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假日待售水果
青花湖公园在地图上被划成七段,江风夷每天骑车在其中一段停下,步行进去打转。
一直到第七段,离医院最近的部分。沿岸的草坪上棕榈树随处可见,依旧没有想象中的樱花树。她走石子路,从层层叠叠的热带植物间穿梭出去,心也在走一个虚拟的迷宫,起点是她,第一关是许予华,第二关是江望第,终点是一个未知的谜。
她不断设想可能前行的通道,碰壁后再返回上一个分岔路口。
迷宫没有走通,她来到马路上。正前方一家报刊亭式的小吃店正排着长队,煎饼香味冲刷掉园林的清新。
她闷头走过去,听见有人叫“小江”。是丁闻易,他正排在队伍的尾端,笑盈盈看她。
她停下来:“丁科长早。”她想珍惜这次偶遇,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
幸而丁闻易主动展开话题:“你吃过这家店铺的手抓饼吗?”
“没有。”江风夷再次打量店铺。两个年轻人正忙前忙后。
铺子表面绿漆剥落,看起来有些年头,里面重新装修过,灯光和瓷砖都明亮清新。门头没有招牌,只能从架子上层叠的食物辨认他们在贩卖什么。
丁闻易说:“这是老网红店,听医院的老前辈说开了有三十年了。”
手抓饼。江风夷脑袋里某根弦弹了一下,想起江望第留言板里的“手抓饼”。
“我估计今天是吃不上了。”丁闻易仰起下巴大略看了一下前面的人数,面露失望,“下回得来早一点。”
江风夷回过神,点了点头:“丁科长,我回去了。”
“等我,一起走吧,再排下去要迟到了。”他离开队伍,“还有啊,我比你大不了几岁,叫丁科长显得我好老。”
她微笑:“噢,那怎么称呼?”
“我朋友都叫我闻易。如果你不习惯,可以叫我……”他努力地想,“小丁?好像也很别扭……”
闻易。她在心里念了一遍,牙关紧咬,死活叫不出口。
两人并肩而行,江风夷把呼吸放得很谨慎,怕一喘气把旁人吹飞似的。她想说些什么,在乱七八糟的脑海里找了一会儿,想起那只猫:“那只猫,后来怎么样了?”
他笑了,兴致勃勃说:“变成我的猫了。你不知道,我感觉我被诈骗了,它看起来那么乖,那么小,其实是个欺行霸市的大魔王,每天晚上都要跑酷、叫唤,趁我睡着踩我的脸,咬我的数据线,还有鞋带和电脑插头,唯一的好处是家里再也没有蟑螂了。”
“它有名字了吗?”
“还没有,我一直叫它咪咪……我不擅长起名字,要不你起一个?”
“既然那么皮,不如叫孙悟空?”
丁闻易笑出了声:“真是个好名字。”
她也跟着微笑。
斑马线到了,他们和人群一起在红绿灯下等待。周遭人们七嘴八舌地说话,或者刷短视频,只有江风夷和丁闻易一同保持沉默,像海岛上仅有的两个人。奇妙的沉默,比千言万语更有引力。
绿灯亮了,他们夹在人流中走过去。丁闻易朝江风夷稍稍侧过脑袋:“我记得你好像不是槐北的?马上就要中秋了,你回家吗?”
她瞥一眼他的侧脸。额角,眉骨,鼻梁,唇峰,一拓直下,标致得像王羲之的字。
“不回。”她心虚地看向别处。她没有丁闻易所指的那种家。
丁闻易说:“我们几个单身的朋友去我家聚会,你要不要一起?可以带你的朋友。”
单身。她一下抓住这个美丽的关键词。直到想象到满屋子的陌生人,轻飘飘的感觉转瞬即逝,她干笑一声:“不了。”
“可以看猫哦。”
“你的猫还没那么诱人,而且我不确定那天要不要上班。”
“没事,反正还有时间考虑,你改变主意的话随时可以过来玩。”
再走十几米就是医院大门。江风夷在便利店前站定:“我买点东西,你先走吧。”
“好。”丁闻易似乎察觉到她想避嫌,爽快地迈开步子向里走。
江风夷站在便利店门口,橱窗的灯还亮着,强烈的失落感如灯光淹没了她。
她享受了很多年孤独的自由,这时候却很想做个俏皮外放的人,回答他“好的,我一定来”,和他说“你的头发里夹了一朵花”,小小的脂白色的桂花,在他经过人行道时落在他的黑发间,她当时想提醒,又担心太亲昵。
路灯被关掉,便利店也融入白昼。直到丁闻易走远,江风夷才小跑进去。
中秋节三天小陶要和家人过,江风夷有了假期。农历八月十五这天早晨,江风夷坐在床上对照她的当日计划,才后知后觉许予华的亲人或许并不想在这个节日被揭开伤疤。
那今天该做些什么呢……
她把手机甩到被子里,平躺下去。
是不是就有理由去找丁闻易了呢?她为这个蹩脚的理由发笑,正好就收到丁闻易的消息。他说有几个外乡人也来,很多人他都不认识。
她鼓起勇气:好,那我晚点过来。
丁闻易:你爱吃什么?我在菜市。
江风夷:都可以,我不挑食。
洗澡,穿唯一的白裙子,喷一点儿香水——她拉上家里的窗帘,打开灯,和自己玩芭比的变装游戏,最后打开口红,沿着柔软的嘴唇慢慢来回涂抹,用纸巾抿掉一点点。
楼下的水果都打扮起来,装在漂亮的红色礼盒里等待出售。
江风夷在其间打转,店员凑上来,向她推销榴莲和晴王葡萄:“这个拿出去送礼最合适了,水果中的奢侈品,你看,现在也不贵,我们有中秋活动的。”
江风夷知道他们涨价了,但她愿意买,利索地挑了一盒葡萄,两个榴莲。
丁闻易家和医院一样在河对岸。她乘八站地铁,提着沉甸甸的礼品来到他家楼下,按电子门铃。门铃响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女人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笑眯眯地问:“你是?”
江风夷卖力地笑:“你好呀,我是丁科长的朋友,过来聚会的。”
“好的好的,你等一下啊。”
门禁开了,走进去乘电梯。电梯门徐徐合上,顶光灯惨淡,江风夷看到自己的倒影被门缝截成两半。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在家里看的那么自信美丽。
人比江风夷想象的要多,她没数,大概十来个,女人围坐在拼凑的几张沙发上,男人统一坐地板,脸上都有恶趣味的涂鸦。
丁闻易把她请进门,向众人介绍她:“这是我医院的同事,小江,跟我们凑合过节——你们几个别捉弄人家啊!”
那几个男人都笑,把贴在脸上的纸条吹飞。
丁闻易去厨房了,沙发上人们给江风夷挪出位置。她坐在最边角。
他们在玩纸牌,问江风夷:“我们在玩水鱼,你玩吗?”
水……鱼。难道不是王八的一种别称?她笑了笑:“我不怎么会玩扑克牌。”
“那你平时玩什么?”一个女孩朝她笑,准备洗牌,“我们跟你玩同一种就好了。”
几人都看着她,眼含期待。
江风夷不想做被照顾的那一个:“要不我看一下教程,再加入你们?”
帮江风夷开门的女人从厨房出来,擦着手,皓腕上翡翠镯子砸得叮当响,她笑道:“你们自己作弄自己就算了,非要拉上人家!小江,你别跟他们玩,一群贱坯子!”
江风夷朝她笑。
他们叫她艾良,个子高高的,皮肤娇嫩得像从没经过风。
她利落地把江风夷带来的水果塞到茶几下,坐到江风夷身边,背对着她和他们说话。江风夷缩在一角,掏出手机胡乱地点。
他们继续玩牌,沙发被江风夷坐出一个深深的凹陷,再软和的乳胶都被压得像铁板。直到小猫来救场,她才找到机会起身给猫拍照,顺势坐到地上。
艾良伸过手来拢猫:“大圣乖!”
江风夷擡头看她:“它的名字吗?”
艾良点头,笑说:“对呀,孙大圣!我起的名字,是不是很可爱?”
江风夷点头,舌根发苦。
厨房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大家开始调侃艾良:“你不去帮帮你家丁大厨?”
“帮他干什么?他可好面子,说自己‘能行’,不要我们这些半桶水去捣乱。”
一个人把声音压低下来:“我说,你们两个现在什么情况啊?”
艾良轻笑:“没听说过暧昧才是最美好的东西吗……”
江风夷脸颊发烫,那股热一路从耳根烧下去,深深地钻进脊髓里。
所幸他们忙着说职称,说金融,说艾良和丁闻易如何般配,没人注意到江风夷的脸色越来越红。她彻底和猫变成同类,是沉默的,听不懂的局外人。
“小陶,给我打个电话。”江风夷发消息向小陶求救。
小陶得意起来:我说对了吧,你还真是没朋友。
片刻,手机响了,江风夷接起电话:“陶老师。”
“小江啊!你现在马上过来一趟。”
“我现在在别人家做客。”
“我不管你做不做客。”小陶憋着笑,“马上给我麻溜地滚过来!”
江风夷挂断电话,本想说几句告辞的假话,却见他们正沉浸在特朗普能否继任的激烈讨论中,没人注意到她。她起身去厨房,丁闻易围了一件鸢尾蓝的围裙,白T恤的短袖子拨到肩膀,露出结实的胳膊,正弯着腰仔细地片三文鱼。
他的注意力全在手上。左手三指抵住鱼肉,两指拈着要片下的那一处,右手推刀,像从水中切过,很快又拎出了一片肉叠进盘中。
片刻,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门口有影子,转过头:“小江?怎么了?"
江风夷晃晃手机,勉强笑一下:“我有急事,得先走了,谢谢你邀请我过来。”
“啊?”丁闻易还没反应过来。她转身就出去了。
丁闻易提着双手,用身子撞开门帘跟出来,只赶上他家大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他看向客厅,众人都转头看他。
一个人说:“这小江怪怪的,你是在哪里认识的啊?”
丁闻易没回答他,转身回厨房。
电梯里,江风夷用手背擦掉口红,如果可以,她恨不得脱掉身上这一套迈不开步子的白裙。是否在丁闻易眼里,她和那些节日的水果并没有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