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看不见的她
冬季天黑得早,病人的家属还没来。江风夷看了几遍手表,她急着下班去见孙见智。
“你着急去哪儿呢?”病人用沙哑的声音责问。
“不好意思。”江风夷才知道自己表现得太明显,“我不是要走,只是……在等秒杀开始。”她胡诌一个借口。
老人听不懂,转回眼珠子看电视,口水淌到矽胶围兜上。
江风夷离开的那一个月里小陶出院了,新客户脾气很差,也能理解,住院住到要请护工的病人没几个是春风和气的。
一直到八点,江风夷才来到火锅炉子旁。
汤锅没开火,肉食垫着冰块冷冷地躺在桌上,孙见智和李禾已经吃过面,沉默地等待她。
江风夷卸下背包,看到孙见智左侧颧骨上有一片淤红,问她:“你干嘛了?”
她摸了一下脸:“抓犯人打的。”
江风夷满怀期待:“你不是去找周世嘉了吗?结果怎么样了?”
孙见智忽然如芒在背。
和周世嘉见面之后,她就一直在想要怎么开口告诉江风夷她姐姐的经历,直到现在也没想好怎么措辞。李禾也突然垂下眼皮,夹碗里剩的葱粒吃。
江风夷猜到结果不太好:“有什么就说什么吧,不能透露的就不说,我理解的。”
孙见智隐去那些痛苦的细节,把周世嘉说的经过笼统复述给她听。
中途上了新菜,火锅汤底沸起来,没人下筷子。“按照周世嘉的说法,那天她应该是连夜搬走了,没人知道她搬去了哪里,这和嘉宝说的时间也对得上。”孙见智低声说。
“所以还是没结果。”
“嗯,但不代表事情就没转机了,会所那边我们还没去问过。”孙见智担忧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我没事。”她耸肩笑了笑,“这种事情发生很多次了,每个新消息都比上一个坏,我早就麻木了。”
孙见智讪然点头。
“吃饭吧。”江风夷拿起筷子夹菜吃,看见锅里被烫得不由自主翻滚的白萝卜,忽然有溃堤的预感。
她闷了一口茶,假装被呛到满面通红,笑着朝两人摆手,仓促起身去找厕所。但这里的厕所太难找了。她像没头的苍蝇乱飞了一会儿,差点撞到人,只能在落泪前转身冲出门外,躲进黑处失声痛哭。
她不敢谈姐姐被骚扰被性侵的事,只怕那一段场景如妈妈的死亡,因为反复咀嚼反复怨恨变成一段真实无比的目击经历。
半晌,孙见智找到了她,手里拿着一盒纸巾。
颅腔里的压力要把眼睛逼得充血脱臼,她哭得想呕。“她才17岁!”她朝孙见智大吼,“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拉她一把?!”
有人路过,好奇地停下来看她。
她指着他们骂:“这世界全他妈是人!你是人,你也是人,你们见过江望第吗?你们谁帮过她吗?!”
他们走了。
孙见智什么也没说。
几分钟过去,她冷静下来,湿透的纸巾带着衣袖胡乱擦干脸庞:“对不起,我不应该朝你发脾气的。”
“你没有朝我发脾气。”孙见智说。
“快吃东西吧,锅都要烧干了。”江风夷主动往屋里走。
室内灯光如旧,文明的人们文明地穿着衣服、坐着用筷子夹食物。
桌上没有人再说话。江风夷像失去了鼻子,张开嘴鱼一样呼吸,借着呼吸的空隙不停地吃。
趁孙见智起身去洗手间的空当,李禾说:“我知道现在做什么都于事无补,不过还是想安慰你……其实今天孙姐把周世嘉打了一顿。”
确实无补,但是她感谢李禾和孙见智的好意。
李禾看一眼洗手间的方向:“说实话,周世嘉这事过去太久了,告了也很难赢,我们心里都清楚。当时孙姐问他‘讲完了吗’,他说讲完了,孙姐关掉执法记录仪,指着旁边的空地,说‘你出来,我们公平地打一架’。”
李禾说得有些激动:“周世嘉人懵了,孙姐又说了一遍,我劝孙姐别冲动,但是周世嘉这个犟种居然同意了!我真的不忍心告诉他孙煞是何等人物——”
“说什么呢这么亢奋?”孙见智回来了,提着两只湿漉漉的手。
李禾笑道:“跟她讲我以前抓犯人的英勇事迹。”
孙见智轻蔑一笑:“是你抓犯人,还是犯人抓你?”
江风夷看一眼孙见智,抽纸巾递给她,转头问李禾:“结果呢?”
“都是很疼的皮肉伤。”李禾意味深长道,“我亲自送去医院的。这件事你自己知道就好,可不敢往外说,不然我要受处分的。”
江风夷心照不宣地点头。
餐盘里寥寥的食物被扫空,李禾走了,江风夷和孙见智同路。从火锅店到家有差不多两公里路程,江风夷举着手机直奔一排共享单车。
孙见智说:“走回去吧,消消食。”
“这么远,你知道我的短腿要轮换多少次才能走到吗?”
“走回去吧,跟我聊聊天,换个心情。”孙见智固执地把她从单车旁拉开,带着她往前走。
“你走你的,拉着我干什么?”
“一个人走多无聊啊。”孙见智笑道。
江风夷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嗡嗡声,一闪一闪照亮她的裤子。孙见智瞥一眼:“你在装萤火虫吗?”
“什么萤火虫?”她闷闷道。
“你看你的口袋,信号都发到南半球了。”
江风夷掏出手机,没有挂断丁闻易的来电,只是把手机改成静音模式。
“你跟丁科长吵架啦?”孙见智斜眼看她。
“不算吵架吧,只是有点分歧。”
“我最近也老和我爸妈有分歧……”孙见智想起另一件事,“上周我妈说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你猜是谁?”
“丁闻易。”
孙见智露出惊奇的表情:“你怎么知道的?!”
“别人我又不认识,而且他刚打了电话。”江风夷说话声还是淡淡的,低低的。
孙见智说:“我妈一说是他,直接把我吓废了。”
江风夷苦笑一下。
孙见智感慨:“如果放到我爸妈那一辈,我跟他应该是很合适的。”
“为什么?”
“因为这一代夫妻的平均最佳状态就是内心互生厌恶,表面相敬如宾,财务各过各的。”
“你老是讲一些自以为幽默的话。”
“那是你的心情没匹配上。”
两人慢吞吞向前走,马路上的车呼啸而过,夜风把江风夷心上的重量吹轻了一些。
孙见智忽然说:“你是知道丁闻易喜欢你的吧?”
江风夷脸红了:“也许吧,但我和他不合适。”
“为什么?”
她把冬至那天发生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
“没那么严重!”孙见智伸手在眼前挥,仿佛这样能挥散笑意,“社死而已,尴尬是有点点,不至于就不交往了,不至于。”
“有那么好笑吗?”江风夷被她感染得也想笑,“……其实主要也不是因为这个,是丁闻易的妈妈让我觉得我低人一等。”
丁识对待她时很礼貌,九十分地客气,客气到让人觉得这种态度只是为了表达修养,而不是真的把她当成一个平等的人。江风夷想描述那种感觉:“你明白吗?那种感觉,明明很客气,但总是让我觉得她看不起我。”
“我知道,真的。”孙见智点点头,“是一种贵族看平民的优越感,经济犯里很多这样的人——当然了,不是说她经济犯的意思,就是说,他们的阶级感比较强。”
“所以咯。”江风夷把手塞进口袋,寻找温暖的庇护,“我完全同意门当户对这个说法,虽然我喜欢他,但我们来自完全不同的家庭,如果真在一起,也许连中午饭吃什么都要吵一架,我要吃油泼面,他要吃土豆泥,好嘛,分开吃,坐一张桌子,他觉得我的面吸溜吸溜恶心,我觉得他的黑椒碎是一股子咯吱窝味……”
“你说得我想吃臊子面了。”孙见智插嘴道,见江风夷翻白眼,连忙赔笑,“就看你是不是足够喜欢他。如果你真心喜欢他,就会跟他一起吃土豆泥。爱情总是随着牺牲降临,还是不被看见的不能言说的牺牲。”
“为什么是不能说的?”
“说出口就是要挟,不是爱。”
“说那么通透,你谈过恋爱吗?”
“都牺牲了我还削尖脑袋钻进去?智者不入爱河。”孙见智笑盈盈指着自己,“我是智。”
眼看就要走到星光花园小区了,原来两公里路并没有那么长。孙见智认真说:“你要是喜欢他,就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呗,何必闷闷不乐的。”
江风夷:“这是理性和感性的对抗,我做不到自洽。”
孙见智:“谈恋爱还讲什么理智,就像几个人去酒吧狂欢,底线不一样,有的是只要不酒精中毒就可以,有的内裤不脱下就可以,只要设定好底线,剩下的就自由发挥,玩个痛快。”
“你的意思是,让我把底线放低一点?”
孙见智望向远处:“我看到的你活得太压抑了。你习惯了克制自己的需求,好像表达脆弱、表露欲望是羞耻的,可这些本来就是人之常情。你完全可以放开自己去狂欢呀,选择呀,不要在悲伤的十字路口徘徊。”
江风夷沉默片刻,她被孙见智的话触动了。
但她惯性地再一次选择掩饰情绪,抿嘴笑道:“‘悲伤的十字路口徘徊’……你真的很喜欢土言土语。”
“你才土。”孙见智低头看她的鞋,“什么年代了还穿这种十年前的雪地靴,鞋底都开胶了。”
孙见智还真的猜中了,江风夷十年前就不再长高,这双鞋也陪伴她走过了无数冬天。她回击孙见智:“你最土,这么冷的天,穿这种装酷的老头夹克,又丑又不保暖。”
孙见智用肩膀撞她一下:“我说真的,你每个月薪水比我多吧,对自己大方点。”
江风夷作出自豪的表情:“这是一种追求。”
她们再次各自沉思着,默默朝前走。
孙见智冷不丁说:“……他在家里装了KTV?”
江风夷尴尬点头,另一种复杂的羞耻感涌上心头。
星光花园到了,两人在路灯下挥手告别。孙见智骑上共享单车回去。江风夷看她走了,回到小区楼下。经过垃圾桶时,她停下来,脱下自己的“追求”提在半空中看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归垃圾桶,踩着破洞的袜子上楼。
楼道灯一盏盏点亮,她拿出手机回复丁闻易的消息:不好意思,刚才在忙。
丁闻易:明天中午吃什么?一起吗?
江风夷:臊子面。
丁闻易:听起来不错。
长文路尾,孙见智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把她的丑夹克狠狠甩进脏衣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