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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的苹果 正文 第16章 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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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偷

    李志远每次去芦塘都会住在二楼的尾房。江风夷记得卢嘉耀那一大段矫饰过的回忆里最重要的一句话。

    深秋的芦塘一片荒芜,民宿已经废弃,江风夷独自来到门外。一楼不设客房,有防盗网。她背上一块砖,从空调外机的水泥台登上二楼,用砖砸开玻璃窗,爆裂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刺耳。

    “姐姐,这样太危险了吧——”九岁的江风夷扶着椅子。

    “闭嘴!”江望第踩在椅子上,颤颤巍巍,正要从阳台翻进隔壁爸妈的卧室。

    她一踮脚,攀上了窗子,用撑衣杆去拨开隔壁的纱窗。

    江风夷说:“被爸爸发现了怎么办?”

    “你还想不想跟我们玩了?”江望第扶着墙站起来。

    江风夷的心收缩成一个小红点,她好怕姐姐就这么被风吹下楼去。想看,但是害怕,在江望第买开腿的那一刻,她也闭上了眼睛。

    咚的一声,江望第跳到对面的地上,拍拍手站起来:“你看,我说没事吧!”

    江风夷佩服她,但没忘记最重要的事:“被爸爸发现了怎么办?他会打死你的!”

    “所以你要去楼下望风啊!要是爸爸回来了,你就去小卖部打电话回来,知道吗?”

    江风夷点头:“要是他们回来,发现钱不见了怎么办?”

    “废话真多……要是发现了,你就跟爸爸说是你偷的,你可是他的乖宝贝,他肯定不舍得打你!”

    “他要是打我倒好……”

    “你有病?!”

    江风夷低头嘟囔:“他不打我是因为不想管我……妈妈说我反正要嫁出去,跟你又不一样。”

    “你叽叽咕咕说什么啊?”

    “没有。”

    “嘁,无聊!”江望第闪进室内,黑发一甩而过。

    江风夷飞快跑下楼,在小卖部门口的桂花树下等。这是爸爸回家的必经之路。

    烈日把水泥地照得发白,明晃晃似一面大镜子。江风夷蹲在地上,眯着眼睛仰望楼上两个阳台的缝隙,期待姐姐早一点成功跨回来。知了的声音发热,一声较一声冗长,江风夷的眼睛缝儿也越眯越紧,最后只剩一片红,她觉得自己大概是睡着了,但耳朵听得见小卖部的午间新闻和嗡嗡的风扇声。

    “第二江!”爸爸学姐姐的语调喊了一声。

    江风夷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

    “这么大太阳,乖宝贝在这里干什么?”爸爸提着一个塑料袋,朝她笑盈盈走近。

    “玩。”她嘴巴发苦。

    “跟我回家。”他汗涔涔的大手牵过她,“姐姐在家吗?”

    姐姐!江风夷心慌慌:“我先不回去了,我还想玩。”

    那只手用力拽她:“玩什么玩!都要中暑了还玩!你自己看你这个脸,晒得像个萝卜干。”

    江风夷把最后的希望投向小卖部的电话:“我口渴,想去买一点饮料。”

    “还买,牙都烂了!爸爸买了牛杂,我们回去做宝贝最爱吃的牛杂萝卜煲,好不好?”

    谈判无效。

    楼梯一层层走上去,像定时炸弹的倒数计数。江风夷想通知姐姐,每一步都用力跺脚,还大声说话。爸爸嗔她:“小朋友,长得这么可爱,怎么走路这么粗鲁?我们第二江宝贝要做淑女,走个路动静这么大,以后谁敢娶你?”

    江风夷眼眶湿润,感觉自己要昏过去。

    第一道门打开,她和姐姐的房间门开着,爸爸看了一眼,走过去开主卧门,探进身子看:“人呢?”

    姐姐不在家?不会摔死了吧!江风夷探身向楼下看。底下只有一只悠闲啄草的鸭子。她才反应过来,姐姐已经逃之夭夭,自己又被她捉弄了。

    晚上江风夷开始发烧,牛杂吃了不少,呕得一点不剩。

    江望第并不觉得发烧这件事有多严重,认为反正都会好起来,等八点的钟一敲,她就一溜烟跑下楼去和同龄人玩耍了。即便被骗过无数次,江风夷也没生气,直到姐姐头也不回地走掉——她明明承诺过今晚会邀请江风夷加入他们的圈子。

    江风夷躺在沙发上呻吟。家里的灯光黄灿灿的,牛杂煲的余味不再香,像直接牵进来一头臭烘烘的活牛。

    洗完碗,妈妈去抽屉拿钱,要带江风夷去医院。“这个锁怎么撬开了?!”她的声音传出来。

    “东西被偷了吗?”正在看新闻的爸爸也走进卧室。

    两人在抽屉旁把钱数了一遍。爸爸出来了:“是你姐姐拿的吗?”

    “是我拿的。”

    “你偷了多少钱?”

    “十块。”这是江风夷敢想象的最大的数目。

    见爸爸两片嘴唇紧紧粘在一起,她知道猜错了。

    “我再问你一遍,是姐姐偷的吗?”

    对姐姐的失望,头颅里那个痛点,爸妈倾斜的注意力,像一套牙医撬开嘴的组合工具,江风夷松口了。

    似乎姐姐偷钱这件事比发烧更重要,医院也不去了,妈妈下楼把江望第捉回来,罚她跪地认错。她不跪,也不还钱,一口咬定钱已经花光了。爸爸捞起拖鞋就打,朝她脸上拍,打得她满口鲜血。

    她被打服了,跪在地上瞪江风夷:“你这个叛徒!”

    江风夷气得泪珠子一颗颗断了线,爬起来推搡她:“江望第!我恨你!我才不想做你妹妹,不想做第二江!你给我去死!”

    两人扭打起来,江风夷躺倒在地,一边被口水呛,一边抽噎道:“我比你丑,比你矮,还要比你笨……我,永远,都是第二江……我讨厌出生在你们家……”

    江风夷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情绪反应。爸妈都惊讶地看着她。

    爸爸说:“都说胡话了,赶紧去医院吧,再烧就变傻子了。”

    医院的点滴流淌半个夜晚,再加一个早晨,第二天下午江风夷就退烧回家了。她想说昨夜那些话不是胡话,但她没说,因为没人会认真听。

    几天后,姐姐带她去音像店买CD,周杰伦爆火的《叶惠美》。

    小地方本来存货量就很少,她们汗津津赶到时,一个男生正好买走最后一盒。

    “老板,求求你了好心人,帮我们再看一下。”江风夷用此前姐姐教她的办法央求老板。但姐姐拽着她飞快离开音像店。

    “不买了吗?”江风夷问。

    “嘘。”姐姐拍拍口袋,“这一百块钱害我们吃了这么多苦,你不是想要冒险岛吗?留着买它好了。”“看到那个男的了吗,他把CD放在校裤里面,我们去偷出来。”

    原来那一百元钱她一毛都没花。

    “偷?我不敢……也不会。”江风夷杵在原地不敢动。

    “这有什么难的。我告诉你,偷东西第一重要的是心态,技术是第二重要——”她拽过江风夷的耳朵,俯身说悄悄话。

    记得那个男生穿白校服,混进夏天的人群时,像一把撒进水中的洗衣粉,江风夷紧张地盯着他看,每一个颗粒都不敢遗漏。

    “跑!”姐姐说。

    江风夷浮夸地大喊“不要抓我”,从男生身边跑过。果然,那个男生和旁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过去,很快江望第就从他身后撞了上来。两人一起踉跄几步,江望第回头:“对不起!”

    她说着就去追江风夷:“你给我站住!”

    姐妹俩轻车熟路拐进小巷子里,额头顶着额头,喘息吹着喘息,她们陶醉地欣赏CD。

    江风夷在生命开头的前十年里绝不敢行差踏错,即使是不小心摔烂一只碗,因为不论出于何种理由做“错”事都会被爸妈狠狠揍一顿。原来越界的感觉如此美味,她情不自禁,躬下身用力吸一口新包装迷人的气味。

    眼下她的鼻腔里只有一股腐臭,不知道是什么动物死在了民宿里。

    “阿弥陀佛。”她向看不见的神祈求庇佑。

    她来到那间尾房,门是开着的。地上有乱糟糟的脚印,似乎有人来过,房间里的插座全被拆了,空洞的缺口像张开的嘴。

    她探出身子向楼下看,附近没有车辆,但是有草地被踩踏出的新鲜小径,不是她踩的。

    毕竟是民宿,江风夷知道这里不会留下李志远的个人物品,她碰运气翻了一圈,什么东西都没有找到,只好往楼下走。

    一楼采光很好,满墙血红的“欠债还钱”,空气里弥漫老鼠尿的骚臭,她撅起嘴做“去”声,老鼠奔逃,满地王老吉的罐子当当响。前台只剩空柜子,后方有一扇镶嵌的红门,歪斜的金色牌子写着:前厅办公室。

    她熟练地掏出银行卡开锁。里面摆满文件柜,窗边有办公桌。淘了半天,她在铁柜里发现了一台电脑,机箱上粘有“前台专用”的手写标签。或许里面还存着房客的资料。她本想照着网上的教程拆硬盘,连看几个视频,觉得太冒险,最后决定把整个机箱带回去找人拆。

    离开民宿前,她有一种被注视的感觉,向大堂左侧的尽头看去,那里有一段光,光最明亮的那一处好像有影子闪过,影子比光还白。她站定看了一会儿,没敢走过去检查。

    穿过湿地,厚草丛,她一路飞走来到明亮的马路上,终于长舒一口气。

    天黑后,江风夷在电子科技广场的一家小铺里拿到了住客信息。

    “你这个卖不了钱了吧,都多少年前的数据了。”老板把拷贝好的U盘还给江风夷,笑眯眯的。

    “机箱你要吗?”江风夷站起来。

    “你不要?”

    “不要了。”她收好U盘,埋头走进夜色中。

    李志远的名字在2010年结束,和赵平原的名字一起消失。而方如芋并不在这张表上。也就是说,许予华去世后,李志远和赵平原还会频繁地结伴来芦塘,直到赵平原去世;但是方如芋再也没来。

    传言中的女人呢?

    江风夷一行行检查李志远的入住记录,终于找到了另一个名字女性化的同行者:徐安梅。

    是09年春天的事,之所以会出现同住人的名字,很可能是因为09年扫黄风暴的压力。

    江风夷给卢嘉耀打电话,确认了她的猜想。

    卢嘉耀说:“我想起来了,应该就是那年,反正登记过一次之后,他们就不带女人来了,我估计是怕被查到。”

    “把徐安梅的电话发给我。”江风夷突然说。

    卢嘉耀顿了一下:“我是正经人,哪来她的电话啊?”

    “那算了,我自己查。”江风夷挂断电话。她其实也不确定卢嘉耀有没有徐安梅的电话。

    夜半十二点,江风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要找到徐安梅。

    她认为人世间只有一条从生向死的道路,一侧阴,一侧阳,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在其间穿梭徘徊着前进,最洞悉人性的总是那个长年走在阴暗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