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愣在当场,只不过是瞬息之间,大腮帮子出手一向干脆利索,从不拖泥带水,见了这些金匪,当时眼就红了,他可不理会对方是人是鬼、是妖是怪,即便是一群孤魂野鬼,也得让他们在自己手上再死一次,想到此处不由分说抬手就是几枪,子弹飞出枪膛,直接撂倒了走在队伍前边的三个金匪,当中就有匪首金蝎子。其余的金匪猝不及防,想不到会在这个地方遇上死对头,而且一路被剿匪部队追击,早已变成了惊弓之鸟,摸不准对方来了多少人,还以为中了埋伏,听见枪声的头一个反应就是跑,眨眼间分头闪入了金树丛中。
大腮帮子已然占了上风,不容金匪再有半点喘息之机,仗着一身钻山入林的本领,脚不点地飞奔向前,手起枪响,又打死了一个身背马步枪的金匪。对方毕竟也是亡命山林的悍匪,个个杀人如麻,手段刁钻,缓过神来很快发现大腮帮子这边只有三个人,两支手枪,有一个没枪的,还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娘儿们,岂肯坐以待毙,于是在叫骂声中纷纷拔枪还击,甚至有人叫喊着,活捉小娘儿们开洋荤。大腮帮子见对方火力强大,又来不及取下金匪尸身上的枪支,只得先招呼赵工和娜佳躲到金树后面。对方集中火力,子弹如同飞蝗一般,打在金树上当当作响、火星迸射。
娜佳受过关东军情报机构的训练,身手足够敏捷,尽管比不了大腮帮子骁勇善战,也多多少少可以配合战斗。她用手枪打中一个迂回到大腮帮子侧翼的金匪,却很快被对方的强大火力压得抬不起头。这让大腮帮子对她的看法有了改观,认为大鼻子里头也有好样的,生死做关之时还是值得信任的。
赵工见敌众我寡,大腮帮子和娜佳的手枪子弹也不多,照这样打下去,无论如何也对付不了那些武装到了牙齿的金匪,他是干着急帮不上忙。正当此时,刚才一个中枪倒下尚未咽气的金匪,身子被金树穿透,腹破肠流,沾上鲜血的金刺却似活了过来,又如同被高温所熔化,变成许多大小不等的金色水滴,在还没死透的金匪身上乱钻。那个金匪眼睁睁地看着金水从脚到头,灌满了全身,一瞬间浑身上下就像是被镀了一层黄金,口中高声惨叫,手脚乱刨乱蹬,钉在金树上挣扎了这么几下,就再也不动弹了。赵工刚松了口气,那个死透了的金匪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前一蹿,从金刺上挣脱出来,整个身子直挺挺的,半是血肉半是黄金,恶狠狠地扑向身边一个手持冲锋枪的同伙。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在场的人全看傻了,一众金匪被吓得忘了射击,只有那个手持冲锋枪的金匪惊恐万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赶忙扣下手中那支MP-28的扳机,枪口连吐火舌,嗒嗒嗒嗒就是半梭子。子弹打在活死人身上锋锵有声,活死人却是毫发无伤,反而毫不迟疑地扑将过去,一巴掌拍在那金匪的胸口,力道远超常人。手持冲锋枪的金匪平着飞了出去,倒在地上,四肢蜷缩成一团,胸口陷下去一个深深的掌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眼瞅活不成了。怎知那口鲜血溅到金树上,又在瞬间变成许多金色水滴,走五官通七窍,飞也似的钻入此入口鼻之中。这个尚未气绝的金匪两腿蹬,转眼之间,竞也噌的一下跃了起来,跟方才那个活死人一般无二。
赵工躲在一旁看得触目惊心,刚刚进入黄金森林后见到的那些黄金尸骸就是眼前的活死人不成?这些变成了活死人的金匪,比之前的格罗莫夫恐怖百倍。格罗莫夫仍是血肉之躯,变成活死人的金匪却铜皮铁骨刀枪不入。赵工心下猜测,这个地方的黄金只怕并非真金,或许是数万年前陨石爆炸后产生的未知能量,与古虫的肉身混合在一起,凝固成了近似黄金的形态,沾上鲜血就会活过来,变为无数微小的金虫,钻入还没死掉的人身上,金虫与血肉细胞发生同化反应,并且侵入人脑,使之成为受其摆布的“黄金僵尸”。如果在金虫占据身体之前,该人已经气绝身亡,金虫也无法使其复生。
四周的金匪看见这一幕,吓得惊慌失措,乱成了团。大腮帮子却杀红了眼,瞅准机会冲上前去,又撂倒两个金匪。娜佳也在一旁策应,打得一众金匪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混战之际,猛然撞上一个身形高大的金匪,双手端着长枪瞄准,正欲开枪。大腮帮子与他只相距两三步,一举枪才发觉没子弹,当机立断把手枪朝对方面门掷去,抬腿踢在金匪的小肚子上,随即扑将过去。对方的长枪掉转不便,也把枪支扔下,与大腮帮子近身搏杀。两个人滚倒在地,互相击打对方的身体。那个金匪比大腮帮子高出一头,乍出一臂,一拳接一拳捣在大腮帮子面门之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大腮帮子满脸是血,紧紧抱住金匪往金树上撞。对方大骇,生怕自己撞在树上也变成活死人,忙用力抵住大腮帮子。身旁地势狭窄,两个人险些就被周围的金树穿成一串。
赵工和娜佳见状,都替大腮帮子捏了一把汗。娜佳想开枪替大腮帮子解围,然而方才一番混战,她手枪里的子弹也打光了。赵工瞥见旁边有个中枪死掉的金匪,身上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皮兜子,手中的枪不知掉到了哪里,他以为皮兜子中或许有枪,赶紧抢步上前,拽过皮兜子打开一瞧,却见裹了一件金灿灿的物什,近乎寺庙之内护法天神所持的法器,猛然意识到这是大腮帮子等人从深山古墓中盗出的“九股降魔金杵”。赵工无暇多顾,抓起降魔杵砸向正与大腮帮子扭打在一处的金匪。这一下是奔脑袋去的,怎知这个金匪反应极快,听得脑后生风,急忙把头一偏,堪堪避开了这一击,脑袋躲了过去,身子可躲不过去,肩膀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赵工使上了全身的力气,再加上降魔杵分外沉重,砸得那金匪疼彻骨髓,口中一声怪叫,两手一松,身子滚倒在了一旁。大腮帮子趁势一跃而起,夺过赵工手中的降魔杵,不等金匪起身,就抡起降魔杵砸了金匪一个脑浆迸裂。
黄金森林中的枪声此时已然停止,一众金匪横尸遍地,只是混乱之中,没看见塔什哈是否也已毙命。赵工和大腮帮子还没把这口气喘匀,就见娜佳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几个一半金身的活死人在后面紧追不舍、继而将他们三个围在当中。大腮帮子将娜佳挡在身后,紧握手中降魔杵,使上了全身的力气,以泰山压顶之势狠狠砸在一个黄金僵尸的头顶上,只听当的声,如同金戈相交铮铮作响,震得大腮帮子虎口发麻,九股降魔杵几乎脱手飞出去。一半金身的低尸却浑然不觉,仍张牙舞爪向三人扑咬而来。大腮帮子虽然骁勇善战,此刻也无从应对,心说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了!
生死关头,大腮帮子忽然灵光一现,想起当年上山打头排虎遇到的神婆曾让他记下石门上的怒目金刚形象,有朝一日可以救他一命。而今想来,那个怒目金刚手中所持的正是九股降魔杵。这个念头在他脑海中一闪而过,正所谓急中生智,人一旦到了危急关头,头脑中处理信息的速度将快出平常十倍。大腮帮子当即暝目观想,“左手降魔杵、右手金刚橛,骷髅头饰、虎皮围裙,眉心有怒纹形似烈火,血盆巨口可吞三界,赤足踏莲台,碾压世间妖邪”的怒目金刚呼之欲出。说话只不过在一瞬之间,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刚刚挨了他一降魔杵的活死人已经扑至近前。大腮帮子纵身跃起,一杵击在黄金僵厂头顶天灵盖上,殊不知手中的九股降魔杵已注入不可思议的无上之力,灭尽三界六乘一切“鬼神、天魔、非人”之厄,在他这雷霆一击之下,活死人的一半金身立时朽如泥沙,崩塌溃散,就此倒地不起。大腮帮子绝处逢生,并没有半分迟疑,冲将过去将余下的活死人逐一击倒,又直着眼快步走向一个金匪的死尸。再瞧这个躺在地上的金匪,人长得精瘦精瘦,头顶的翻毛小帽遮住半张脸,扫帚钢眉铜铃眼,秤砣鼻子火盆嘴,身上黑衣黑裤,腰扎铜扣牛皮武装带,脚踏嵌金边的山袜子,乍一看跟其他金匪并无两样,却在大腿与小腿之间多扎了一圈兽皮。赵工听大腮帮子说过,在山里当过猎人的土匪有这个习惯,主要为了保护膝盖,再看大腮帮子脸上的神色,就知道这是塔什哈了!
而今的塔什哈早已不是当年见着小鼻子就要尿裤子的猎户了,他跟着金蝎子干了几年飞行队,反正也没想过有什么好下场,干脆破罐破摔,早就变得天不怕地不怕,太岁头上敢动土,老虎屁股也敢摸一把。可唯独见大腮帮子,就觉得心惊胆战,脸憋得通红,舌头也捋不直,大气儿都不敢出。刚刚眼见着大腮帮子一照面就一枪打死了金蝎子,自己的主心骨死了,这可怎么办?又见黄金森林中的活死人到处乱窜,见人就抓,不分敌我,他躲也没处躲,藏也没地藏,只得趴在地上装死。偷眼瞧见大腮帮子往他这边快步走来,塔什哈明白躲不过去了,爬起来就想跑,早被大腮帮子赶将上来,飞起一脚踹倒在地。
塔什哈对自己身上有几斤几两的能耐一清二楚,他这两下子绝不是大腮帮子的对手,大腮帮子收拾他,如同猛猫伏鼠,当时就哆嗦成了一团。大腮帮子手举九股降魔杵,二目放火,怒不可遏,只问了他一句:“你还有脸活吗?”
塔什哈全身颤抖,看不出是激动还是害怕,突然冒出一句:“你这条命都是我爹拣回来的,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们老索家的人对你如何?”
大腮帮子听他这么一说,蓦然想起了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索爷老两口,还有苦命的媳妇儿,十几年前的一桩桩往事历历在目,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掠过。自己少年时走投无路,在深山老林里险些让山狸子咬死,多亏被老把头搭救,收留为徒带回家中,师娘见面头一天就给了自己一碗肉。当年上山打头排虎,出门那天早上,媳妇儿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从此夫妻二人阴阳两隔,可怜肚子里的孩子还没降生就没了……可是转念之间,又想起塔什哈卖友投敌、为虎作伥,带着飞行队端了一个又一个密营,把自己和江上飞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江上飞袭击森林警察队,为铁腿索爷和黑瞎子沟遇害的猎户报了仇,最后却惨死在他手上。他还够个一撇一捺吗?当年自己一点慈悲之心,没让江上飞在背后打死他,以至于留下他这个祸头,这些年有多少良善之人命他手?老把头泉下有知,岂能容他在世上作恶?一时间思结如潮,心里头翻江倒海一般,又是愤慨,又是憋屈。
塔什哈趁大腮帮子出神之际,腕子忽然一翻,手中多了一柄短刀,合身就往前冲,直插大腮帮子心窝。这些年塔什哈跟着飞行队钻山入林,也经历了无数险情,如若不是心黑手狠,偷奸耍滑,专门朝别人背后开枪捅刀子,也根本活不到今天。他偷袭的这一下说不上十拿九稳,可也是保命的绝招,再加上早已丧尽天良,出手就是奔着要命的地方去的。大腮帮子无时无刻不在想找塔什哈报仇,塔什哈却也是一直惦记着置大腮帮子于死地,省得整天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两个人都一门心思想把对方弄死,眼珠子几乎瞪出血来。
赵工和娜佳见状大吃一惊,齐声叫道:“当心!”大腮帮子久经战阵,厮杀娴熟,几乎凭本能应变,抬腿一脚踢落了塔什哈手中的短刀,另一条腿勾踢连环,正兜在塔什哈下巴上,此乃黑瞎子沟老把头的绝技,豹子也踢得死,所以当地猎户送了他一个“铁腿索爷”的名号。大腮帮子得了索爷的真传,一脚将塔什哈踢得翻了一个跟头,跌落在锋利的金刺上,当场戳了个对穿。大腮帮子不等塔什哈挣扎,跟上去就是一降魔杵,砸碎了塔什哈的人头。
大腮帮子手握金杵站在原地,此刻大仇得报,他心里头又是痛快,又是难受,千头万绪百感交集,说不出来是个什么滋味儿,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恶战之余心神激荡,忽觉天旋地转,密密层层的金树在眼前乱晃,脚下站立不稳,重重跌倒在地。
赵工和娜佳见大腮帮子倒下,急忙上前将他扶起,使劲掐了几下人中。大腮帮子似有知觉,却仍二目紧闭。二人想尽快离开雷鸣电闪的黄金森林,架起昏厥的大腮帮子就走,可是一看周围的情形,两个人都惊呆了,经过刚才的一场恶战,黄金森林中到处是血肉模糊的死尸,血肉化开的金水已经凝固,有的蜷缩在地,有的四仰八又,有的腹破肠穿挂在金刺上,枪支和匕首散落四周,身上的皮袄皮帽、腰间的铜扣皮带、脚上的山袜子,这一切与他们之前见到的黄金尸骸完全一致!
不等赵工和娜佳转过这个念头,头顶上炸雷响起,黄金森林再次发出巨大的轰鸣,成干上万的金树一齐颤动,听得人肝胆皆颤。赵工但觉手足发麻,如同被一道电流穿透身子,失去五感的同时,意识也不复存在。不知过了多久,赵工发觉自己还没死,睁开眼四下里一看,横尸遍地的金匪已经不见了,周围也找不出任何战斗过的痕迹,刚才他们仨在黄金森林遭遇失踪多年的金匪,双方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恶战,大腮帮子用降魔杵将变成黄金僵尸的残匪一一击毙,仿佛只是疆梦中的经历。隔着大腮帮子,赵工都能感觉到娜佳身体的颤抖。他也觉得心惊胆战,双腿发软,如果之前的一切只是黄金森林带给他们的一场噩梦,那么三人身上的伤痕、娜佳打空子弹的手枪、枪口残存的硝烟的味道、大腮帮子气冲心田昏迷不醒却又如何解释?
让他们感到更恐怖的是,金树上的金叶子开始慢慢变小,金刺梢流出来的金水也开始倒流。一切好像都在往回跑,这到底是怎么了?赵工有种大难临头的预感,他和娜佳两人咬紧牙关,合力架上大腮帮子,继续寻找出路逃险。赵工抬头努力分辨方向,前方迷雾中似乎有一点微光,赶忙奔过去,眼看着走到头,微光却消失了。周围又一片漆黑。如此反复数次,始终找不到出路。黄金森林中迷雾缠绕,走来走去只似原地打转,二人筋疲力尽,只得先将大腮帮子放下。赵工看看一脸惊恐的娜佳,又看看双眼紧闭的大腮帮子,意识到三个人的生死存亡悬于一线,自己告诉自己一定要将娜佳和大腮帮子带出去,可是周围的雾越来越浓,罗盘指针混乱,也没有参照物指引方向,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逃出黄金森林?
黄金森林上方黑云压顶,一道道蛟龙惊蛇似的闪电劈将下来,全擦着他们的头顶划过,四下里的金树挫裂之声不绝于耳,似将天崩地裂。赵工知道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重新捋了捋思路,盯着手表里一直倒转的表针出神,凡事必有因果顺序,如果黄金森林中的尸骸就是他们消灭的飞行队金匪,为什么他们先见到尸骸,接下来才与金匪发生激战?他冷不丁转出一个念头:黄金森林中的时间在倒退!他们三个人踏入黄金森林之际,似被感应雷击中,其实从那一瞬间起,时间就在不住闪回。黄金森林每发出一次轰鸣,时间就向后闪回一次。陨石撞击出的天坑地洞,不仅仅在洞底形成了黄金森林,同时也产生了扭曲的重力旋涡,下到天坑底部的人都会被卷入这个时间闪回的旋涡,并且越陷越深,再也别想逃出去。旋涡的尽头,正是远古时代陨石撞击形成天坑地洞的瞬间,到时候所有人都将灰飞烟灭,不会在时间的洪流中留下任何痕迹!
娜佳虽觉难以置信,但也只有这样才说得通。她按赵工的思路去想,三个人其实是困在了陨石撞击天坑迸发出的巨大电磁旋涡中。赵工不是物理学专业,不过触类旁通,多少也有所了解,身为知识分子,总得为自己的推测找点儿科学依据,不能全是猜测,否则过不了自己内心这一关。他觉得三人陷入的旋涡并非无形无质,手指脚尖上一阵阵地发麻,说明是被电流束缚住了,或许可以通过绝缘摆脱电磁乱流,也就是说,必须制造出一个相对绝缘的环境……
说话这时候,昏厥的大腮帮子睁开了眼,听到赵工的一番话,直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叫“相对绝缘”?赵工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顾不上和大腮帮子多说,扯下娜佳的背包,蹲在地上一通乱翻,找出了几捆契卡带来的炸药,激动得全身发抖。干燥的空气可以绝缘,而爆炸所产生的高温、高压,能够制造大量干燥的空气,形成相对绝缘空间,摆脱电磁的束缚,并且会维持一段时间,所以这炸药对他们三个人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稻草!不过赵工也知道,这一切只是他据理分析,至于引爆炸药之后能否脱离险境,他实在没有任何把握。大腮帮子一拍赵工肩膀说:“有枣儿没枣儿先来上一杆子,不行再说别的!”
时间紧迫,谁也不敢耽搁,大腮帮子将几捆炸药全都集中在一处,他让娜佳和赵工往后退,自己用火把点燃引信,之后立即转身一个前扑,用身体把赵工和娜佳护在了下面。一秒、二秒、三秒……他们没有听到爆炸声。三人连忙爬起来一看,炸药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在天坑特殊重力磁场影响下,竟然形成了一个气罩穹顶,把他们全包围在了里面。紧接着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气罩穹顶消失了,巨大的爆炸声在天坑深处反复回荡。三个人气血翻涌,耳鼓生疼,随着一阵弥漫的硝烟迎面扑来,火药味刺鼻,身上过电的感觉已荡然无存。
与此同时,上百条鱼穿过光雾从天而降,湖水紧接着从四面八方合拢下来,有如山洪暴发一般倾泻倒灌,三人转瞬间便已置身于滔滔湖水之中。赵工和娜佳一左右拽住不会水的大腮帮子,在洪流中起起伏伏,全呛了一肚子水,只恨自己不是鱼。大腮帮子的金杵过于沉重,带着身子往下出溜,为了逃命也只得扔下。由于地下水的强烈冲击,天坑四周的洞壁再也承受不住,大块大块的乱石纷纷往下崩落。赵工心念如灰,好不容易死中求活逃出了黄金森林,仍不免葬身鱼腹。想到“葬身鱼腹”这四个字,他冷不丁记起前几天在挑灶沟宿营之时,契卡抓来烤着吃的那条怪鱼,浑身长满倒刺,背鳍又黑又长,嘴里全是尖牙,其实与天坑地下湖中见到的古老鱼类几乎完全相同,这才恍然大悟一两地有暗河相通,金匪一定是从暗河进来的!
地下水越涨越高,赵工虽然意识到可以从水路逃出天坑,无奈激流汹涌,头顶有乱石落下,身边又有恶鱼威胁,他和娜佳还得死死拽住大腮帮子,根本顾不上去找暗河。就在这紧要关头,他在忽隐忽现的闪电光亮下,看见水面上有个黑乎的东西起起浮浮,再仔细看,竟是初落天坑孤岛之时,被他们当成筏子渡水的断木。
赵工连忙招呼娜佳,拖上大腮帮子奋力游过去,紧紧抱住这根断木。二人先把大腮帮子推上去,接下来一前一后爬上断木,大腮帮子在前,赵工居中,娜佳在后。大腮帮子喘了几口气,心里踏实多了,三个人一起俯下身子,使出全身的力气拼命划水,使木筏接近天坑边缘,随着水流进入了一条他们之前未曾发现的暗河。但听身后的天坑仍在崩塌,巨大的岩层如同炮弹一般落入水中,声势惊天动地,激起了十几丈高的水柱,鱼群在水面上乱窜乱跳。赵工不敢回头,双手用力划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得越远越好。
地下河的水流迅猛湍急,四下里漆黑一片,位于当中位置的赵工甚至看不见大腮帮子的后脑勺。三个人已用尽全力,赵工只觉全身又冷又僵,昏昏沉沉地一动也不能动,支撑他的已不再是身体,而是内心的求生信念。行进过程中,他仿佛又听到身后传来了落水声,急忙扭过头去,但是太黑了了,目光所及什么也看不见,再腾出一只手往后一摸,发觉身后的娜佳已经落入了水中。他正想下水救人,却又感觉身后的断木往下一沉,娜佳又从水中爬上断木,坐了上来,赵工这才松了一口气。三个人继续随波逐流在山腹中穿行,赵工只听得身边水声震耳欲聋,渐渐失去了意识。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工感觉前方天光刺目,亮得让人睁不开眼,旋即又昏死过去。等他再次醒来,已被水流带到了老爷岭下的挑灶沟,又不知怎么挣扎到了岸边,大腮帮子趴在他前面,张口吐着一肚子水,而身后的娜佳却不见了。赵工回想起来,当时漂流出天坑暗河之后,虽然双眼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睁不开,身子也几乎散了架,但是仍可察觉自己身旁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因此能够确定,娜佳和他们一同逃出了暗河。大腮帮子也和他一样,虽说没看见什么,却能够感觉得到确实是三个人一起出来的。赵工自思自量,或许是娜佳提前醒来,不想让他们为难,因此选择不告而别。而她一个金发碧眼的异国人,身处于大兴安岭的深山密林之中,又能去哪儿呢?
赵工和大腮帮子虽从天坑中脱险,却深知此事不好交代,出发的时候一行六人,回来就剩下两个人了,三个外国人全没了,多少会让人有不好的联想。他俩商量一番之后统一了口径,只得说在拍摄结束归来的途中不幸遇上了山洪,六个人被洪水冲散,他俩也是最后才偶然遇上,其余的人都已不知去向,在周围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之所以说这个谎,并非是他们有意隐瞒实情,皆因这里面牵扯的线索太多,他俩又提供不了任何证据,难道让他们照实说,六个人一起跌入了天坑地洞,发现一村子的活死人,警卫员小陈就是被这些活死人咬死,大胡子导演格罗莫夫则是职业骗子,娜佳和契卡是白俄分子,他们又击毙了1947年失踪的金匪?这些个话鬼也不信,就如同大腮帮子当过土匪的历史问题,根本说不清楚,索性守口如瓶,让一切归于平静。
好在三个外国人的身份均系伪造,不好继续追查,到后来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大腮帮子凭记忆回去找过天坑的洞口,不知是洞口太隐蔽,还是由于山体塌陷,将天坑中的一切秘密深埋在了地下,总之再也找不到了。他报仇的心愿已了,按说是了无牵挂了,可是人这一辈子就这样,一件事干完了,后面总还有另一件事在等着你。大腮帮子又托人写信,请胶东的战友帮他打听母亲和两个妹妹的下落,结果还真找到了。家中老娘早已去世多年,两个妹妹分别嫁人成家,都已身为人母,膝下儿女成群。他抽空回了趟老家,去看望两个妹妹。兄妹相见,其实已经不认识了,但终归是骨肉相连,免不了又是一番唏嘘感慨。转过年来,大腮帮子离开了大兴安岭林场,并未再去胶东老家,他孤家寡人一个,要是回去和妹妹一家子住在一起,怎么说也不是个事,所以就在长白山下的一个猎屯中落了户。因为从他少年之时就跟父亲闯关东到了东北,早已习惯了深山老林中打猎的生活,不让他干别的还行,要是不让他打猎,心里头就痒痒,所以仍在山里当猎人。胶东老家的妹妹又烦人托窍帮他说了个媳妇儿,他默默无闻地在猎屯中住就是一辈子。终其一生,从没对外人提及过往的经历,当地人只知道他当过兵打过仗,打猎是把好手,一年去黑瞎子沟的坟前拜扫两次,别的就一概不知了。我和表哥也是从赵工口中得知,这个大腮帮子不是旁人,表哥得称他一声“四舅爷”。
至于赵工,他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想的当然比别人多,在经历了那一切变故之后,他更懂得珍视生命了,尽管后来随着中苏关系日趋紧张,由于他会说俄语,翻译过好几部苏联电影,又跟苏联人拍过纪录片,一度成了众矢之的,甚至被扣上了“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送到新疆戈壁荒滩上进行劳动改造,没少吃苦,却都挺了过来。想想在老爷岭天坑中遇到的生死困境,吃苦受累又算什么?根据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人类终将找到普遍的真理,在这个过程中,个人的苦难再深也显得渺小。正所谓见过生死的人,就不会再把区区几十年的人生看得太重,世间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然而仍有一件事让他牵肠挂肚、念念不忘,这三十几年来,他还一直惦记着娜佳的下落。娜佳为什么不告而别?逃出老爷岭天坑之后,娜佳究竟去了什么地方?
我和表哥听赵工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年岁还比较小,留下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赵工说到最后,打开窗子望向远方,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窗子边墙上挂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放着一块苏联基洛夫手表,时针、分针、秒针都指向12点,静止不动。若干年后表哥突然告诉我,娜佳并没有逃出天坑,当时就死在了地底。跟随赵工和大腮帮子逃出天坑的另有其人,当时暗河上一片漆黑,即使前后两人相距咫尺,也看不见对方的脸。而在娜佳落水之后,爬上断木的那个人,就是匪首一只眼金蝎子,真正的匪号叫“血蘑菇”。常年当土匪的大多擅长匿形换貌,这个人一直隐姓埋名躲在长白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