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回到一天之前,赵工无论如何不会相信眼前的景象,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变故,真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话是这么说,即便金匪下去过,那也是七八年前了,如果下去的金匪没再上来,他们根本不可能在湖底活到今天。尸首扔在如此之深的水下,岂不早喂鱼了,还能留得下什么?即便下面别有洞天,金匪侥幸没死,估计也会跟深山里的那些村民一样变成活死人。但是他清楚大腮帮子的脾气,一旦大腮帮子打定主意,九牛八马也拽不回来,不下去看个明白,绝对不会死心,何况他自己也有心一探究竟。地下湖里有没有出去的路谁也说不好,是留在岛上,则定是死路一条。
三个人下定了决心,借着一道道闪电的光亮,小心翼翼往下走。孤岛四周的石阶开凿在近乎垂直的石壁上,又窄又陡,仅能容下一人走过。石阶多年浸泡在湖底,表面生出黏稠的菌胶,踩上去湿滑无比,稍有闪失就得掉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赵工发现这块大得难以估量的巨岩漆黑无光,可能用手电筒也照不亮,他大气儿不敢出上一口,左手摸着走在前面的大腮帮子的肩膀,右手拉着娜佳的手,双脚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动。娜佳死命拽着赵工的手,生怕这个救命恩人撇下自己。赵工第一次摸一个女人的手,不知是因为脚下未知的路紧张还是牵女人的手紧张,心头扑通扑通乱跳,可越紧张两个人的手拉得越紧。三人提心吊胆地走到底部,立时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浓雾笼罩下是一片金光晃动的森林,枝繁叶茂,密不透风,这要不是亲眼所见,谁敢相信世上竟有金树?
赵工被金子晃得睁不开眼,他使劲儿揉了两下眼,定睛再看,真是树木在地底变成了黄金,许多地方结出晃人眼目的金刺,一簇簇密集无比,最高的可达十余丈,低的也有几尺高,没长出金树的地方也是金子。他们三个站在湖底,对比身后的擎天巨岩,以及身前密密层层的金树,感觉自己渺小得如同蝼蚁,手中火把鬼火似的忽明忽暗,随时可能灭掉,地底阴气森森冰冷彻骨,气氛十分诡异,口鼻中呼出去的全是白气,让人从骨子里发冷。四周除了云层中接连不断的雷声,以及他们三个人克制的喘息声,再也听不到任何多余的响动,使人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眼尖的娜佳拍了拍赵工,用手指着金树上的金刺低声说:“我好像看到那个金刺在动。”赵工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金刺的末端流出来些金水,慢慢凝聚在刺梢,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一片金叶子。逐渐变大的金叶子没有掉下来,而是沿着刺身缓慢地往下移动,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只会觉得金树原来就长了这么多金叶子。难道这些金树是活的,还是地底下有源源不断的金水沿着金树往外扩散?
娜佳震惊之余,对赵工和大腮帮子说起一件事,她此前提到过那个长有白色果实的大树,是古本《旧约》中记载的生命之树。人类的祖先只吃过智慧之树上的果实,因此可知善恶,但在尘世之中,躲不过生死之苦,只有吃了生命之树的果实,才能够不老不死。通往生命之树的入口,由手持喷火转轮剑的大天使镇守,世人难以接近。也曾有贪婪的人类,想冒死进入抢得一颗生命之树的果实,皆有去无回,不知是死是活。按说这种古老的记载,常人即便读过也不会留意,娜佳之所以对此有所了解,是因为1917年十月革命以来,流亡到东北的白俄多达二十万,其中一些贵族复国之心不死,组建了多支探险队前赴后继进入深山,寻找埋在地底的宝藏,以便招兵买马打回圣彼得堡。娜佳的父亲曾是探险队中的一员。当时的白俄探险家在古籍之中,发现了一个离奇的传说:在无法追溯的过去,这个世界的主宰并不是人类,而是地底的邪神,它引诱人们吃下生命之树结出的白色果实,世世代代沦为它的奴隶。直至手持喷火转轮剑的大天使从天而降,这可能是指天降陨石,人类这才摆脱厄运,开始有了文明,得以繁衍生息。遭受陨石撞击的树海在大爆炸中形成了黄金森林,随着地壳变化,黄金森林所在的位置被深埋了起来。曾有多支探险队带着所谓藏宝图,进入深山寻找,只不过从来没有人找到过。白俄探险队踏破铁鞋寻找多年,最终无功而返,渐渐也就没人相信了。
娜佳的一番描述让赵工和大腮帮子越听越是吃惊,从眼前的情形来看,娜佳所言非虚,可以说通一切前因后果。深山古墓中的尸骨,以及大腮帮子打虎时遇到的神婆,装束近乎一致,都是身穿缝满金线的神袍,头顶鹿皮帽,应当同为天坑先民的后裔——世代守护这些秘密的神官。生命之树似乎是地底的古老虫类,能够让人长生不死的白色果实只不过是虫卵罢了,被陨石击中之际有大部分形成了黄金森林,余下的一小部分虽死不僵,经过了漫长的时间,从地底挣扎出来,穿过岩层伸入一个避世隐居的村子,诱使村民变成了吃下白色果实的活死人,大胡子导演格罗莫夫和警卫员小陈也因此丧命。
大腮帮子推测,匪首金蝎子得到那批从古墓挖出来的宝物后,无意间从宝物中发现黄金森林的具体方位,并且还意外找到了进入黄金森林的方法。飞行队残匪在1947年来到天坑,进入湖底寻找宝藏。石室中的那个金匪是专门留下来看守灵石作为接应,不料受到飞猴袭击死于非命。其余的人是死是活,是将黄金带出了天坑,还是已然葬身于湖底了?时隔多年,又是在如此深的湖水下,即便土匪下来过,也不可能再找到任何痕迹。
说话这时候,各人手中的火把都快灭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而云雾中的电光交缠,一道接着一道,足可以照亮四周,索性先将火把灭掉,以备不时之需。赵工听得出头顶的雷声越来越近,说不定什么时候地下湖会再次合拢,到时候再想上去也不可能了,留在比天坑更深的湖底,谁也活不成。黑色巨岩周围的黄金森林规模惊人,又笼罩在浓云密雾之中,仅凭他们三个人,该从何处找起?况且黄金可以导电,头顶黑云翻滚、雷鸣电闪,一道闪电打下来,里面的人即使不被直接击中,也会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大腮帮子同样知道眼下处境凶险,就让赵工和娜佳留在原地,准备一个人进入黄金森林,不论能否有所发现,他也必须进去瞧瞧,这么多年一直苦苦寻找金匪的下落,如今终于有了线索,岂肯轻言放弃?赵工当然不同意留下,下来之前他就打定了主意,无论遇上什么样的危险,势必生死与共,绝不能临阵退缩。即使不会使枪,他好歹还有一双眼,脑子相对好使一些,可助大腮帮子搜寻线索。他们俩又不能扔下娜佳一个人,只得一同行动。
黄金森林笼罩在雾中,能见范围十分有限,三个人从巨岩上下来,在一阵阵电闪雷鸣之中踏入黄金森林,再打量周围的情形,皆有触目惊心之感。丛丛耸立的金刺,锋利如同剑戟,一个趔趄撞上去,就得串了糖葫芦。他们往深处走了几步,发现情况比预估的更复杂,也更凶险。浓雾笼罩的黄金森林深处,黑洞洞的令人胆战。不止赵工和娜佳有这样的感觉,久经沙场的大腮帮子也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感到莫名的紧张,一接近黄金森林,就觉得毛发直竖,一种无法形容的压抑之感挥之不去,似乎可以感觉到黄金森林带有深深的敌意,越往前走,这种敌意越强烈!
大腮帮子低声对二人说:“老赵,你俩可得多加小心,这地方不太对劲儿!”他感觉到这种敌意跟在西伯利亚遇到荒原狼时一样,暗处隐藏的那股力量,始终在注视着他们,似乎在寻找一个时机,来个致命一击。面对荒原狼,他还有点把握,多杀一头狼就多一分活下来的希望。可面前的情景,敌人就矗立在面前,深处也许还有更可怕的敌人,却始终见不到真面目。
没等他们再往前走,黄金森林深处发出巨大的轰鸣,地底金树一齐颤动,枝杈间雷火缠绕,迷雾中的闪电时隐时现,紧接着传来一阵怪响,三个人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体当中穿了过去,来不及躲闪,也无从抵挡,手脚持续发麻。三人定在原地,谁也不敢挪动脚步。娜佳脸色惨白,伸手紧紧抓住赵工的胳膊。赵工强行稳住心神,劝大腮帮子原路退回从长计议。黄金森林中的情况一切不明,完全不知道深处藏着什么东西,在想出如何行动之前,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万一有感应雷击中金树,他们仨都得变成焦炭!
大腮帮子心有不甘,此刻退出黄金森林,未必还有机会进来,可是为了赵工和娜佳的安全,也只得同意后退。仨人刚一转身,一道闪电掠过头低,照亮了四周。不知娜佳看到了什么突然发出声惊呼,接连倒追了几步,险些瘫软在地上。大腮帮子和赵工顺她的目光看,见金树下竟有个扭曲的人脸,虽然仅有半边脸,但是轮廓分明,在雷电下直泛金光。
赵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紧跟大腮帮子往前走了两步,打开手电筒照过去,发现半个人脸下还有残缺不全的身子,并非血肉之躯,与天坑底下的金树一样,全是晃人眼目的金子,而且不止一处,周围也有散落的黄金尸骸,大多只有半个头,几乎与黄金森林浑为一体,不在近处根本看不出来,不知是死人变成了黄金,还是金树长成了人形?赵工一肚子疑惑,定下神仔细再看,黄金尸骸上仍有残破的皮衣、皮带、皮帽子,皆已朽烂不堪,铜制皮带头长出了斑斓的锈迹,可见是死人的血肉变成了金子,身上的衣帽则保持原状。鞋子虽已朽坏,却和石室中金匪脚上的山袜子完全一样。那么说来,黄金森林中的尸骸,就是失踪多年的金匪!
娜佳用颤抖的声音对赵工和大腮帮子说:“刚进入黄金森林的时候可没见到这些尸骸,是不是我们走错了路?”赵工回想之前的情形,认为三个人顶多在黄金森林边缘走了几步,并未深入其中,应该不至于迷路,不过置身于奇光异雾之中,四周尽是密不透风的金树,又没有任何参照物,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直觉。大思帮子则盯着金树下的尸骸目不转睛,他百思不得其解,飞行队的金匪怎么会横尸此地?难道是为了黄金发生火拼?应该不会,天坑深处有这么多的金子,一个人带得出去多少?金匪再多也够分了,,该不至于自相残杀。如果不是内讧,一众金匪又是怎么死的?匪首金蝎子和塔什哈是否也在其中?尸骸又怎会变成黄金黄金森林中到底发生过什么?
三人满腹疑惑,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决定先找到来路再说,此时又响了一声炸雷,密集的金树轰鸣颤动,再次发出怪响,同时夹杂着一股从黑暗深处传出来的寒风。三人仿若又受到电击,整个身子发麻,霎时间五感皆失,潮水一般的黑暗吞没了一切,更听不到任何声响。大腮帮子感觉心头发闷,想深吸一口气,嘴张开,不仅一点气没吸着,还有一股力量从他嘴里往外抽气,他连忙闭上嘴。娜佳的脸都憋成了酱茄子色,眼泪从眼眶中不断往外涌,竟被扯成了一条泪线。赵工以为雷电击中了金树,心想这可彻底完了,似乎只过了一瞬间,黑暗退去,眼前又恢复了光亮,雾中的闪电仍是时隐时现,身上并无异状,只是胸口发闷、手脚略麻,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其余二人也立于原地,同样是一脸惊恐。这一次没被感应雷击中,下一次可不见得还这么侥幸。但是无意间一低头,黄金森林中的尸骸却不见了。仨人目瞪口呆,是尸骸凭空消失了,还是之前看错了?一个人有可能看错,总不至于三个人同时看错了?赵工隐约意识到,黄金森林中必有古怪,刚才他们仨如同被雷电击中,就在那一瞬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变故……
娜佳挥手叫赵工和大腮帮子快走,嘴里说着:“这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可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没听到自己的声音,她确信自己开口说话了。她又说了一句,仍出不了声。娜佳用手使劲儿摇了摇旁边的赵工,想搞清楚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忽然她又能听见自己大口喘气的声音,这才镇定下来。赵工回过神来,抬头望向四周,黄金森林中的闪电一道亮似一道,但是雾气浓得化不开来,完全分辨不出方向,埋头乱走只会使处境更危险,首先还是应该确定方位。他取出背包中的军用罗盘,打开一看不禁大失所望,罗盘指针混乱,时而摇摆不定,时而旋转不止,想必是受到强大磁场的干扰,不知何时失灵了。他下意识地抬起手腕,发现从不离身的那块苏联基洛夫手表指针也乱了套,这也是之前从未发生过的情况。
大腮帮子和娜佳见赵工一脸惊诧,忙凑上前去看他的罗盘和手表,也是相顾骇异。赵工无奈地说:“可能是刚才的闪电雷鸣扰乱了周围的磁场,手表的指针……”他这话刚说了一半,大腮帮子突然打了个别出声的手势,赵工急忙把下边的话吞了回去,隐隐约约听得远处脚步杂沓,还有金属撞击的声响,很明显是一队人在走动。大腮帮子想也没想,立刻拔枪在手,快步上前察看。赵工和娜佳怕他有闪失,也来不及害怕,一左一右跟了上去。
三个人高抬腿轻落足,循着声响走了几步,但见高耸的金树后转出十来个人,为首的面似银盆,天庭满地格称,目如朗星耳有轮,长得相貌不凡,却仅有一只眼,另一只眼中塞了个金琉璃,黄澄澄金光闪烁,显得分外诡异。身后还有十几个人,皆穿黑衣,头顶翻毛小帽,全是连鬓络腮的胡子,眼神飘忽放光,身上各挂两支短枪,其中还有几个背了长枪,有马步枪,也有冲锋枪,脚穿嵌金边的山袜子。
大腮帮子刚才听到的那阵响动,就是这些人的长枪划过金树的碰撞声。双方一打照面,全部愣在了当场。赵工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身上毛发直竖,根据之前大腮帮子的描述,眼前这些人分明是1947年以来就下落不明的金匪!他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地下湖底怎么会有活人,这些金匪还是人吗?难道是徘徊在此的幽灵?1945年坠入天坑的那辆苏军坦克,里面三个士兵当时毙命,坦克的铁壳早已锈迹斑斑,可是这些金匪身上的.衣服……就在这一瞬之间,他意识到眼前一众金匪的装束、枪支、鞋子,虽然说不上崭新,但是与石碑上面的金匪枯骨完全不同,他们之前捡到的山袜子,以及那具枯骨朽坏的程度,都可以看出至少经过了七八年之久,而这些金匪身上的装备明显没有那么破旧。在剿匪部队持续地追击下,飞行队的金匪疲于奔命,连立足之地也没有,如何得到补给?
双方相遇之际,赵工分明看到一众金匪正在左顾右盼,有的一脸惊愕,有的目光贪婪,似乎也跟他们一样,刚刚进入黄金森林,可不像在这里转了七八年。赵工实在想不透这是什么原因,他们三个人走进黄金森林之后,身上都有过电的感觉,本以为会被电死,却又安然无恙,许不是刚才的几道闪电让他们见到了金匪的幽灵?是否与突然消失的黄金尸骸有关?他一瞬间转过七八个念头,越想越觉得可怕,眼前似乎有无数条出路,却都是死胡同,根本无路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