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海沟
因为嘉宝给周世嘉打电话的事,江望第连着几天没和她说话。
嘉宝终于忍不住:“你还记得你投靠我的那天夜里吗?你没有地方住,说的是什么?”
这番话激发她压抑了几天的怒火,她突然大喊起来:“你恨不得每天都提醒我一遍,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没错,我欠你的,我自己跑来做你的宠物,我下贱!”
“你又曲解我的意思。”
“是曲解吗?你连我一顿饭喝几口水都要管,是曲解吗?!”
“我不管你谁管你?”嘉宝气急起来,“你现在刚刚成年,从家里跑出来,有没有想过我要承担多大的责任?万一你出了事,你的亲戚朋友来找我要人,我怎么办!你住我的房子,吃我的饭,你就是得遵守我的规则,这是成年人世界的规则!”
又来了,对,你是为我好。那你以后不用担心了,我今天就搬走。”江望第起身去房间,开始收拾行李。
嘉宝一言不发,坐在客厅里生闷气。
走就走了吧,嘉宝心想,你没出现以前我过得快活着呢!
江望第的东西很多,她一股脑抓起来往行李箱里扔,故意不拿嘉宝买给她的首饰衣物。
没一会儿,外头突然下起倾盆大雨,闪电一把把撒下金属腥气,嘉宝淋着雨,在阳台手忙脚乱收她们从野外摘回来晾晒的茶叶,衣服都顾不上收。江望第扔下行李箱去帮她,两个人淋成落汤鸡。
茶叶和报纸铺了一地,嘉宝穿睡衣,蹲在地上拿吹风机小心翼翼地吹茶叶,湿发里的水同时滴滴答答跌进茶叶里。江望第换好衣服要走,回头看了一眼:“又不值钱,吹它干嘛。”
嘉宝就是舍不得。
那天她们去山上徒步,在林边看到这些葫芦状的叶子,江望第说这是她妈妈喜欢的一种山茶,晒干了泡着喝,能品出柑橘皮混合绿茶的清香。“谁让你说的那么好喝?摘得那么辛苦,我还一口没尝过。”嘉宝嘟囔道。
是啊,那天她们玩得很开心。江望第欲言又止,拖动箱子要走。
嘉宝说:“下这么大雨,你走了去哪里?”
“浪迹天涯。”江望第说。
“浪什么浪,说这种幼稚的气话。你就算真的受不了我,也先找到地方住再搬走吧。”嘉宝擡头看她。
“我什么时候说过受不了你!”她忍不住反驳。
再说下去必定还会吵架,嘉宝换了话题:“帮我拿竹篮过来。”
就这样,江望第留下了。
从入住起,江望第就主动包揽了所有家务,因为嘉宝爱干净,每天要打扫两遍。这几天嘉宝忽然买了很多的时尚杂志,餐桌上,沙发缝隙里,厕所纸兜里,随便就能抓出来一本。
江望第擎着吸尘器抱怨:“这房子是给人住的还是给杂志住的呀!”
嘉宝懒洋洋躺在沙发上,从一本大书后头探出半张脸:“我月底要去一个朋友的宴会。”
“前男友?”
“才不是。”嘉宝坐起来,身上的薯片碎屑纷纷掉落,洒在江望第刚清理过的地上,她咬着牙愤愤道,“我一个中学时的朋友,我们以前就很喜欢互相攀比,不管是学习还是物质,我总是比不过她。”
“那你选了几套?”江望第好奇地凑上去。
嘉宝举起手中被她撕下的几页纸,上面用圆珠笔圈出了几套色彩斑斓的着装,都不是嘉宝平时会穿的风格。江望第入迷地看着:“都不太适合你,我还是觉得你穿黑裙子好看。”
嘉宝说:“你是说那套黑天鹅吧?”
黑天鹅,江望第猛地想起衣柜深处那条黑裙子,一股电流从后脚跟猛地击遍全身,她瞪着大眼睛装傻:“什么黑天鹅?”
“你忘了?就是你说我穿起来像女王的那件,就穿它好了。”嘉宝把茶几上的杂志潇洒一推,满足地躺下去。
江望第连忙说:“可是那件……太用力了,不够effortless,对吧?”
嘉宝不以为然:“这次可不一样,就是要比,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把她比下去。”
江望第做最后的努力:“如果是这样,这套西装也不错呀,出其不意。”
“嗯……”嘉宝没有放弃黑裙子,“我可以把黑天鹅当作安全备胎,如果试不到合适的,就穿它好了。”
嘉宝嘴上这么说,手里的书已经换成八卦杂志,似乎没打算再去看时装了。
江望第怕再劝下去引起她的警觉,只得闭嘴整理茶几。那条裙子变成她的一颗蛀牙,正在牙床上隐隐作痛,让她夜不能寐。
入夜,江望第匆匆忙忙要下楼,她化了妆,穿的是平时去逛街才穿的白裙子。嘉宝盯着门口换鞋的她看了半天,一句话在嘴里来回含热了,最后还是咽下去,她知道自己不能逼得太紧。
江望第主动说:“小周来找我。”
“嗯,注意安全。”嘉宝淡淡回应,心变得轻盈。小周有一阵子没来店里,她还以为他们吵架了。
昏暗中,江望第穿出小区,沿马路走向一片小花园。他已经在那里等着了,穿一件白衬衫搭浅蓝色牛仔裤,背挺得很直。
“阿鲸!”江望第压着嗓子,甜甜地喊了一声。
她扑过去,两个人抵到树上,喘息压着喘息,十指缠着十指,热烈地拥吻许久。他捧住她的脸,低声说:“我好想你。”
“我也是。”
两人紧紧牵着手,慢慢在石板路上散步,经过一对对幽会的恋人。
他刚从巴厘岛回来,白皙皮肤被阳光染成红黑色,身上还有热带海岛酸橙味的潮湿气息。
他说得很具体:那里的海平线像一条粉笔线,推到近处,变成一面墙,化成黄绿色的浪,扑湿金色的沙滩。扎脏辫的情侣骑摩托车在稻田公路上穿行,后座的人把冲浪板顶在头上。傍晚沙滩是金色的,到了夜晚,摩托车聚集到稻田中央的酒吧,世界各地的人围在一起听同一个流浪歌手彻夜演奏。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我们可以一起骑摩托车去玩。”阿鲸搂住她的肩膀,“将来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去看海,就我们两个。”
“那要花很多钱吧。”江望第从对海岛的模糊想象中清醒过来。
“没多少钱,我们自己去的话吃住简单一点,加上机票也就每人七八千。”
她嗫嚅许久,没有回应。
“你好不容易从那个家里逃出来,不会这辈子就当个咖啡师吧?”阿鲸忽然问。
“那也没什么不好吧……”江望第有些心虚。她曾经幻想的,最美丽的终点就是当上咖啡师,和嘉宝一起在小店里消磨时光。
“是没什么不好,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阿鲸露出微笑,“我们以前都很拼,想着上985、211工程的学校,身边的女孩学医的学法的,还有学考古的呢……”
江望第背脊一痛,汗如雨下。他还从来没有带她见过他的朋友,他没说为什么,但她心里清楚。
“但你知道吗,她们都没你漂亮。”他低下头,轻吻她的额头,“对了,你之前说等我回国要给我一个大礼物,是什么东西?”
她回过神来:“是球鞋,那天我去看,发现它卖断货了。”
“球鞋?我有很多球鞋,买不到就算了,我不想你为了我吃苦。”
“可那双不一样。”她虚荣地想要美化那一张空头支票,“是耐克的球鞋,我同学说是男生的梦中情鞋。”
阿鲸提起裤腿,伸出一只脚:“不会是这双吧?”
就是那一双。
江望第陡然发现了纵断在她和鲸鱼之间的无垠大海,她的精神被粉笔色的海浪冲散,摇摇欲坠。那双差一点点手指尖就能够到的球鞋,连阿鲸出国旅行的单程机票都抵不上,她却要为之受尽折磨。
“幸好你没买。”他抱住她,在她脸颊印下一个吻,“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朋友都觉得你配不上我,那是他们错了,你是我在这个星球上最珍贵的一朵玫瑰。”
他太美好了,好得让她觉得把整个给他还不够,她恨不得把这个世界都掳过来,双手捧着送给他,可她什么也没有。她掏出手机假装看了一眼:“宝姐叫我回家了,你先回去吧。”
两人再次拥吻,在初夏缠绵的风中告别,出租车慢慢离去,江望第看他走远了,踱步回到小区楼下,没有直接上去。
“Sharon姐,你在忙吗?”她坐在石阶上,点燃一支烟。
“是谁呀?”
“是我,小江。”
“噢!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想问一下,你上次说的那个会所服务员,能不能兼职?”
“嗯……我一般是不接受兼职的,不过我跟嘉宝关系又这么好,是吧,你也很有潜力,我可以给你开个绿灯。”
“谢谢Sharon姐,那我什么时候可以来上班?”
“明天就可以呀,过来培训几个小时就可以上岗拿工资了。”
江望第尚未浸淫在成年人的人世界,并不知道热烈交谈、互道亲爱的并不一定是好朋友,她天真地相信Sharon一定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因为她是嘉宝的朋友。
回到家,她跟嘉宝说:“我想报个高考补习班,考大学。”
她也真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个补习班的计划排在她新计划之后,被提前当借口。
嘉宝兴奋极了:“那太好啦!如果你考上大学,我可以帮你交学费,如果你在槐北上学,还可以回家吃饭呢。”
嘉宝快乐的样子让江望第心里发酸,沉重得喘不上气。她觉得自己辜负了嘉宝。“我打算白天上班,晚上去补习班。”
“你选好补习班了吗?外面骗人的机构可多了,我帮你问一问熟人……”嘉宝兴冲冲地拿起手机。
“不用问了。”江望第匆忙道,“我和小周一起上,他妈妈给他报的补习班,挺好的,他说……他还可以来接我。”
嘉宝还想给周世嘉打电话,被江望第注视着,想起她们这段时间的争吵,最终放下了手机,笃定地说:“你选好了就好,我相信你。”
江望第抱住她:“嘉宝,谢谢你。”这一刻,她又真的把补习班列入前排,她想考上大学,让嘉宝和阿鲸为自己感到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