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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去的苹果 正文 第34章 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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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4章爸爸

    临终关怀室里,一阵阵呼出的浓烈口气和尿袋积攒的恶臭在小房间里萦绕。人之将死,毫无体面。江风夷靠在外头听电话,目光望着病人和他的家属。

    “爸呀……您连新年都没熬过啊……爸爸啊,我爱您啊……”他儿子伏在床边哭喊。

    “……夏蓉怀疑是因为她跟郑伯劳交往了一段时间,可能是郑伯劳发现她有男朋友,所以痛下杀手。”

    “我明白了,我这边有事,先挂了。”江风夷低声说。

    “爸啊!”

    随着这一声哭号,病人咽气了。

    江风夷的手机又震了。她摸出电话,屏幕上跃动的名字是她的爸爸江连云,倒很巧。

    “喂?爸爸。”她低声说。

    “凤仪啊。”江连云的声音高昂而嘶哑,“身体好些了吗?明天元旦,我去槐北看你,给你带一些好吃的,你把你的地址发给我——”

    “不了,不用带了,我住宿舍,不方便带人过来。”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多带一点,你分给她们吃。”

    江风夷胡诌道:“我室友有精神病,不能受刺激,你别来了。”

    “哦哦。”他略显失落,又问,“那你明天上班吗?好久不见你,爸爸想你了,我上槐北,我们晚上一起吃个饭吧。”

    眼前的人还在哭他的爸爸,童年在爸爸臂弯里撒娇的时光从眼前一闪而过,江风夷为刚才的谎言感到愧疚:“好的……你路上注意安全。”

    第二天傍晚,天色还灰白的时候,人间张灯结彩,电的灯淹没在天的光里。江风夷脚步轻快,循着地图去到那家牛杂火锅店。里面坐满了人,她在人群中搜寻,看到江连云身边六岁的男孩时,她全身充盈的能量都飘落到脚上。

    她放慢脚步走过去,低声说:“爸。”

    “凤仪啊!”江连云满面笑容,推他身边的男孩,“浩浩,快叫姐姐。”

    浩浩稚嫩的嘴刚要打开,被江风夷制止:“别叫,我不是你姐。”她坐进自己的位子里,目光扫过浩浩手边丰富的新玩具。

    “你们今天玩了一天吧,开心吗?”江风夷问他。

    “开心!”浩浩举起手里的玩具,“挖掘机!挖掘机!”

    江风夷低头看碗碟:“最近生意还好吧?”

    江连云点点头,声音微弱:“啊,还过得去。不过我现在老了,已经开不动车了,现在只想做承包。”

    火开了,锅里普鲁普鲁地冒泡。浩浩专心玩耍,江连云尖着嘴吹食物,一点点哄他吃东西,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江连云的“张嘴,飞机飞进山洞啦”,没人再说过一句话。江风夷记得小时候爸爸也是这么哄她吃饭的。

    浩浩说:“我吃饱了!”玩具也不玩了,江连云拿出手机给他玩。

    “凤仪啊。”江连云的注意力回到她身上,“你瘦了,多吃点。”

    她实在没忍耐住,冷笑一下:“我没瘦,我比上次见面的时候长了十四斤。”

    上次见面……上次见面是她大学毕业,彻底离开家的那一次。江连云连连点头:“胖一点好……你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

    两个女孩追逐着从桌旁跑过,江风夷转过脸看她们。

    江连云微笑着:“你小时候和她们一样可爱,那时候,爸爸每天回家最幸福的时候就是看到你披着围巾喊‘爸比!爸比!我是阿童木’……你现在年纪不小了,该找一个了,好好地结婚……”他往江风夷碗里夹菜。

    她从那两个飞鸟似的女孩身上回过神,闷头吃东西,一边说:“我不打算结婚。”

    江连云笑:“哪有人不结婚的呢?女孩子在外没有依靠怎么行?”

    她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你看我上次被人捅伤住院,你不闻不问,我不也好好的吗?”

    江连云脸上的笑消失了:“我之前是太忙了……但凡有空,我肯定来……你看,住院就需要人照顾吧,我要是来不了,你也需要有个人照顾啊。”

    “我生不了孩子。”她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话,“我不孕不育。”

    这句话果然把江连云噎住了。邻座的人偷偷扫了他们一眼。江连云脸上一阵臊,劝她说:“那是……你什么时候检查的?换家医院看过吗?要不我带你去看看中医吧,我们那里有个老中医是这方面的专家。”

    江风夷放下筷子,淡淡说:“在你看来不生孩子就肯定没人要,对吧?我的事让我自己决定吧。”

    江连云耳背的红蔓延到脸上,他注意到周围人的目光,面子上挂不住,非要赢这一场战役似的:“你怎么这么犟呢?为什么一定要搞特殊?你看你堂哥堂姐,哪个不是规规矩矩成家了的?结婚了,互相才有个依靠啊——”他为她描绘美好的婚姻生活,“你们有一个属于自己家,不过在外工作有多累,下班了就能回到温暖的小窝里——”

    “回到温暖的小窝。”江风夷接过他的话,望着餐厅暖黄的吊灯,面露憧憬,“把下班路上买回来的菜洗干净,为我的丈夫做饭,听新闻,谈论今天遇到的讨厌的人。”

    江连云点头:“对呀。”

    她亦点头,动情地说:“生两个健康漂亮的女儿,一大一小,然后开始跟我的丈夫吵架,听我的丈夫用全世界最恶毒的话骂我,殴打我,然后我女儿哭——”

    江连云终于听出她语气里的嘲讽:“好了,别说了,我是为你好,你不识好歹那我们就别说了。”

    她不肯停,眼中噙着泪:“老二哭个不停,老大被逼得离家出走,我丈夫不在乎,只有我愿意去找她,几年后冬至过节,我一个人在出租屋孤零零地死掉了——”

    “爸爸,我想回家。”浩浩说。

    “凤仪,别说了。”江连云脸色铁青。

    江风夷双手按在桌上,俯身盯着浩浩飞快说:“我死了,我的第二个女儿这辈子都要生活在这种阴影下,我老公,我老公马上生了个儿子,他的宝贝儿子不用叫望弟,要叫浩浩——”

    “江凤仪!”江连云大声喝斥,“跟你妈一样疯!你姐也一样!你们的基因就是他妈的有病,你看看她们,你看看结果怎么样了?死了!你还不清醒!”

    她在泪眼中笑着看他。

    江连云连连摆手:“娶妻不贤毁三代!你别结婚,你结婚了也是祸害别人!”

    她更是笑得止不住:“贤妻?你也不看看你配得上吗?”

    他猛地站起来,擡手甩了她一个响亮的巴掌。

    她抓起手边的碗猛地砸过去,油汤泼了江连云一身,浩浩吓得放声大哭,江连云也从那头猛地冲过来,提起她就要打,她也放声尖叫起来。

    店员和邻座的人一拥而上拉开了两人。

    江连云的唾液在空中飞舞:“你们放开我!我今天打死你个疯子!”

    “我疯?我疯还是你疯?”江风夷指着他痛骂,“沾过你的女人都得疯!我姐就是因为你才不回家的!你就是白嘉轩那根烂屌,毒死六个女人都算少的!”

    有人哄笑,有人叫骂。店里乱成一团。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爸爸呢……”一旁做了父母的人开始指责江风夷。孩子打老子,犯天下之大不韪。他们安慰江连云,哄浩浩,用语无外乎“现在年轻人都这样”“世风日下”“不知好歹,等她老了就知道了”。

    江风夷半只被打得充血的眼球转了一圈,看到每一张脸都做出古怪的表情,用看污秽的目光审判她。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十几年过去,世界没有变,她含着泪穿过人群向外走。

    室外很冷,空气是没有味道的,她在宽广的天地间彷徨。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从店里跑了出来:“等一下。”

    江风夷转过脸看她,脸上还是戒备的神情。

    女孩两颊红扑扑的,递过来一颗水果糖:“我们听懂了你刚才在说什么。我和我朋友,还有里面很多年轻人,我们都是支持你的。”

    “对不起。我们刚才没有马上站出来帮你。”女孩挑了挑一侧眉,做出难办的调侃表情,“嘶,你爸爸真的好吓人。”

    我们都是支持你的。江风夷说过一样的话,这时候她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浑身的铠甲都在此刻土崩瓦解。

    “谢谢你……”江风夷不知道要在这句话上再增加什么砝码,才能让女孩明白她有多感激。

    女孩拍了拍她的胳膊,转身回去了。

    江风夷低头看那粒橘子味的水果硬糖,透明包装上印着“加油!”。

    她把糖含在嘴里,迈开步子朝人多的地方走去,人们躲着她。她从傍晚走到黑天,人们看不清她的表情,不再躲避,她像枯叶子一样轻飘飘的卷进熙熙攘攘的人海。广场上抱着吉他的歌手说送给大家一首《LongWay》,她停下来听。

    丁闻易给她打电话:“跟你爸爸的饭吃得怎么样呀?”

    她轻快的声音回答:“挺好的,快吃完了。”

    “这么早,那还有时间呀。出来玩吗?”

    她真的不想他再看见自己这副落魄的模样。“没时间噢,我们吃完饭要去逛一逛……”江风夷擡起头,看见人流涌入一个路口,路口上方的拱门写着“四方街花灯会”,“我们去逛灯会。”

    丁闻易:“灯会?什么灯会?”

    “四方街花灯会。”她念着上面的文字,用很欢快的笑声说,“今天很多人呢。”

    “噢……”丁闻易看一眼时钟,露出得意的笑,“好的,那不打扰你们团聚了,晚点聊。”

    电话挂断,穿戴整齐的丁闻易拿过汽车钥匙往外走,一边打开手机地图,在目的地那一栏输入“四方街”。

    江风夷走进一个排冰激凌的长队。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她仰面看招牌上奇奇怪怪的冰激凌名字。手机又震了,她有些抗拒,在拿起手机前飞快祈求了一遍不要是江连云也不要是丁闻易。

    是孙见智。

    “有事吗?”她问。

    “哎哟,语气这么冲?”孙见智在那头笑,“你在干什么?”

    江风夷:“没干什么。”

    孙见智:“兴致不高嘛?”

    她向前挪动:“刚睡醒。”

    “你睡大街上啊?”

    “你烦不烦。”

    卖冰激凌的问:“你要什么口味的?”

    江风夷按住手机,低声问:“招牌是什么?”

    “哇咔咔吉椰鲁冰。”

    “哇卡椰……”她放弃了,“就那个。”

    她举起手机付款,发现孙见智那头已经挂了电话。她又愧疚,觉得自己应该对孙见智和气点。

    冰激凌很大一碗,顶上洒满饼干碎。她捧着碗在周围找了一圈座位,长椅没空位,到处都是坐在花坛边的人。她也挑了个喜欢的花坛坐下,屁股传来一阵冰凉。冰激凌喂到嘴里,又是一阵凉。

    “好家伙。”她苦中作乐,“两头冻,今晚有的蹿了。”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从后头伸出来,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