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皮囊之下
从高楼层看,金灿灿的冬阳照在医院的白色大楼上,有种日照雪山的圣洁感。
江风夷在等好消息,孙见智带来的却不是。
她们隔着几米阳光滚尘的空气对视,互相看见对方的神情,一个期待,一个为难,互相宣告结果,转瞬变成一个勉强,一个愧疚。
“你姐姐没消息,杀害许予华的人也不是方如芋。”
“其实没消息不见得是坏事。”孙见智拉过塑料椅子,在床边坐下。她很是喜欢这家医院的塑料椅。
江风夷问:“李志远呢,是从犯吗?”
“从审讯结果来看,他不是。”孙见智没再往下说,她想起另一件事,若有所思问,“卢嘉耀说你去芦塘找了一圈,有找到什么东西吗?”
江风夷眼珠子斜过来看她:“什么意思?你怀疑我?卢嘉耀狗急跳墙地把那里的插座都挖了找摄像头,不也什么都没找到吗?我能找到什么?而且他逼得方如芋要杀人,肯定是徐安梅手里有真东西,难道你们没查出来?”
孙见智看江风夷不像在说谎。
根据卢嘉耀供述,徐安梅不肯透露她和李志远的私事,但她也需要钱,让卢嘉耀“不必知道太多”,只管以她的名义问李志远要钱就好。
如今徐安梅死无对证,方如芋已经认罪。孙见智所负责的8.12案牵扯出来的旁枝到此为止,她收到通知,李志远的事由其他部门处理。
孙见智停顿片刻,说:“李志远的事已经不在我能力管辖的范围了。”
两人一起陷入沉默。
“送你个好东西。”孙见智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来一根发夹,是打补丁的小熊笑脸,脑袋围着一圈明黄花瓣,透明包装袋上印满卡通图案。江风夷一直以为孙见智是那种把毛绒娃娃狠狠藏在衣柜里的人,绝不会停在这类商品的展架前,她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孙见智,不作声。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孙见智把发夹别进她鬓角,“我有个三岁的侄女,嘎嘎可爱,每次她哭,我就掏点小玩意儿逗她开心。”
江风夷指着自己的头:“你看我智力发育有障碍吗?”
孙见智笑了笑,打开前置相机递给她看:“我知道。但是我只会这一招了,你就赏个脸受用一下吧。”
江风夷接过手机,偏着脑袋配合她:“嗯,美若天仙。”
镜头里映出丁闻易的身影,他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咖啡纸袋走进来。两人一起转过脸去看他。
丁闻易说:“孙警官也在啊,大周末的辛苦了——给你换书来了,还有一部新手机,不过没有卡,你得拿自己的身份证办。”
孙见智瞥向床头柜上的几本书,伸手翻开看,扉页上写着“丁闻易”。她把书合上,在一旁默默看丁闻易从纸袋里掏出书,绕过她,又把柜头那几本收回去,跟江风夷热烈地讨论一个虚构的人物。
发夹被她垂下的头发遮挡住,笑脸倒着好像在哭。孙见智起身:“那我先走了。”
“哦。”江风夷从被子里找出被淹没的手机,“手机别忘了。”
“丁科长,回见。”孙见智重重道。
孙见智匆匆走了,像一阵大风吹过。
江风夷朝走廊望去,丁闻易说“你笑什么”,她才知道自己笑了。“孙见智这人蛮好玩的。”她说着低头看新到的书。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尼采,封面泛黄。她愣了一下,径直翻到封底,出版时间是2003年。她倒回第一页继续翻:“你觉得用‘尼采’做QQ昵称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昵称?”丁闻易坐在孙见智腾出的位置上,“你认识这样的人?”
“算是吧。”
“我觉得有……多少有点自我意识过剩吧。换个角度,你说谁会叫自己王阳明或者司马迁呢?”
“那你用过吗?”江风夷擡眼看他。
“没有。”
她把那本书放到一旁,换成另一本小说。
丁闻易盯着她头发里的黄花看了一会儿:“之前你爸说会来,怎么没见人?”
江风夷出事那天,医院联系过她的父亲,他在电话里答应转钱过来,但是说人在老家处理一些急事,暂时抽不开身过来陪护,要等到下星期。钱是给了,眼看一个星期推着一个星期,人却一直没来。
提到爸爸,江风夷像被踩到尾巴,警惕地问:“你问这干嘛?”
他愣了愣:“没什么,随口一问而已。”
她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转移话题:“谢谢你给我送这些书。”
出院这天,江风夷刚登上微信,就破天荒地收到一条请求添加好友的消息。打开来看,对方昵称“地平线”,跟着一连串的备注消息:-
论坛上的-
快点加我-
死了吗?-
马上把你的帖子删掉。别让我找到你。
……
她通过好友申请,问他:你是谁?怎么加到我的?
他很快就回复了:你那条找乘客的帖子,有微信号。
江风夷这才猛地想起一个多月前的事。她为了找到李志远戒指上的符号,模仿那个404网页的文案在几个大平台上发钓鱼帖“寻找懂这个符号的乘客”,帖子如同石沉大海,她也把这件事忘了。
地平线:你是谁?这个东西禁止发在网上你不知道吗?
地平线:被爆了我们都没得玩。
地平线:马上把你那些帖子都删掉。
江风夷打开他的朋友圈,里面空空如也。
她思忖片刻,回他:不发帖怎么找乘客?
地平线:你到底是谁?是圈里的吗?还是圈外的?
江风夷猜测对面这个人应该是组织者或者管理员一类的人物,否则也不会闲到在网络上捉虱子。她打下新的一行字“我是圈外人,李志远想介绍我进去”,字没有发出去,她犹豫了片刻,直接给对方打电话。
那头似乎也犹豫了片刻才接起电话:“喂?”
不是李志远的声音。
江风夷:“你是管理员吧?我要进圈子里,怎么进?”
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的?”
江风夷:“我是通过李志远知道的,但是他不肯介绍。我想进圈子里,要怎么操作?”
“填表格,审核过了交会员费,然后我把链接发给你。”
“多少钱?”
“两万。”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子?”
他很冷淡:“我们无所谓,不缺你这一个会员。”
挂断电话不久,对方发来一张表格,让江风夷据实填写。
表格做得很漂亮,要求填姓名,花名,身份证,职业……像人口普查建档。两万元对江风夷来说是个大数目,她迟疑不定,眼前墙绘上的人忽然都转过眼睛注视她,议员等投票结果似的。
她最后还是决定做。
通讯录全部转移,清空手机里的支付软件,清空相册,解绑银行卡,只留下两万元的零钱余额。她填好表格发过去,等待一个小时的审核。
夜很安静。熟悉了医院的嘈杂和明亮,在家里反而觉得不安全。她不知道自己即将等来什么东西,于是联想到小时候,姐姐骗她说墙洞里有宝藏,她把手伸进去掏,被一个软乎乎带毛的东西咬了一口。妈妈和打狂犬疫苗的医生一直没告诉江风夷是什么咬了她。
她起身确认门窗都关好了,一边向地平线打开话题:你认识李志远吗?他是医生。
地平线:不认识。
江风夷:可以帮我查一下他是不是会员吗?
她只是碰个运气。没想到他回复了:有这个人。他一个月前退会了。
江风夷:他什么时候入会的?
地平线:2004。钱转给我。
她把钱全转了过去。
对方发来一个链接,一个账户和密码,让江风夷下载软件,按步骤激活账号。她是这个圈子的第35489个用户。
软件是一个记账本的设计,看起来冷静平和。她登进去,录入人脸识别,屏幕跳进了最终的页面。每个视频封面都在跳动,等她终于看清细节的刹那,一阵冷意从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吓得她把手机甩了出去。
江风夷记得后来有一天傍晚昏暗的时候,她又经过那个墙洞,看到黑色的蝙蝠从里面陆续飞出来。她心想动物只需要生存,繁衍,而人类的恶趣味可以促使他们做出无数种只有人类才做得出来的恶行。
第二天下午四点,江风夷敲开李志远的家门。
他女儿不在,李志远说送回她的外婆家了。他也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她,就像他不会见小满一样。
他取出茶叶给江风夷泡茶。水柱拉高击入玻璃杯,卷得茶叶尖儿滚动起来,他的手很稳健,滴水不漏。
江风夷坐在沙发上打量他的房子。这个空间和他那件起球的黑毛衣一样质朴,收拾得一尘不染。电视柜上的百合花很新鲜,玻璃花瓶像肥皂泡,看不出一点儿水垢绿藻的痕迹。她细心看花,才发现方如芋的个人照被花瓶挡住了一半。她挪了个位置看。照片里方如芋穿红裙子,坐在一把木椅上,面目沉静,身材瘦长,或许五官算不上美丽,皮肤算不上白,但绝非卢嘉耀说的那样“难看”。
男人和女人的审美总是大相径庭。
“我替如芋向你道歉。”李志远把茶杯推到她眼前,“本来我应该去医院看望你的,但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自顾不暇,也一直没准备好去面对你。”
江风夷微笑:“没事,我拿了赔偿金,你不欠我的。”
李志远给他自己也冲了一杯茶。
江风夷冷不丁问:“你为什么要杀许予华?”
他苦笑道:“没必要拿这些话术来套我,我比你更想知道真相。予华的死,对我们这些朋友来说是永远的伤痛,我和如芋都不会伤害她,也没理由这么做。”
天气极冷,李志远家里比室外更冷。
江风夷把那杯茶捧在手中,垂着眉眼看那些不由自主翩翩旋转的叶子:“你有动机。你的动机甚至比方如芋的更……强,更合逻辑。”
他说:“为什么?因为我怕如芋发现我和予华的婚外情吗?”
江风夷打开手机,她没有勇气再点进那个界面,只把它递给李志远看。
李志远背向房子的明亮处,太阳反过来一照,让他的脸忽然变得黑沉沉。
手机屏幕的裂痕像一把剑斩过那枚白色的应用程序。她说:“你和赵平原去芦塘参与线下活动的事情被许予华发现了,她出于正义,或者说为了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想要告诉方如芋这件事。”
所有细微处的不合逻辑至此都有了解释。
徐安梅是李志远招揽进去的会员,赵平原曾经也想把燕子拉进去。
李志远和许予华根本没有婚外情,他预判孙见智会查到他和许予华当年的争执,干脆搬出婚外情掩人耳目。
他想保住他的声誉,职位,但是在那些有能力决定他命运的人看来,出轨招妓根本不算什么。而对这个披着和平外衣良好运转的世界来说,他所痴迷的东西才是毒药,核弹,窥一眼就要下阿鼻地狱的存在。
水杯冒着白雾,李志远皮肤全都失去了知觉,他以为自己已经脱身,一睁眼却还在江风夷的手掌上。
“开个价吧,先告诉你,我已经没什么钱了。”
“我不要钱。”江风夷把打颤的手捏成拳藏进上衣口袋里,怕被他看出来,“我想知道许予华是你杀的吗?”
李志远终于敞开他要带进棺材的那一面:“我和她的案子没关系。说实话,我一直怀疑她是因为要公开这件事才死的,这十年我一直活在恐惧里。”
江风夷听出他话里隐约的胁迫。如果他真的感到恐惧,就不会在上个月才退会。但她什么也没说,此时她眼中的李志远已经不再是一个正常的人类,她像看一个披着人皮的精怪,害怕他随时要脱下外衣吃人。
他问:“你和许予华非亲非故,为什么非要查这个案子?”
江风夷翻出江望第的照片:“见过她吗?”
他摇头。
看他不像在撒谎,江风夷坦白:“这是我姐姐,07年在槐北失踪的,我在找她,她很可能在星光花园小区出现过。”
李志远拿过她的手机,又看了一会儿:“我有她的消息,但我有条件。”
江风夷感觉像有一股电流蹿遍全身,点了点头:“我会保守秘密。”退一步讲,她不想惹祸上身。
他起身去书房,不一会儿抱出来一个塑料箱。里面是许予华的遗物,当初赵平原担心其间掺杂了他们的秘密,没有交给警察,赵平原死后,李志远如法炮制继承了他的秘密。
箱子里翻出来一个DV机,他充上电,打开给江风夷看:“她在里面出现过。”
DV机里有很多零碎的片段,有很多陌生人,李志远不知道那个漂亮的女孩是谁,赵平原说他也不认识。
傍晚,江风夷抱着纸箱离开。两人站在“平安喜乐”的红地毯上尴尬道别。李志远也察觉到江风夷对他微妙的恐惧,他已经是不再是人的同类,他感到一阵悲凉。
江风夷只想尽快回家:“好的,那就不再见了。”
李志远有些踟蹰:“我和平原的事……”
“我不会说。”她迈出去几步,突然想起来时路上要问的另一个问题,停下来问他,“你早就知道方如芋要做什么,对吗?”
李志远直挺挺立在门边,盯着她不说话。
她联想到孙见智提起这件事的微妙表情,脑袋里嗡地一声响,倒往回走两步:“你不是知道,你是故意让她误会的——”
否则方如芋怎么会认为她才是要勒索李志远的人呢?
“你错了,我什么也没和她说。”李志远扔下这句话,竟然像个螃蟹似的缩回门里,把门关上了。
正值下班高峰,江风夷和许多电单车一起抄近路挤过小巷子,被一辆逆行的汽车逼停。路边的烧烤店刚开火,几大盆子冰冷的肉块正在等待穿刺之刑。一阵呕吐的冲动涌上喉咙,她屏住呼吸,把脸转到另一侧。
“走啊?!”身后一个带头盔面罩的人恶狠狠道。
因为对这打扮心有余悸,江风夷一改睚眦必报的作风,默默让开路,显得有些委屈。
他又突然温和起来,路过时不好意思地低低说了句“多谢”。复杂的人。
她对面罩下的脸好奇了几秒,很快就清醒了。即便头盔面罩全揭下来,也还有一层皮,温暖的,有触感的,极具欺骗性的皮。方如芋啊方如芋,聪明得恰到好处,蠢得正中他下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