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但愿人长久
回程江风夷没乘地铁。她把裙子从前方掖到大腿下压着,骑共享电动车沿河回去。
天空发白,强风抚平她汹涌的情绪。她认真分析自己失控的原因:第一,是自作多情引发的羞耻感;第二,是在固定的空间无法融入固定人群的孤独感。她是个听错名字上台领奖还发表了致谢词的人。
星光小区外的道路摆满小摊,孙见智坐在一个凉茶摊旁等江风夷,怀里捧着一个绛紫色礼盒。她看见江风夷骑车慢慢过来,长发向后飞舞,白裙子也飘飘扬扬,轻盈得像一只宣纸折的蝴蝶。
“江风夷!”她大喊一声。
江风夷停下车,转头四顾。发现是孙见智,拧着车把就要走。
孙见智跑过来,横在她车轮前:“这么巧,你从哪儿回来呢?”
“关你什么事。”
“那你去哪里?”孙见智指向门口的停车场,“你不停这里吗?小区里面不让停的。”
“你们刑警还管停车?”江风夷白她一眼,把车骑过去停。
“心情不好?”孙见智笑眯眯跟着她,“我过来这边办案子,顺便喝碗凉茶。那边那个党公凉茶,好喝的,你喝过吗?”
“你有事吗?”江风夷下车,跺了跺脚,让裙子掉下来。
她的棉布裙被压出凌乱的折痕,颇有禅意。孙见智饶有兴味扫一眼裙摆,目光回到她脸上:“请你喝茶。对了,章程亮今天能说话了。”
孙见智伸出长臂拢过江风夷,把她往凉茶摊拖。
江风夷:“他是不是说我害了他?”
“那倒没有。”
两人一起在矮桌边坐下。江风夷要了一碗鲜榨的生地凉茶,大喝一口,墨绿色汁水挂在唇角,被她用手背抹去。
今天她身上倒是没有消毒水的气味了。孙见智问:“你中秋节不回家吗?”
江风夷有些生气地说:“不回。”
“我猜到了。”她把礼盒递给江风夷,“这个月饼送给你,味道还挺好的,一口一个,不用担心吃不完。”
纸盒里是铁盒,只看盒子上精巧的浮雕就知道价格不菲。江风夷接过来:“有什么事求我?”
孙见智:“没事求你。至于理由,我要是说了,你肯定不想听。”
“你倒是先说。”
“前阵子你不是跟章程亮混在一起吗?我就查了一下你的家庭背景……先说不是同情你啊,只是觉得之前为难了你,现在有点过意不去。”
“干你这行就是好,想看别人隐私就看别人隐私。”
话音落下,两人沉默了很久。
茶碗见底,江风夷幽幽发问:“你呢?不回家过节,你也是孤儿吗?”
真是一张好嘴。孙见智笑出声:“他们夕阳红社团有联欢晚会,我不想去。”
江风夷也笑了。做了大半天的透明人,这时候能被人看见感觉挺好。
笑罢,她擡眼看孙见智,心里一阵发虚。
孙见智有一对掠食者的眼睛,皮肤薄,双眼皮窄窄向上提,琥珀色的虹膜仿佛无底洞,要把人的影子困进去。
江风夷低下头,自顾自坦白:“章程亮说他喜欢许予华,所以经常偷偷去她家里自慰,我用监控录了视频。网上那些灵异传闻大多数也是他散布的。他后来告诉我,案发的时间段,他没看到有人从楼下出去,他猜测是有人从天台出去了,可能是单元里的住户,要不然就是对这里比较熟悉的人。”
“这倒是个有用的线索。”孙见智记在心里,“我看也不是章程亮……你呢,你为什么非要掺和这个案子?”她当然不信刑侦爱好者那一套说辞。
江风夷说:“你应该也看到档案了,我姐姐江望第07年失踪了,那年七月份左右,我梦见她,梦里的场景和星光花园小区很像。而且她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地址就是星光花园小区门口的一家书店。”
孙见智一时说不出话。有对“托梦”一说的惊讶,也有对江风夷的肃然起敬。
新闻上有过刑事案件中“托梦”的例子,真到了自己身边,多数警察都会认为这是知情人规避责任的小伎俩。
“我知道你不信。”江风夷伸展身体,打算起身离开。
“我信啊,而且812案至今没有告破,同一年的事,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江风夷心中感激,脸上不动声色:“可惜不知道我姐住在哪里,小区里也没人说见过她。”
孙见智:“或许我能帮你找。”
周围的小矮桌一张张被叠起来,茶摊老板要打烊回去过中秋了。
“要不你今天去我家过吧?反正我也是一个人过,我做菜还不错!”孙见智两眼亮晶晶的,巴望着江风夷。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
虽然她是警察,是女的……江风夷首先分析自己的安危,想起来自己连丁闻易家都蠢乎乎一股脑去了,似乎也没什么不可以。
不等江风夷做决定,孙见智拢着她就朝街边一辆粉色电瓶车走。
一直到孙见智把钥匙插进去,江风夷才敢相信这是她的车。
车身贴满卡通图案,车把上还有带彩球的毛线套,和孙见智本人的冷酷气质相距甚远。孙见智从挂勾上下取出一个粉色带耳朵的安全帽递给她,面露尴尬:“这是我老妈的车。”
车子骑出去几十米,缓缓停下,孙见智伸手摸兜:“我耳机呢……”
“听我的吧。”江风夷说。
孙见智把手向后伸,接过一只耳机塞进耳中:
Boo-hoo,I-maslutlikeyou——
耳机里传来极具穿透力的女声,孙见智咕哝:“什么玩意儿。”
江风夷在后头偷笑。车子飞快骑出去,迎着晚风穿过林荫道,孙见智故意绕远路,带着她从河畔的大路过去。
说做菜还不错,其实是葱炒鸡蛋,微波炉热卤猪蹄。孙见智的开放式厨房乱糟糟的,她笨拙地折腾一只死去多时的白条鸡,要做砂锅三杯鸡。
江风夷倚在窗边看楼下的夜市街。
天光还在,满街花灯,一对穿汉服的年轻男女停在章鱼小丸子的摊位前,互相依偎像两只怕冷的小鸡崽。看着让人觉得暖和。
“你傻看什么?过来帮忙啊!”孙见智喊道,“这鸡圆鼓鼓的,都不知道从哪里砍。”
江风夷转过头看,那鸡只剁下去一个脑袋和四肢。她走过去挤开孙见智,拿过刀,在厨房里左顾右盼。
孙见智:“找什么?”
“磨刀石。”
“我哪有这玩意儿?”
话音刚落,江风夷从橱柜里翻出一块青石砖,“这不是?”,她说着把刀刷地推出去,拉回来,翻个面接着推。
孙见智笑了:“我以为这石头是我妈布的什么阵法。”
石头扔回原处,刀从鸡腹部破开,按稳,割下来一个三棱的鸡胸,手起刀落,剩下那块鸡就成了两半。孙见智还没看仔细,只见血水飞溅,菜刀飞舞,一阵有节奏的敲击声过后,鸡变成一堆均匀的肉块。
厨房的震动停止了,江风夷把肉抹到盘中,一刀刮净菜板,推到水槽里清洗。
“到这一步我就会了。”孙见智给自己找台阶下,“主要是我平时不怎么切鸡。”
江风夷离开厨房,在客厅参观孙见智的雨花石藏品。
孙见智一边起锅,一边偷偷打量江风夷。她那么小的个头,斩起鸡来眼都不眨一下。如果要杀鸡,八成也是一刀见血。
鸡刚上桌,楼道里传来脚步声,孙见智的家门响了。江风夷比她更警惕,盯紧了那扇门。
孙见智皱起眉,走过去打开了门。
“小孙同志?我们能进来吗?”孙见智的父母陈樱和孙泽生一起把头探进门来,手里提着几袋熟食。
“你们怎么回来了?”孙见智看一眼江风夷,有些不好意思,“我爸妈。”
江风夷点头:“叔叔阿姨好。”
“这是小江,我朋友。”孙见智向他们介绍。
陈樱朝江风夷点头微笑:“我们那个联谊晚会出了点幺蛾子,我跟小孙爸爸就回来了,不影响你们吧?”
孙见智大喊:“会!”
江风夷只能答应:“当然不会了。”
孙泽生附和:“这孩子现在就要闹独立,过两年她嫁人了,我们想见都见不着。”
“那你们别担心,远着呢。”孙见智叹了一口气,“得得得,坐下来一起吃吧。”
孙见智父母的热情像空气一样让江风夷无处可逃。他们说“小江你不要客气”,“小江,你结婚了吗?”,“小江是做什么工作的,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个小伙子?”
孙见智敲桌子:“吃吧你们,这么多话!”
陈樱笑了笑,夹一块炸鱼吃,突然捂着嘴闷哼,手在桌上乱舞着找纸巾。
孙泽生连忙抽了张纸捧在手中,递过去接住她吐出来的食物。
“刺,扎牙龈了!”陈樱拿水喝。
孙见智一打眼,发现江风夷神色怪怪的,正朝自己爸妈愣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江,让你见笑了。”陈樱面露尴尬,“怪我,一把年纪了吃东西还么粗心。”
孙泽生说:“怪鱼,谁让它长刺了!”
江风夷挤出笑,闷头吃饭。
孙见智连朝爸妈使眼色,想叫他们少说两句。陈樱看出来了,她要拐弯抹角地教育孙见智:“小江啊,今晚回去记得给你妈妈打电话,出门在外,她肯定很担心你的。”
“我妈不在了。”江风夷没擡头。
“那你爸爸呢?”
“我爸跟死了差不多。”她抓起泡沫丰富的啤酒硬吞了几口,“他现在生了个带屌的,早就忘了我了,趁早断绝关系,等他老了我也不用给他端屎端尿,让他的好儿子给他舔屁眼去。”
她这番话,对这个平和友爱的家庭来说实在是太尖锐,太“充满戾气”了。
孙泽生面露尴尬:“你也别怪你爸爸,他肯定是爱你的,可能跟我一样,只是不知道怎么表达。你做女儿的,也要多站在他的角度想问题,比如说,你主动打个电话——”
“这鸡好吃,我做的。”孙见智往他碗里扔了一个鸡爪子。
楼下夜市有人用音响播放《但愿人长久》,歌声近得像从桌上那只死鱼嘴里喊出来的。
陈樱想着找些有趣的话题缓和气氛,目光扫一圈,看见茶几上的月饼盒。那是今天早晨孙见智从他们家最贵的礼品月饼里掳出来的。“小孙,你不是说要拿月饼去跟嫌犯套词吗?是不是又给忘了?”
孙见智脑袋嗡的一声炸开,朝陈樱用力眨眼。
陈樱没明白,强调说:“那么贵的月饼,忘了倒好,你换个差不多的得了,这个等会儿打开,我们和小江一起吃。”
孙见智看向江风夷,她眼圈发红,眼泪像钵里颤抖的水,带着光转了一圈没落下来。孙见智以为只有动漫人物才会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泪水。
“我吃饱了——”
四个字,江风夷只能四平八稳地说出前三个,她把筷子捋平,横摆在饭碗上,在落泪之前起身迅速离开孙见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