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晚上,沈缇洗漱完从净房出来,看到拔步床的帐子还没放下,殷莳穿着中衣在做一些动作。
沈缇看了一会儿,问:“天竺柔术?”
“咦,你知道?”
“以前在书院里看到过一本册子,专讲这个的。我认识的一位先生很喜欢,一直在练。”
跟见多识广的人交流真的简单顺畅多了。
殷莳也不必再为这个编什么出处,直接顺着他的话说:“我也是,跟一本册子上学的。”
但沈缇接着道:“我看的那本是梵语的。”
殷莳:“……”
坑真多!
殷莳说:“我看的那本上面有咱们的文字。”
“这么少见的东西,还有译制的版本?”沈缇质疑。
因为他实在接触过很多书籍,在这个知识和书籍都被垄断的时代,他接触过的书籍的量算是非常庞大了。所以对这些东西有比较了解,也有权威性。
“不知道啊,就是在梵语旁边有小字,像是后写上去的。”殷莳说,“我就拿着学,后来三郎看着好玩也要玩,结果掉到火盆里,烧没了。”
殷莳直接堵死沈缇提出要亲眼看看这本“册子”的可能性。
至于锅,还是三郎来背。
三郎超级不爱读书,对沈缇这种人素来是敬而远之的。哪怕未来郎舅有相见的机会,三郎也不会往沈缇跟前凑。
最佳背锅人选。
又是三郎。
上次的《天地阴阳欢交欢大乐赋》也是三郎。
沈缇现在对三郎印象很不好。
(三郎:?)
回想起来在怀溪时,平时陪在他身边的的确也都是各房的长子。
长子们和幺子果然是不一样的。
哦,三郎不是幺子,但四郎比他小不少,他当了不少年的幺子了,跟幺子一个德行。
沈缇连带着对这天竺柔术的印象也不好了。
“早上可以跟我一起练练五禽戏。”他说,“那个对身体是很好的。柔术虽好,到底太静,要动静结合。”
但又想到五禽戏的动作幅度太大,姿势对女子来说不是太雅,改口道:“你要嫌五禽戏不好看,我也可以教你十段锦。我习的是南派十段锦,女子也可以练。”
“你会的还真多啊。”殷莳真心赞叹。
她缓缓吐气,慢慢俯身下压拉伸。
沈缇问:“还要多久?要罩上灯吗?”
“你要睡就罩上吧。我反正不需要灯。”
“我也还不困。”
沈缇就没有罩上灯。
他看到床头架子上多了几册书,顺手拿下来一本,靠在床头翻看。
没看一会儿,就皱眉头:“家里让女儿家看这种书?”
“当然不让。”殷莳说,“但我院门一关,没人管我。”
“一直都没人管我。”她说。
沈缇怔住。
沈缇身为沈大人和沈夫人的独生儿子,实在不能理解“没人管”这种状态。
要知道哪怕是他后来游学在外,沈大人都与书院院长、当地同窗、同年和故交好友们通书信,让叔叔伯伯们多关照他。
他无论走到哪里,身上都凝聚着别人的关注。
怎么还有“没人管”的状态呢?
他想起了三舅母对妾室和庶女的态度。
妾室、庶女过的生活,跟他的生活真的太不一样了。简直仿佛不是一个世界。
他又想起她因为被一个不靠谱的老和尚胡批了个命,生生在家耽误三年,影响了姻缘。如果不是赶上他这桩事,还不知道会落到什么穷酸人家去,过怎样的日子。
沈缇愈想心里愈是难受,对怀溪的人——外祖父、不着调的嫡外祖母、不管女儿的三舅舅、不慈的三舅母、不靠谱的三郎、眼里只有钱的老秃驴,都生出了极大的不满。
被家人这样的漠视着,也难怪殷莳当面一套,背人一套。
一想到她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竟还能这样笑对一切,如此豁达,沈缇就心酸。
他的声音都柔软起来:“这些书不好。看了也没什么意思,徒耗生命。回头我给你找一些好看的来。”
好好的,他怎么突然夹起嗓子来了?
殷莳莫名其妙扭头看他。
“是没什么意思。都是穷书生写的,中状元,后花园私会美娇娘。”她说,“但我托三郎买书,他买回来的净是这些。他说没什么别的书好看的。”
又是三郎!
他还行不行了!
这回倒没冤枉三郎,这回锅是真的。
“我本来就想着回头让你帮我买点书的。”殷莳笑道,“这几天忙,还没顾上。那就托给你了。”
沈缇道:“不用买,家里旁的没有,书多的是。闲书也很多,我回头整理一些给你。”
殷莳觉得沈缇除了偶尔自尊心起来时劲劲儿的,或者突然时代局限性冒出来浑身封建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真的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他小时候那么小,就给人很温暖的感觉。
底色如此,哪怕长大了,傲气了,与旁人学会疏离了,可底色其实没变过。
是个好孩子,从小就是。
她笑着应道:“好。托给你啦。”
她愈是笑得开朗恬淡,沈缇心里愈是心酸。
淡淡“嗯”了一声,假装看书。
殷莳哪知道呢,还跟沈缇拉开话匣子:“对了,那个平陌。”
“就昨天来拿兰花的那个平陌,我听丫头说他都二十一了还没成亲,真的吗?”
沈缇调整好了情绪,答道:“真的。”
殷莳问:“怎么回事?”
也不怪她多管闲事,因为若是穷得娶不着媳妇也就算了。但平陌是沈家独子沈缇的奶兄、最得用的长随,长得又端正,可以说是沈家男仆里前程最好的黄金单身汉,并不是娶不到媳妇的那种。
按这里的规矩,这样一般十七八就该娶媳妇了。怎么也不该超过二十岁。
而且昨天特意让平陌进内院来只为了搬个兰花,小题大做的,也太不自然了。
殷莳已经约略猜到了,只是求证一下。
沈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姐姐猜猜。”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殷莳说:“在等你的正妻是吗?”
沈缇承认:“是。”
他告诉殷莳:“平陌人稳妥。父亲也称赞他的。没问题的话,他会一直跟着我。”
“将来,父亲年纪大了,我掌了家,他肯定就是家里的大管事。他娶媳妇,自然要慎重一点。”
家里有前途的男仆娶媳妇都知道要慎重呢。
你看看人家。
你看看你。
恋爱脑。
沈缇合上书:“姐姐那眼神是什么意思?”
还挺敏感的。殷莳假假道:“我看看你拿的是哪本?哦,那本啊。那本写得可难看了。你换一本。有个穷书生被狐貍精养后来中状元娶公主的还行。”
虽成亲才七日,可很神奇,沈缇已经能清晰地分辨殷莳的真实和假意。
他“哼”了一声,也不戳破她。
殷莳道:“你让他进来,是专门来看葵儿的是吧。”
沈缇道:“总得让他自己看看,要不然不死心。”
一句话殷莳就明白了,沈缇和平陌都没看上葵儿。
葵儿相貌和能力都比绿烟、荷心逊了一筹。她年纪也小,她才十五,平陌比她大了六岁。
她还不到发嫁的时候。婢女一般十七左右发嫁。多用两年,这样主人家才会比较划算。
也有“锢婢”的,硬压着不让婢女嫁人的。那是真的缺大德了。不是积善人家会做的事。
好在葵儿自己也完全没想法。昨天她看到平陌,一丁点想法都没有,只想着多干活,别被绿烟荷心比下去。
绿烟荷心比葵儿大一岁、一岁半,已经到了考虑未来出路的时候了。她们两个都很紧张平陌。
甚至殷莳可以看出来,她们两个都很明白平陌就是专门来看葵儿的。所以当时的氛围怪怪的。
就只有葵儿傻乎乎什么都没发现。
其实平陌这个事,完全是受了沈缇和殷莳两个人的婚事的影响。
如果冯家没有发生什么事,沈缇和冯洛仪大概去年春日里揭完金榜就完婚了。那时候平陌刚十九、二十,正是男仆适婚年纪,不算太大。
冯家水平应该和沈家差不多,一等大婢女中肯定能挑得出相貌性情和能力都优秀的丫头来。对这样的陪嫁婢女来说,平陌也是她们最优的选择,对主人也是最好的。正妻几乎不会拒绝,都会同意。
除非丫头早与别人有私情,但那样的话,会影响女主人的名声。被主人家发现了,少不得一顿板子然后撵出去,也不会有好下场。
但冯家出事了,沈缇的婚事耽误了一年,最后迎娶的是怀溪小地方来的殷莳。殷家婢女的素质比沈家还是要差一些的。
年纪也不适合。
或者要是没有这一年,要是殷莳能早一年嫁进来,平陌就能赶上云鹃,年纪倒是合适了。
正常本来也该是云鹃做陪嫁的大丫头的。但殷莳那个“三年之期”把她拖到云鹃都生完孩子了她才出嫁。
两下子全都错开,都不合适。
更悚然的是,殷莳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在考虑婢女们的婚配问题了。
不是婚嫁,是婚配。
主一个“配”字。
因为身份不同了吗?从前她在殷家当女儿的时候,自己身边婢女的婚嫁权也并不在她的手上。巧雀出嫁,是她自己爹娘跑动的。云鹃没有爹娘,她的婚事是殷莳亲自送礼请托的孙妈妈,才得了算是不错的婚事。
现在殷莳是沈家少夫人了,整个璟荣院十几个婢女的婚嫁权都在她手上。
可即便这样,她也没法让她们出二门去,直接去跟男仆们见面谈恋爱嫁娶。
婢女出不去,男仆进不来。所以平陌难得进来一趟,璟荣院两个一等大婢女绿烟和荷心都在院门口陪着他,唯恐失去这点难得的见面机会,让别人抢了先。
那些有父母帮忙相看跑动的或者是有人来求的就还好。但最后,就会有一些没人相中也没人求,嫁给谁就靠主人给指定了。
所以用一个“配”字。
殷莳不说话,沈缇以为她为平陌的事不开心。
但沈缇跟平陌一起长大,既信任倚重,又亲密,他也没有看上葵儿。在他心里,当然是平陌比葵儿亲近重要得多。
但他也明白对一个远嫁的女子来说,贴身的陪嫁大婢女肯定在心里有分量。就像母亲和秦妈妈。
他安慰殷莳道:“葵儿年纪还不到,再等两年。我身边也有别的人,到时候肯定给她配一个好的。”
殷莳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无比自然地直接用了“配”字。
在这个时代,像他这样身份的人,这么说话一点错误都没有。
她和他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殷莳知道,他们之间其实很多事隔着千年的鸿沟。
“没事。她还小呢,慢慢看。”她说。
但擡眼看到了沈缇的神情,他好像觉得平陌没看上葵儿这件事使她经受了利益上的损失,因此他有点抱歉那意思。
鸿沟在这时候便具象化。