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终章二马儿岭北坡
第二天清晨,雾蒙蒙的时候,孙见智的车就来到了星光花园南门,他们要去交阳。
“我到了,你下来了吗?”孙见智给江风夷打电话。
“马上过来,我在你前面的文印店。”
孙见智往前看,江风夷走出文印店朝她招了招手。
今天江风夷穿着肃穆的黑T恤和黑西裤,头发全挽起来。黑色衬得她很瘦小,孙见智记得她从前看起来好像没这么小。过了一会儿,她怀抱一个方正的东西,用黑布蒙着,从那头小跑过来,像一只撞在前挡风玻璃上的黑蝴蝶。
她坐进后排,孙见智回头看,她头发里还别着那枚发夹,颜色一夜之间旧了。
孙见智问:“什么东西?”
“没什么。”
去交阳走高速路也要开两个小时。一路上几个警察都在热闹地聊天,没谈案情,说的要么是江湖上遇到的奇葩,要么是一些煞有介事的灵异经历。江风夷缩在一角,昨夜没睡够,她痛苦地清醒着。
孙见智有时转过脸看她,她们会默契地对视几秒,什么也不说。
多数时间里江风夷什么也没想。只是偶尔在脑海中彩排遇到江连云时要说的话,怕是他,也怕他不承认。
有时候她又会设想,或许他骂了姐姐,姐姐第二次离家出走,所以再也没回来。
交阳越来越近,江风夷开始给他们指路,慢慢地两辆警车开进了工棚,当地的警察也到了。
一个年轻人望见警察,跑进去报信。不一会儿,江连云从他办公室里出来,发现人群里有他女儿。他开口说话,嗓音唱戏似的颤悠悠:“凤仪?是不是害你姐姐凶手找到了?”
他苍老许多,很陌生地站在那里,站也站得不太直。江风夷把抱在胸前的黑布扯掉,露出母亲的遗照:“你把她女儿怎么了?看在你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不要再骗我了。”
她的声音很低,很慢,像在问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江连云张开嘴,声音延迟般,好一会儿才发出来:“你说什么?”
江风夷从这张遗照背后抽出了一张彩色照片,是江望第的,被文印店的人修复过,皮肤还是雾蒙蒙的,五官像被人后来画上去的,空洞地望着他。
江风夷望见他身后那一排挖掘机,忽然明白了。
“还记得这个人吗?你把她埋在哪里了?”她仍旧平静地问。
江连云头发不多,明显地能看见汗珠溃堤,四面八方从头顶滚下脸庞、耳背、颈窝,他大吸了几口气,扶着旁边的人坐到水泥地上。“葬在你妈妈的那片地里。跟家里人在一起,这样逢年过节还有人祭拜,不至于在底下饿肚子。”他很平静地说,说完又平静不了,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
江风夷觉得他的哭声刺耳,变得烦躁,她怀疑他只是因为丢面子才装哭,那双手下根本没有真的眼泪。
她大声问:“是你杀了她吗?”
他只捂着脸,什么也没说。
晌午,他们去县城另一端的马儿岭找遗骸。
警戒线在太阳下反光,同田间稻草人的披风一起被风吹得呼呼响。江风夷看到母亲和先人的墓碑被一个个掏出来,那些或长或短的人生被一块碑代表,满溢沉重的赞美之词,一代压住一代,都是一样的形状。
那片土地像一块挫伤的皮肤被翻开,露出底下黄色的肌肉和盘根错节的血管神经。
开挖掘机的人是江连云的员工,也是他的侄子。他心想犯了大忌讳了,居然要挖祖坟。
江连云被铐住双手,在一旁盯,像往常监工做项目那样,说差不多了,挖掘机就停下来退到一旁。换人工挖,黑压压的铁锹一铲子一铲子下去,终于翻出一具没有棺材的年轻骸骨。那双波鞋被装在纺织袋里,掏出来还是有橡胶的形状,看得出是一双波鞋。
旁边围观的村民指指点点,说肚子里的那孩子都已经成人了,太残忍了。说孩子生下来该有多好,现在一个孩子多么金贵啊。
江风夷看向江连云,他还是那个样子。他身后是江家的亲戚们,鬼一样盯着江连云和江风夷。
“2007年8月1日17时许,槐北市交阳县巴兰镇江望第被人故意杀害,凶手系其父江连云。
8月1月,江望第从槐北回到交阳县其父工棚处,二人因江望第未婚怀孕发生争执,江连云用双手扼住江望第颈部,致其窒息死亡。次日,江连云以祖坟迁移为掩饰,用挖掘机将其遗体埋于交阳县马儿岭北坡……”
深夜,孙见智对着电脑写报告书,双手越来越沉重,她擡起头看沉在梦中的街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江风夷今天才回到槐北。
她现在一定也睡不着。孙见智想着,披上外套下楼,骑车去星光花园。
301的灯没有熄灭。孙见智仰着脸给江风夷打电话。片刻,那扇窗暗了一暗,江风夷半个身子探出来:“你干什么?”
“下来吃宵夜。”孙见智说。
她缩回去了。
孙见智双手插兜,默默地等待。路灯下蚊蚋飞舞,蟋蟀有一句没一句,她听见开门声,关门声,细碎的脚步声慢慢来到身旁。孙见智问:“你怎么知道我在楼下?”
“你要是想制造惊喜就别骑摩托车。”江风夷在睡衣外套了一件法兰绒格子衬衫,披头散发的,底下是夹脚拖鞋。
“我停小区外了呀!你说得好像我很扰民。”
“你从你家楼下开出来那一秒我都听见了!”
“是是是,你厉害,要不然耳朵白长这么大。”孙见智揶揄她。
她们点了一样的炒粉,坐在马路边吃。孙见智没闻到江风夷身上那股消毒水味,问她:“怎么样,回头还去一医院上班吗?”
江风夷饿了,把嘴里那一大团食物吞下去,半天才说:“看公司需求吧,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孙见智:“你和丁闻易不继续了?我上次给他打电话道歉,听他的意思好像还很关心你。”
江风夷笑笑:“不了。你说的没错,我自己的人生课题还没解决。”
前阵子她接到丁闻易的电话,那时候他刚收到她埋在一袋粮食里邮寄的戒指。他问:“你还愿意回来吗?和我一起生活。”
江风夷感到匪夷所思:“你不恨我吗?至少会责怪吧?”
丁闻易说:“可那些都是误会。”
这个答案其实是该在预料之中的。江风夷诚恳地告诉他:“我很珍惜和你相处的那段时光,但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以为你也想通了。”
“那你和谁是一路人?孙见智吗?”
“没有谁,也不一定非要有谁。对岸很远,每个人都只能自己过去。”
“对岸在哪里?”
“说不清楚,我没到过。”
江风夷比孙见智先吃完了,托腮看天,天上没有星星。孙见智擡眼看江风夷,她的泪沟更深了,像一张纸的折痕,她问:“你想什么呢?”
江风夷叹了口气:“我在想我姐的事,想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孙见智说:“一个人释放什么就会吸引什么,所以她的弱点和优点都可能是引来鲨鱼的信号。”
“你是说她不应该释放那些信号吗?”
“不是。信号是天生的,像胎记一样,她不应该游进有鲨鱼告示牌的海域。”
孙见智把碟子推过来,用筷子划分出界限。江风夷默默把那一半拢进自己碗里吃。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江风夷在301醒来,像做了一场很长很广阔的梦。她下楼吃午餐,看到赵崇山和邻居聚在树下玩象棋,他手里撚着个茶壶,一只脚尖翘着,橡胶黄拖鞋挂在上面晃。
前阵子赵崇山说和他妻子打算把301卖了,凑凑钱给他侄女小满买个期房。她走过去,声音提了一提:“赵叔。”
她平时说话嗓门不大,突然这么喊有些破音。他和邻居们都转头看她。她有些局促,要说的话到嘴跑了。江风夷心想人真是奇怪。几个陌生人可以聊得热火朝天如老友,一旦交换过名字,半生不熟的,就怕在路上遇见对方,相隔十几米互相做好表情要等着一场尴尬的寒暄。
王阿姨说:“小江你回来啦!爱吃鸡蛋吗?我去给你拿点鸡蛋。我们老家的土鸡下的鸡蛋,你等我。”
江风夷说“不用了”,但她揣起一串钥匙,像个长腿的萝卜似的,站起来飞快跑出去了。
江风夷只好站在那里等。
赵崇山头也不擡,一心琢磨他的棋:“我老婆说房子不卖了,你先住吧,最近行情不怎样。”
“噢。”江风夷应道。她总觉得他们都在打量她,那些眼睛挠得身上痒。
半晌,赵崇山想起什么似的,拉了一下他身旁的女孩:“这就是小江阿姨,叫人。”
女孩本来捧着平板电脑在玩跑酷的游戏。她头上扎几道掺彩虹线的细麻花辫,穿牛仔背带裤和马丁靴,看年纪也就十来岁。她愣生生的没打招呼,两只圆眼睛巴望着江风夷,受了很大触动似的。
赵崇山擡头看她:“怎么回事?今天变哑巴啦?”
江风夷朝她摆手:“你玩你的,没事。”她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害怕家长让叫人的环节。
赵崇山才想起来要向江风夷介绍:“这是小满,我侄女。”
原来是她。江风夷朝她点头。她想对小满说“我认得你妈妈,我很感谢她”,又担心打扰她,最后什么都没说。
大家默契地不言语,只有树木投下的光斑随风游动。
鸡蛋来了,还夹着一袋芒果。江风夷谢过王阿姨,从那道窄窄的楼梯走上去。
屋里新设一面祭台。母亲走得早,没人教江风夷故乡的风俗,她照猫画虎整理出一张靠墙的桌子,放上遗物,称之为祭台,祭奠的有母亲、姐姐和许予华。她把芒果添进照片前的果篮里,鸡蛋送进冰箱,新攒到的两个塑料袋团起来塞进另一个大塑料袋。
底下渐渐地又热闹起来,风吹着,小满手里的平板电脑熄灭了,她长久地凝望那道楼梯,再慢慢望上三楼那扇透绿如宝石的窗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