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孙悟空什么时候不会开门了
江风夷浓密的眉毛和睫毛在那双手掌心里活动,挠得手发痒。
“丁闻易?”江风夷问。
手松开了,一只毛茸茸的脑袋从她肩上探出来,挂在她耳边:“可怜虫,是我。”
孙见智脸颊冰凉,软软的像糯米球,江风夷转过脸去看她,睫毛尾部搅在一起,好像她们的眼睛在持械打架,或者是在牵手,或者是亲吻。“说真的。”江风夷向后躲,吞咽了一下,“你鼻子是不是整过?”
“整过,孙家村大榕树旁整的。”孙见智莞尔一笑,把长腿从花坛上探下来,坐在江风夷身边。
“你可以去问他们要个勺子。”江风夷红着脸,用勺子指了一下冰激凌店。
“不用。”孙见智抢过她手里的勺子,毫不客气地挖了一大口,“我就尝一尝……嗯,味道还不错。”
江风夷抢回来:“你怎么找到我的?人脸追踪?”
孙见智先指向卖唱歌手,他每天来回唱的都是这几首歌;然后是腰间挂小喇叭广播的巡警,她熟悉这一带每个执勤小喇叭的驻点;最后是江风夷手里怪名字的冰激凌,四方街仅此一家。
“节假日我有时也要来协助给人群分流。”孙见智敲着膝盖上的黑色头盔,“不过今天不用,我是过来给同事送东西的。”
孙见智今天穿黑色马丁靴,黑色牛仔裤,搭黑色短皮衣,看起来像电影里某些只为增加美感的打手角色。江风夷摸一下她的头盔,由衷道:“你穿黑色还挺好看的。”
孙见智十分臭美地甩甩头发,一秒也不曾想起那件被她残忍抛弃的丑夹克。
“来找我有事吗?”江风夷埋头吃冰激凌。
“我感觉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像惹事了,过来看热闹。”孙见智摩拳擦掌,“说吧,脸被哪个猴子挠的?”
江风夷擡起头,恶狠狠瞪她,自己憋不住笑了。“你真的很烦。”她把自己和江连云吵架的过程添油加醋说了一番,着重表达江连云的控制欲,轻描淡写自己的咄咄逼人。
孙见智听着,嘴角浮起笑:“你爸爸真讨厌,不过我不信你没有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你是我见过的最得理不饶人的人。”
江风夷据理力争:“我那是据理力争。”
孙见智索性抱过那半桶她迟迟解决不掉的冰激凌,一边吃,一边说:“我理解你的那种窒息感。我爸妈也这样,但他们确实是想要为我好……以他们的,过时的,弄巧成拙的方式。”
江风夷脸色拉下来:“根本不一样!你见过我爸妈吗?我从小到大见识到的家庭就没有和睦幸福的,那凭什么我能相信我自己就能创造出来?我只会重蹈覆辙变成他们那个样子,一边无可救药,一边羡慕别人,就像吃小龙虾过敏一样,馋得要死,真吃了就会真的死掉,但还是不知死活地想去吃——”
她生起气来仿佛蓦地拔高了十几米。
孙见智有几分怕,气息微弱地回她:“不一样就不一样嘛,那么凶干嘛。”
江风夷瞥一眼面露惧色的孙见智,想起她说的“得理不饶人”,脸色缓和下来,尴尬地说:“算了,说这些没用。”
“有用啊,你可以去我家玩,我爸妈可喜欢你了。”
“少哄我了。”江风夷不敢细想那一次会面,“我记得我上次是哭着跑出你家的吧?还在一楼摔了一跤。”
“你每次都哭。”
“你再这样我真的生气了。”
孙见智浮夸地把双唇折进嘴里去,挑着眉笑。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呼声,八点到了,四方街上方亮起一整片斑斓的花灯,光一直照到她们这边。两人相视一眼,朝光亮处走去,顺着人流漫游。
江风夷个子小,她们总被人群冲散,孙见智的手从前方伸过来,用力地握住她,牵着她往前走。
糖葫芦串,簪花儿,小团扇,突然都化作缤纷模糊的颜色,江风夷的心跳得仿佛掌心都在颤,好怕孙见智能摸出她的脉搏。她莽莽撞撞跟着走了一会儿,在一个糖人摊前停下。
她像回到被姐姐牵着走街串巷的童年,对孙见智产生了一种奇异感觉,这种感觉让她的身子变得很轻,很暖和。
“有《西游记》的……哇,这是那个佩奇吗?”
孙见智一扭头,见江风夷呆呆的,问她:“你干嘛了?”
“没有。”江风夷自然地挣开她的手,红着脸去摸口袋,“我以为我钱包丢了,结果没丢。”
“你跟警察在一起呢,谁敢偷你的。”孙见智弯下腰看糖人。
江风夷指着孙悟空笑说:“你买这个吧,孙悟空,孙见智。”
孙见智也笑:“我小时候外号就叫孙悟空。”
那个孙悟空薄薄一片,黄澄澄,勉强能看出是个动物,全靠雉鸡翎和金箍棒辨认。孙见智买了一个,给江风夷选一个大尾巴的金鱼。糖片冰凉,用柔软濡湿的舌尖和上唇轻轻含一下,就在嘴里甜滋滋地化成津液。金鱼的尾巴慢慢不见了。
因为嘴巴在吃东西,她们的脚步慢下来。
从四方街东转到四方街南西北,孙见智看见一个熟悉的人:“那不是丁闻易吗?”
他穿一件藏青色卫衣,正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哪里?”江风夷翘首张望。
“这么激动干嘛?”
“谁激动了!”
丁闻易也在人群中张望,很快就和孙见智的目光串连,然后看到他一直在寻找的人。情况和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们互相朝对方走,像一枚橄榄球被途中的人拦截数次,终于在一片油纸伞下的巷子相遇。
丁闻易说:“你爸爸好年轻。”
不太好笑。江风夷还是假咳嗽似的笑出来一声,说:“我爸爸他们先回去了,我刚好在附近遇到孙见智。”
果然是江风夷,撒谎自然得像她挣开手那样,孙见智默默观察着她。
而丁闻易,如果他的皮肤能发出声音,此时一定聒噪不止——你说你有空会给我消息的,你愿意和孙见智玩但是不愿意和我玩,你……你归根结底只是我的好朋友。他真正的发声器官说:“我正好路过这边,就过来看看。”
孙见智在一旁看着两个撒谎的人,像看一出荒诞的喜剧。
他右侧的裤子口袋有汽车钥匙,大概率是开车来的。今天元旦,四方街外汽车寸步难移,这个时段也不会有停车位,最近的停车点几乎在两公里外,谁会顺这么远的路……全是破绽。
她笑吟吟问:“你开车来的?”
丁闻易察觉了她的打探,倔强地撒谎:“不是,坐地铁来的。”
三人站立成一个圈,丁闻易和江风夷目光像放风筝,在轱辘飞旋中飘远,又摇摇晃晃地拉回来,总在那根线上纠缠。
孙见智把手搭在江风夷肩上,低头看她:“其实花灯也没什么好看的,我提议,我们买啤酒去江边的风光带喝。”
“你不是骑车来的吗?”江风夷虽然思索着是否有“代骑”,眼里却已经冒出快乐的火花。
“我可以把车放朋友家。”孙见智笑着看丁闻易,“丁科长,你呢?”
丁闻易的目光静静地迎回去:“可以啊,这边几个观景点都不错。”
夜风徐徐拂过凌云大桥,133公里的槐江这一段最悲伤,因为容纳了许多从大桥上一跃而下的绝望灵魂,还有一个被浇铸在桥墩中的实习生,还有江望第的眼泪。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十年后江风夷和她的新朋友在草坪上喝酒,谈天说地,如果时间像千层饼那样折叠起来,她就能看见姐姐从身边一遍一遍走过。
丁闻易说:“对了,孙大圣现在会开门了。”
“真的吗?那你可有的受了!”
江风夷好像也化成了有雪白蓬松肚皮的猫咪。
“孙悟空什么时候不会开门了?”孙见智的咕哝被啤酒罐锁住。
“我们在说我的猫,它叫孙大圣,是小江起的名字——”丁闻易顿了一下,笑起来,“好巧,跟你一个姓。”他和江风夷贴在一起,热热闹闹地看孙大圣的照片。
孙见智也想看猫,但总担心自己探着脑袋或者爬在草地上模样不够酷。
丁闻易说:“你看这张,娇娇说它这张和谢医生的表情一模一样。”
江风夷笑起来:“真的很像!”
他们开始聊医院的八卦。
孙见智朝空中翻白眼,左眼说谁是娇娇,右眼说谁又是谢医生。丁闻易和他的那只貍猫一样狡诈,伸出极具迷惑性的可爱爪子,把桌面上的肉一点点贪婪勾进自己嘴里。
“我回去了。”孙见智看着江风夷,“怎么样,你跟丁闻易找代驾回去?毕竟他是专程来找你的。”
“代驾?”江风夷不解,伸手拉住她,“都没到十点。”
“算了,郭柏约我去喝酒呢。”孙见智拍拍她的肩膀,看一眼丁闻易,潇洒地起身离开。
江风夷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
“别喝太醉了。”孙见智回头看她一眼,在一个STOP的蓝色路牌下朝她摆手。这一次就没回头了。
“她刚才绝对瞪了我一眼。”丁闻易说。
“你真的是专程来找我的?”江风夷转过脸看他,眼里含着笑。
“没有,怎么可能,我哪有那么闲。”丁闻易把通红的脸转到另一侧去喝啤酒。
时间还早,但岸边的风冷了。丁闻易打车送江风夷回家,一直送到小区后门,墙外喧嚣,夜市正浮躁,两人踩着月色从石子路穿进去。二单元到了,但他们的话题还没讲完。
江风夷停下来问他:“你喝够了吗?我家里还有酒。”
丁闻易点头,跟随她一路走上去。
江风夷的屋子于丁闻易而言有一种童年外婆家的气息:灯光温暖,家具古老,陈设杂乱但所有物品都很干净。除了墙角那满蛇皮袋被踩扁的啤酒罐子。
“……你捡瓶子卖?”话一出口,丁闻易就确定自己醉了,“对不起,我好像冒犯了。”
江风夷哑然失笑:“不冒犯呀。不过这些不是捡的,是攒的,这一筐能卖三十块钱呢。”她说着,看到他头发里夹了一片草屑,她惊讶地把叶子撚下来,递给他看。
江风夷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了一下。
她总是这样笑,让人看不清含义,眼里能读出一万种打碎了语序的故事。丁闻易对她的喜欢忽然像煮沸了一样翻涌起来,他想把她的笑咬进嘴里,在齿间咀嚼,一个字一个字读懂她,吞进胃里,完完全全占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