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芦塘
芦塘曾经是一片湿地旁的农庄,从几年前照片看,有广阔的花田和马场。那座民宿三层高,88间客房,外观谈不上美,像低成本古偶剧里一键抠出来的屋子。
“蟑螂居然从马桶里面飞出来……这是我在槐北住过的最垃圾的民宿,老家的旱厕都比这里干净。”
“在这里找到了童年的感觉。花田真的太美了!游客特别少,特别安静……”
评论两极分化。不论何种,字里行间都能看出来这里经营惨淡。
心想这江风夷的品味也不怎么样,小陶斜眼偷看了一会儿她的手机屏幕,刚抹上口红的油光嘴唇撅起来:“这还开得下去吗?”
“啊?”江风夷擡起头,指向屏幕右上角,那里的信息只更新到2013年,“早就倒闭了。”
小陶不解:“那你还要去住?”
江风夷收起手机:“随便看看。”
小陶按住她的手:“是不是和案子有关?”
江风夷身体里的那个自己本能地向后躲:“你怎么满脑子都是案子。”
小陶:“不是我,是你满脑子都是!”
嘴仗没有打下去。江风夷转到一边,顺着评论里还在活跃的用户一个个问。她先前打过网页上民宿老板的电话,是空号,他跟着客栈的流水一起消失了。
小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心里一阵发慌,就算是吵架也好啊。她没察觉到自己像溺死的人摸到一根救命稻草,越来越离不开江风夷。
“江。”她做出亢奋和悦的表情,“你要是无聊,就下楼去散步啊。”
“嗯。”一个温吞水的回答过后,江风夷动手展开轮椅。
小陶强调:“我不去,我是让你自己去!”
“为什么?”江风夷不解。
“因为……”小陶把语调像口香糖一样扯得很长,直到断了,也没等到江的回应,只好自己说出答案,“去偶遇大长腿呀!”
“我干嘛找不自在。”江风夷放下轮椅,再次回到窗边那个小陶摸不着她的角落。
小陶不说话了,像一块静止的石头。江风夷觉得异常,转回头看,那颗石头正在默默地流泪。她无奈,只能一边走,一边指着门说:“你看,我出去了。”
“我恨你!”小陶哭喊。
你恨我什么?恨我像个护工一样不跟你做亲密无间的朋友吗?你出院以后,我们还能做多久的朋友呢?江风夷默默想着,乘电梯下楼,躲在阳光圈出的一个空石椅上。手机震了震,她申请添加的那个游客通过了好友验证。
这人是从前网络上的第一批探店博主,用他的话说,和芦塘的老卢熟得像上下牙。
AA水果大王发来一个小程序:先买两斤释迦表示诚意。
江风夷下单了。
AA水果大王:事关个人隐私,不方便回答噢!
江风夷:我现在订单上有你的信息了。举报你走私水果,超范围经营,强买强卖。
AA水果大王:我没走私。
AA水果大王:你真的不是讨债的?
江风夷:我不是。就算是我也不会把你供出来。
AA水果大王:老卢在躲债。你说你是张总的秘书,给他还钱的,他就会出来见你了。
纠缠片刻,她得到一个号码。
被这水果大王激出一身薄汗,江风夷躲到开阔的阴凉处。刚落座,就看见丁闻易白衣黑裤迎面过来。他的目光锁住她,让她没办法起身躲避,那样会显得太刻意,像地铁里闻到狐臭疾奔而去的人。
“丁科长早。”她语气模棱两可,让人听不出情绪。
丁闻易靠近她,站在光里。
从她的眼睛平视出去,他裤腰上的皮带扣反射出光斑,照亮他的白衬衫,是细腻的高支牛津纺布料,衣角紧紧掖进去,像故意把平坦坚硬的小腹衬托给人看。
其实丁闻易和那些男人也没什么不一样。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不然还有谁?”
他笑一声:“中秋那天你怎么突然走了?”
“说了有事嘛。”江风夷缓缓站起来,往前走,“我的休息时间到了,再见。”
丁闻易让开道路,声音追上来:“今晚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她的胸膛不由自主地激荡片刻。虽然对自己的缴械投降感到怨恨,嘴仍旧要硬:“不了吧,为什么要吃饭?”
“就是想跟你道歉。”丁闻易不知不觉又靠近了她,“那天我想让你过去,撒谎说大家都不熟,后来才反应过来你应该挺不自在的……其实饭吃不吃都无所谓,就是找个理由道歉。”
“噢,那没事了,接受你的道歉,饭就不用吃了。”她挺直背,只看见他的喉结和胸口。左侧口袋熨烫得横平竖直,角也是120°,几何的美。
“对不起。”他又说。
“说了没事了。”她抿嘴笑,再加上摆手以示真诚,转身离开。
芦塘之所以叫芦塘,和老板姓卢沾点关系。这块地是卢嘉耀祖上传下来的。他父母靠种大棚蔬菜积累资本,传到他手里,他大刀阔斧改做旅游,于是卢塘农场变成芦塘。为了听起来雅一点。
一见面,江风夷就知道这人为什么不种菜了。
他穿的是亚麻长衫,斜襟盘扣,身上没肉,像根青竹子砍下来套在麻袋里。他对着她仔细打量,过了一会儿,纹过的粗眉像两道伤疤一样重重提起来:“你不是张总的秘书!”
她坦然点头:“我是警察。”
趁卢嘉耀起跑之前,她补充道:“我不是来抓你的,跟你欠债无关,只是想找你问些事情。”
他重新坐稳:“什么事?”
“这个人你见过吗?”她举起江望第的照片。
“没有。”
“2007年,812星光花园小区的案子你知道吗?”她把照片换成许予华的。
“这案子跟我没关系。”他向后仰,“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有没有关系我说了算。”
江风夷模仿孙见智的神态语气,穿黑色皮夹克配牛仔裤,头发整齐地扎成马尾,用夜晚远光灯似的目光注视卢嘉耀。
卢嘉耀信以为真,老老实实从头开始想。
他陷进回忆里:“那时候农场就开始经营不善了。他们几乎每个星期都来,住同一间房,都给住成自己家了,那我还是很感动的……生不逢时啊,我的芦塘放到现在,大小也是个网红打卡地……”
“别说废话。”江风夷捏紧笔,“赵平原从哪一年开始去你那里的?”
卢嘉耀眼皮飞快翻动,向上看:“03年?还是04年吧?应该说是李志远带他来的。”
前台花名册上第一个登场的是李志远,独自划艇钓鱼没多久,他就叫上了赵平原。
他们喜欢住同一间房,二楼走廊尽头的208。
卢嘉耀逢人就喊“兄弟”建立起来的社交自信心在这两人跟前受到了重创,李志远似乎很不愿意和他交谈,对于卢嘉耀打探的问题全都顾左右而言他,有时竟然翻白眼。但卢嘉耀还是缠磨出了一些信息:李志远和赵平原是大学同学,现在是医科大的医生。
农场白天有采摘和煮茶陶艺的活动,他们从不参加,成天不知道窝在房间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这样是怎么交上朋友的,卢嘉耀常常看到李志远和民宿其他客人在一起熟络地聊天。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年,起初卢嘉耀以为他们未婚,到2006年,赵平原的妻子许予华忽然来了,不久之后,李志远的妻子方如芋也来了。
那时候卢嘉耀已经在债务的巨浪中沉浮,顾不上窥探客人,但他对方如芋印象还是很深刻。
她长相不难看,但要配李志远总让人觉得不够,鼻和嘴互相走错方向,前者往后缩,后者向前努,用心穿搭和他相配的花衬衫和白西裤反而显得尤其吃力。对卢嘉耀这样的男人而言,她的过人之处是温顺,河底水藻一样柔和,如莎拉布莱曼的史卡保罗集市,河岸春风吹来的马骨胡琴,稍微闭上眼睛才能品味的美。
卢嘉耀眯着眼睛说:“其实那种结果肯定是预料之中的。”
江风夷:“什么结果?”
“东窗事发。他们两个有秘密,我怀疑许予华和方如芋是来查岗的。”
他们几人最后一次一起出现在芦塘是2007年夏天,许予华刚出月子。方如芋没有来。那天到处灰蒙蒙的,所以时间也只能笼统记成一个下午,芦塘的老板娘听到许予华,赵平原,李志远三人在芦苇荡边争吵。
隐隐约约听到李志远说方如芋要生孩子了,求许予华放过他这一类话。
许予华声嘶力竭:“我放过你们!谁放过我?!”
老板娘在三楼扫地,听见这一声后冲到窗边,踮起脚向那一处看。许予华仿佛一个摇摇欲坠的玛尼堆,被赵平原一推,散了架,整个伏倒在泥地里。
李志远把她扶起来,转身跟赵平原推搡。
“老公!出事了!”老板娘扔下扫把,向他们一路飞跑。
等他们赶过去,那三人突然从舞台上谢幕似的,不约而同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一起坐上车回城了。
卢嘉耀说:“还是文化人,要保留一点颜面,家丑不可外扬。”
“我没听懂。”江风夷放下笔,“你的意思,是李志远出轨许予华?许予华威胁他要告诉方如芋吗?”
“不。”他神情变得严肃,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我看情况不像。最开始,赵平原和李志远不是自己来的吗?他们的老婆也一起来之后,他们的事情就做不成了。后来他们的老婆都怀孕了,他们又有机会来了,结果被许予华抓个正着。”
江风夷问:“做的什么事?赌博?出轨?”
卢嘉耀露出神秘的笑:“嫖娼。他们带女人来过,不同的女人。”
塑料笔差点在手里折断,所有表情都派不上用场,江风夷素着一张宛如死亡的脸,目不转睛瞪着他。卢嘉耀点头加以肯定:“我和你一样震惊,哼,一个个看起来那么道貌岸然。”
江风夷:“你现在还能联系上他们带来的女人吗?”
卢嘉耀噗嗤一笑,连忙摆手:“我不是那种人。”
江风夷:“名字呢?”
卢嘉耀还是摆手:“谁去打听那个……那些都是浮萍飘絮,风一吹就飞老远的人,哪能抓得住呢?我说,你查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
江风夷看着他的眼睛:“我在查许予华的案子,这些有关的都要弄清楚。”
卢嘉耀若有所思,鼓着嘴点了点头。他想到李志远,那个人看起来很聪明,也很阴冷,像海底的断层一样深不见底。“你说,会不会是许予华逼得太紧,李志远就杀人了呢?他可是医生,杀人处理现场很容易吧。”
卢嘉耀一边说,一边琢磨江风夷的表情。
“可能吧。”她翻出那张墙绘的照片,“这个符号你见过吗?”
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是眼熟。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了。”
江风夷也揣摩着卢嘉耀的表情。两人目光撞上,气氛变得有微妙,像两个小偷的手摸进了同一个口袋里。
“那就这样吧,如果你想起什么,再联系我。”江风夷合上笔记本。
“拿玛斯得。”卢嘉耀双手合十向江风夷致意,面带微笑,兴致很好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