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DieForLove
真的有人会为爱去死吗?
江望第觉得她会。她把项链抓在手里玩,那串英文字母被她摸得发亮。她看向窗外,有几只鸟掠过去。她也想长翅膀,像鸟那样从这扇枯燥无聊的窗户重重跌下去,再腾地飞起来。
许予华很多天没见到江望第,她搜罗了点小零食,爬过天台去敲701的门:“小江,你在家吗?”
江望第的声音从里面闷闷地传出来:“在。”
许予华说:“开门,我给你带了一点吃的。”
“我开不了门,门被锁上了。”
“那你吃什么?”
“他每天晚上都会来看我。”
许予华推了一下门,那门坚固得仿佛还要反过来推她一下。她心想或许门口有钥匙,在地毯花盆间翻找起来,但什么也没找着。她说:“我得报警,他这是拘禁你。”
江望第的声音这才变得急切:“不能报警。如果你报警,他们肯定会给我爸妈打电话,弄得人尽皆知……如果真走到那一步,我宁愿去死。”
门口的邮箱里夹着一卷旧报纸,许予华抽出来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去,把袋子里的饼干全压碎也懒得挪开。她心想自己老了,只是爬个天台就累得站也站不稳。
“你没打电话吧?”江望第问。
“没有。”
“那你在干什么?”
“呼吸。”
许予华是学校的老师,她怎么会不知道流言蜚语的力量。一班的灵灵患上胃病,八班的孩子说她为爱狂嗜减肥药,最后教导主任在办公室劈头盖脸问许予华:你班是不是有个叫灵灵的女孩很不检点?
她连揭发李志远和赵平原的勇气都没有,怕自己和他们一起被流言吞噬。
更何况江望第挺着个肚子。
许予华根本不敢往想象的尽头望,与性有关的唾沫飞得最快,正义之师闻讯而来,拾柴赶火,熊熊烈焰把江望第翻来覆去地烤,死了都还要替她在灰烬里趁热插一块伏状的碑文。
“你还在吗?”江望第觉得自己像个被遗忘的航天员,许予华是她在茫茫宇宙里能听到的唯一回响。
幸好她回答:“我还在。”
许予华问:“你现在没办法出门,吃喝全倚靠阿鲸,就不怕他万一翻脸不来了吗?”
这个问题从钥匙被没收的第一天就像鬼一样趴在江望第背上,她不知如何作答,也不想让自己听起来那么蠢。她说:“我可以大喊大叫,让楼下的人来帮忙。他爸妈那么在乎面子,他也一样,都要脸,不会扔下我不管的。”
许予华说:“我怕的就是他太要脸,穷途末路,对你做出危险的事来。”
“我会小心的。”
过了一会儿,许予华说:“我有一部旧手机,要不然我把手机藏在门口,等他来了,你找机会把手机拿进去,之后要是遇到什么麻烦的事情,就偷偷给我打电话,这样我也能安心。”
“谢谢你。”江望第在门后落泪,“予华姐,你为什么帮我?”
许予华感到悲伤,她温柔地说:“我的人生变得一塌糊涂,我救不了我自己,也许我还能救你。我就像那个倒在陷阱里的人,看到你欢天喜地走进来,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阻止你。”
江望第沉默了,她忽然恨自己。
外头马路边一张不记名的手机卡只需要15元钱。许予华买了,充进去20元话费,用报纸裹住手机,一团塞进门口空置的牛奶箱里。
几天时间里,大门开了又关,江望第的心跟着提起来又落下去。她在一个星期后拿到了手机,是新的,通讯录里只有一个没备注的号码,她知道那是许予华的。她想登录自己的QQ,才发现两个账号都被注销了。
一阵痛的汗珠从腋下、背上钻出来,她的不安不再是远处的山火,而是鬼火似的忽然跳到了眼前。
第二天阿鲸再来时,她已经为对峙坐好万全准备。他打开门,房子里一片漆黑,伸手打开灯,就被沙发上的人影吓了一跳。江望第一动不动躺在那儿,脸颊凹陷,两只大眼睛像洋娃娃跌出来就粘不好的玻璃眼珠,直勾勾望向他。
他僵硬地站着不敢动,直到她眨一下眼睛,他才说:“干嘛这么吓人?”
她说:“既然不在乎你爸妈的看法,我为什么还要躲躲藏藏的?”
他活动身体,借衣服按去皮肤上刚刚冒出的一身冷汗,顺手关上门。“我将来还是要进医院工作的,为你和宝宝挣钱呀。如果现在就闹得满城风雨,我还怎么找工作?”他柔声说着,把她浮肿的双腿抱起来,换他敦实地坐上沙发,再把她的腿叠上来按摩。
她坚决道:“既然怕被人家说闲话,那你可以不用再来找我啊,我自己过,你只要给我钱生孩子就好了,等我们年龄到了,就可以光明正大领证结婚。”
他顿了一下,低着头说:“那怎么行,我说好要陪在你身边的。”
江望第像患病许久突然清醒的人,才反应过来自己以前听了那么多鬼话竟然从没怀疑过。“天啊!我真傻!”她忍不住冷笑,翻着白眼朝空气嘲讽,笑得眼泪也酸溜溜刺出眼眶。
他用陌生的目光注视她,等她说下一句话。
她抽回腿坐好了,笑着看他:“你想拖到什么时候?是不是很恨我?恨不得让我从你的生活里彻底消失?我真的没想到你是这么懦弱的人。”
他那对漂亮的眼睛泛起泪花,眼圈逼出一阵阵红:“你知道我爱你。”
“你闭嘴。”她气得有些缺氧,咬着牙说,“我们分手吧,我和你不一样,自由对我来说比脸面更重要。”
他问:“那孩子怎么处理?”
他竟然对“分手”两个字没有任何反驳。江望第气得尖叫:“你就在等这句话对吗?你想逃离这一切对吗?我也想逃,但他就在我的肚子里,我往哪里逃?!”
“你别乱叫!”阿鲸猛地扑上来,把她按倒在沙发上,拼命地捂住她的嘴。她挣扎几下,发现自己动不了。她仿佛回到被郑伯劳的朋友抓年猪似的那一夜,全身的血管都在燃烧,溃散成一片绿藻。电灯在眼前晃,她闭上眼,朝那团白光飘起来。
阿鲸松开了手,跪在地上仔细地打量她,看到她眨眼,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江望第喘着气,想起周世嘉,感到一阵厌烦,是因为她总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因为他们都一样懦弱?
“你真的爱我吗?”她小声问,“你爱过我吗?”
他送给她的那枚项链蜷缩在她深陷的锁骨里,斜斜一行文字像黯淡的梯子:DieforLove。他说:“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去死。”
她冷笑:“可以为我去死,但不可以为我放弃名和利,对吗?”
他不假思索地反驳:“难道你不爱名和利吗?你别反驳我。更何况那不是名利,是我的尊严,我不止是你的爱人,也是我爸爸的儿子,他对我有期待,我做不到让他失望。”
“那你可以一开始就让我死心……”她说着,眼泪一阵阵涌向耳朵,”为什么要骗我到现在?我现在除了生,没有任何选择了。”
他面红耳赤,跪坐在地上:“我没有骗你。”
“你就是骗我了,因为你的懦弱和恐惧。”
“我用生命发誓,一开始我做的所有决定都是真的。”他双肩发抖,嗓子里传上来一阵呕意,“……可是他终于松口答应让我出国留学移民……我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想好要怎么和你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原来如此。前面的理由,过去的理由全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留学移民”。
“那你去死吧,现在就死。”她平静地说。
“你说什么?”
她挣扎着坐起来,对他一字一顿说:“你不是说你可以为了我去死吗?你现在就去死,死了就不用考虑你的自尊了,两全其美。”
他的目光变得和第一次见时一样清醒冷静。他目不转睛,确定地看着她,确定他决不会殉情。
“你疯了。”他摇头,站起来远离她,“我以为你会理解我,没想到你这么自私,我甚至还天真地想等我安顿下来就把你们接过去和我一起生活……你一直说你恨你爸妈,其实你和他们没什么区别,一样自私,一样见钱眼开……”
她抓起一只杯子摔过去,塑料杯带着水砸到墙上,欢快地乒乒乓乓在地上蹦跳。“到现在你还在骗我!”她大声哭喊,“我不会再信了,我就算掐死他也要把他的尸体裹起来送给你爸妈!让他们看看他们的绝世好儿子都干了什么好事!”
“你试试!”他突然吼起来,把她吓得一哆嗦。
“你是不是以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的微笑带着自信的威胁。
他静止片刻,像喝醉了找不到水的人,开始在屋里来回踱步。
“你冷静一点好吗?我没骗你,你也不用破釜沉舟。”他举起四指,“我用生命发誓,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小气的,自私的,讨厌的,大喊大叫,我都会一直爱你,我不会变。”
江望第忽然觉得委屈,忍不住哭了。他用力把她搂在怀里,一直到她停止哭泣。
江望第知道自己已经病入膏肓,她曾经信仰的爱和希望正在坍塌。越是绝望,越是想找到一种立即生效的止痛药。就算阿鲸死了,他怀抱的形状也还是她曾经熟悉的安全区,她躺在床上,蜷进他怀里,默默祈祷明天的太阳不要升起来,让时间就结束在这一夜。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这首背得滚瓜烂熟的诗第一次变得如此深刻。
窗外月亮升起来,又大又亮,江望第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天。
他们约定在一家叫蓝茉莉的小餐吧见面。庭院里有丛生的散尾葵和月季花,她哼着歌,在门边向里放肆张望时,忽然嗅到一种陌生的香,后来她才知道那是香水幻想中海洋的气息。
“你是端午?”他笑着问。
“你是尼采?”那一瞬间她几乎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因为她不敢太仰起脸细看,眼前只见一片白茫茫。
“我订好位置了,不过还没选菜,只知道你爱吃香草冰激凌,就点了一份。”他递给她一个小小的礼物盒,走在前面引路,“盒子里是项链,送你的见面礼。”
江望第才敢放开双眼看他。他高挑削瘦,洁白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袖子胡乱挽着,露出一截结实修长的小臂。
他回头朝她笑:“我以为你的照片已经够可爱了,没想到你本人更可爱。你的真名叫什么?”
她立刻淹没在他光彩熠熠的眼睛里,像一条看见大海的小溪。
“我叫江望第。”她脸红了,为自己的名字感到难堪。
“我叫丁闻易。”他低一低头掩饰笑意,自顾自说,“连起来说还蛮押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