应龙相比,他们却又成了“女萝”。
女萝见龙主几次三番为自己出头,哭笑不得之际,又觉温暖喜悦,她本是脾气极好的性子,但友人为自己出头,这种时候退让绝不是善良,而是愚蠢。
“咦,这位仙家,该不会曾是青云宗大能吧?”
那白衣飘飘光风霁月的仙人傲然道:“吾于修仙界时,曾号造极大尊者,乃青云宗第六十二代掌门尊者。”
女萝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疑惑道:“原来是那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青云宗,如今我才知道,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怪道青云宗如今分崩离析泯然众人,原是有你这样的祖宗。”
极和气的口吻,字字句句却叫人心上扎出千百根刺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